“藍恩閣下的守護靈.”竹中半兵衛很少,或者說從沒見過自己的老師如此驚訝的神態,因此他也覺得不可思議。“就連您也沒見過祂附身在人身上嗎?”
“嘛,也許在西方大陸有過?”老學究似的長須山羊,一邊捋胡子一邊不確定的說。“但在日本,是從來沒有的。”
前半句是推測,后半句是肯定。
半兵衛沉著的點點頭。
他對老師的說法表示理解。
因為自己的老師,其實也是從西方大陸以故事中博聞強記、通天文曉地理的異獸的傳說,傳入日本群島的。
傳說的來源是西方大陸的明國,但是傳說的樣貌早已經本土化。
老師現在身上穿著的這一套和服大袖,就是傳說形象演變的最直觀體現。
如果是在西方大陸,老師以本源樣貌出現的話,應該也是明國古時的穿著才對。
“但是他這種形式的附身,就算是老夫也從沒見過。”
老學究山羊背著手直搖頭。
“嘿,真是新鮮,果然日子過長了就總能瞧見新鮮事。老夫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祂附身下來的正常過程,還是因為那人的特殊性,而發生的特殊過程了。”
“不過總之,半兵衛”長須山羊認真的看著自己的學生和寄宿者,“能被那種力量所選中的人,其人生必定波瀾萬丈。”
“或者說,不僅是他自己的人生將會波瀾萬丈,那洶涌的海浪,或許會將整個世道都握在手中,隨心流轉呢。”
“整個.世道?!”半兵衛瞪大眼睛,一字一頓的向老師確定,“您是說,那是某位邪異的神靈嗎?”
‘啪’的一聲,半兵衛隨之捂著腦門后仰一下,嘴里還倒吸一口涼氣。
活像是被人猛敲了一下腦門。
旁邊努力克制好奇心,保持莊嚴坐姿的安藤守就,看著自己女婿突然露出挨了一下的姿態,也為之側目,但終究也還是不敢多看。
半空中,背著手弓著背的老山羊收回剛敲了徒弟腦門一下的蹄子。
“說到世態變化,你就不能往好處想想嗎?真是的,老夫一直教你要心懷樂觀、謹慎處世,結果你這孩子總是這樣。”
老山羊帶著‘咩咩’叫的顫音抱怨著。
而竹中半兵衛也沒好氣的揉著腦門吐槽著:“可是世道越來越亂,這不是明擺著呢嗎?”
“但越是世道紛亂,就越是會有這樣的人橫空出世啊,明國的歷史我白教你了嗎?”
“但這里不是明國,老師。”竹中半兵衛默然低頭,“這里是日本。”
大廈將傾之時多力挽狂瀾之輩,這本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常理。
但是在西方大陸,這種危難之時仍舊迎難而上的悲情人物,天然就會吸引到無數的追隨者。
用他們的夢想、道德、執著,來感染無數人。無數人也情愿被他們所感染。
而在日本,此時距掀起亂世波濤的應仁之亂已有八十八年。
背叛、結盟、再背叛的戲碼一遍遍的在各個大名手中上演。
一個個口稱大義,但是跳反、撕毀盟約的舉動不勝枚舉,甚至稱得上自然而然,完全不用任何顧慮和思考一般。
他們的眼中只有勝利,還有家族的延續。
沒有理想的勝利,只有單純的、生存的勝利。
這樣反復無常的世道人情,怎么闖得出力挽狂瀾的英雄?
英雄要有氣吞天下的包容,但在日本,首先要背刺的就是這種人。
不為別的,只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容易被背刺。
老學究山羊晃了晃頭,這個動作倒是跟尋常抖毛、趕蒼蠅的山羊差不多。
“萬丈波濤之下,漩渦暗流之類的東西,何須在意呢,半兵衛?”
長須山羊輕飄飄的說著。
“仁德泰平之世的象征已然出現,接下來世道如何流轉,只有天知道。”
“仁德泰平之世?”竹中半兵衛聳然一驚,“您的意思是說.天下人?!”
如今日本列島紛亂不堪,且半點沒有看到結束,甚至是暫時緩和的苗頭。
而老師卻在這時候不合時宜的說什么‘仁德泰平之世’.如果真想要這種世道降臨,那也就唯有一種可能性——
日本,將要誕生一個‘天下人’。
所謂‘天下人’,可以簡單理解為‘將天下收入掌中之人’,只因為日本不論如何,仍舊對那京都大內里的天皇抱有敬畏之心,總不能僭越稱皇,因此才有這種說法。
“老夫不是說了嗎,只有天知道。”長須山羊捋了捋胡須,小圓眼鏡后面的雙瞳意味深長,“又或許說,是‘天下人’這個稱呼,配不上他呢?”
