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用說,他作為一國之主所剃度出家的寺廟,一定具有更加深遠的意義。
在日本的戰國時期,大名、武將剃度出家是一種很常見的行為。
一來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殺孽深重,皈依佛門給自己求個平安。
二來這也是一種政治手段。
佛教在日本影響深遠,甚至是能打出來宗教戰爭的程度。皈依佛門能夠展示自身的虔誠、拉攏信眾。
而在權力交接之際出家,則一方面能幫助繼任者穩定局面,卻不惹忌憚。另一方面,出家之后,當初掌權時的仇家,多半也不會再死纏爛打。
畢竟出家之后斷了塵緣,在宗教觀中也就相當于是個死人了。
當然,說是這么說,出家之后仍舊掌握權力的大名也不少。說是不沾權力,也就是說來玩玩、糊弄人而已。
但是總而言之,剃度出家如此重要的一個政治手段,作為主持齋藤道三剃度的寺院,在美濃國內的地位必然不同尋常。
“常在寺的主持乃是日護上人。”
本地武士竹中半兵衛,低聲為兩個外鄉人作簡要介紹。
“日護上人,乃是許多年前美濃國的實力人物,長井豐后守利隆的親弟弟。”
在日本古代,平民沒有姓氏,而有名有姓的豪族貴族之中,除了要比家名顯赫,還要凸顯各自的官位。
因此在姓和名中間,要加上官位。
長井豐后守利隆,其中‘豐后守’就是官位、官職,長井利隆才是原本的姓名。
竹中半兵衛臉色尷尬的同時,還帶有忌諱的神色。
他吞吞吐吐的繼續說著:“日護上人在年輕時,與道三大人同在妙覺寺大本山修行,是莫逆之交。”
“后來道三大人潛進入美濃,也正是搭上日護上人這條線,才得以成為美濃長井家的武士。”
“隨后一路.扶搖直上。”
無明和藍恩面色不變。
說什么‘進入美濃、扶搖直上’,其實就是齋藤道三一路下克上,最終成為國主的過程罷了。
道三被日護上人舉薦,成為長井家的武士,最后卻用手段繼承了主家的家名,改名長井規秀。
之后又以長井規秀的名字臣服于齋藤家,接著又一路向上爬,用手段繼承了齋藤家的家名,改名齋藤利政。
名字的變遷,就是齋藤道三一路向上爬的發跡史。
竹中半兵衛身為美濃武士,自然是要避尊者諱的。
可是話說到這里,為什么常在寺的主持還會是日護上人?
作為將齋藤道三這個野心人物引入美濃的人,作為將齋藤道三介紹進入長井家效力,最后家族卻被下克上吞并的人。
長井利隆的親弟弟,日護上人,他對齋藤道三應該是恨之入骨、悔不當初才對。
可是他現在卻依舊是常在寺的主持。
齋藤道三還特意選了這家寺廟作為剃度的地方,相當于給常在寺又貼了一層金。
“或許.”竹中半兵衛低著頭,就像是能猜到房間里兩人的心思一樣說著,“即使是劇毒的蝮蛇,也還是會有那么一片微小的,惻隱與念舊之心吧。”
因此才在盜國成功之后,放過已經變成仇人的舊友。
人是復雜的生物,也許在當初不惜一切往上爬的過程中,眼里就只燃燒著野心的火焰。
但是當一切塵埃落定,那雙眼中或許也能容得下別的東西了。
“好了。”在復雜的情況所引發的復雜的思緒之中,藍恩以平淡的聲音結束了沉寂。“既然知道了大概方向,那就準備動手吧。”
“什?!”
半兵衛在這突兀的情緒轉折之中瞠目結舌。
無明似乎是因為思慮比他要少很多,反而只是一愣之后就老老實實的點頭了。
“閣下!藍恩閣下!”
史矛革盔甲上搭扣依次綁緊的聲音越發急促,竹中半兵衛因為震驚,原本安然跪坐的姿態猛地前傾。
雙手撐地,幾乎變成了一種類似懇求的跪姿。
他那張溫和的臉此時嚴肅不已。
“我說了這么多,您還不明白嗎?常在寺的關鍵現在不在于寺廟本身,而在于道三大人的態度!他還在念舊情啊!”
“所以那又怎么樣啊,半兵衛?”藍恩奇怪的反問他,“齋藤道三的態度,跟我想要清除殘穢,讓那玩意兒別害人有什么關系嗎?”
“哦,你擔心我們倆的安危,以后在美濃待不下去?沒關系啦,麒麟跑的很快,我們不會起沖突的,快速的辦完事快速的走人,不會有更多人因此而死。”
我當然不擔心你們的安危!
竹中半兵衛本就精力不濟,現在更是胡思亂想的腦袋里簡直要痛的裂開了。
自從昨晚麒麟展現過自身超凡脫俗的身姿之后,竹中半兵衛毫不懷疑,這就是天下第一的神駿。
任是千軍萬馬,尋常也絕對攔不住它。但是、但是.
“您會和道三大人交惡。”竹中半兵衛以警告、提醒的語氣鄭重說道,“即使這樣也沒關系嗎?您也不在乎嗎?”
自從他的老師,在言語中暗示藍恩身上那還未成型的守護靈是何等尊崇之后,‘天下人’這三個字就始終徘徊在半兵衛和他的岳父心頭。
這八十八年連綿不休的戰火已經將世間折磨得太久了。
久到像半兵衛這樣溫和的人,下意識的希望真的有個天下人能夠突然出現,接著讓世道變得