“你不是看見了嗎?按照安藤大人的說法,他才來這里沒幾天吧?”
“而就是這沒幾天的時間,他身邊就已經有一個被八百波姬寄宿于身的人了。另外,我還在他身上感覺到了另外兩個守護靈的氣息。”
“雖然咱們沒遇到,但是毫無疑問,他們的氣息很新鮮啊。這么一算,加上他自己,在他身邊的就已經有四個守護靈了啊,半兵衛。”
四個守護靈!
竹中半兵衛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整個美濃國,在他的認識里都沒有湊出來四個被守護靈寄宿之人的能力!
而那個來歷不清不楚,如同掩蓋著重重迷霧的男人,他才來了幾天?
這算是什么?
話本里,上應天星的星宿們,會自然的聚集在命星周圍?
當這是明國的《水滸傳》嗎?天罡地煞降世?
但是守護靈的氣息做不了假,他的老師見多識廣,等閑也絕不會出錯。
所以即使竹中半兵衛怎么難以相信,事實也都已經擺在眼前了。
而在一邊不敢插嘴進神佛對話的安藤守就,此時更是覺得手心還有盤坐的腳心都在冒汗,變得滑膩難受。
他聽不見守護靈的聲音,也看不見守護靈的形象,可是光從自己女婿嘴里說出來的單方面對話,就已經讓他覺得口干舌燥,甚至是心臟抽搐了。
他不就是讓這個神佛庇佑、聰慧過人的女婿過來看看一個讓他拿不準的陌生人的虛實,怎么說著說著,從嘴里都蹦出來‘天下人’這種詞兒了?!
他安藤守就雖然位列美濃三人眾,名聲自認不小,但是‘天下人’這種詞是做夢的時候都不敢冒出來的。
直到自己的女婿在茶室之中無聲了許久,安藤守就才謹慎地讓自己剛才低垂的目光往對方身上瞟。
見女婿的臉上,已經沒有那種如同面對師長的敬重,而只剩下深思之后。
出于對這個女婿的了解,安藤守就才讓正襟危坐的身體放松下來。
‘神佛’應該已經隱去了。
“呼”
就算是放松的盤坐,長時間的繃緊肌肉還是讓安藤守就長出一口氣。
而竹中半兵衛則像是被驚醒了一樣,連忙跪坐著,挪了挪膝蓋方向,朝著岳父禮貌的躬身。
“抱歉,父親大人,剛才老師說了很多,我情不自禁就陷入了思考。”
“不礙事,不礙事!”安藤守就渾不在意地連連擺手。
‘神佛’在他的茶室里說話,他其實還想多讓守護靈留一會兒,沾沾清氣呢。
“只是你們談的.怎么樣?”
安藤守就的提問,顯得非常謹慎,畢竟剛才他可是聽了不少爆炸性的話語。
“別看我現在還算冷靜,但是老師給我的震撼不比您好多少,父親大人。”
竹中半兵衛低頭說著。
“在宴請之前,請您再給我多說說這位藍恩閣下的事情,務必無所遺漏!”
“這、這么認真嗎?”
“拜托了!”
眼看著女婿已經正襟危坐的行禮了,安藤守就趕緊擺手。
別看這禮儀規規矩矩的樣子,但是在日本,行禮在很多時候都是在給對方上壓力,表達自己不會輕易改變的態度。
藍恩的事情也沒什么好說的,安藤守就還派人到一天路程之外的十三櫻村探訪過,也還跟那里的菊地大介確認過。
菊地大介是他手下的武士,年輕時甚至是他軍陣中的旗本近衛。
他說的話,安藤守就就算是覺得離譜,也不會覺得是他想騙自己。
所以當即,他將之前在信里沒有詳細說明的藍恩的情況,對自己的女婿和盤托出。
不出所料,在安藤守就面前一向游刃有余的竹中半兵衛,聽到藍恩的詳細情況后也是直接懵了。
從南蠻學藝回到東方,接著又在日本游歷的明國人。
一句話里面槽點多的竹中半兵衛都不知道該怎么數!
但唯有一點可以確信:對方確實是剛剛出現在美濃國內,安藤守就領地之內。往遠了估計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
“果然是明國人嗎?”
對安藤守就來說挺難相信的身份,竹中半兵衛卻唯獨對這一點毫無疑問。
在日本,是難以培養出這種氣度的人物的。
日本也有豪杰與英雄,但是各國的豪杰與英雄之間,氣質也不盡相同。
就竹中半兵衛的老師看來,藍恩的氣度實在不像是日本能養出來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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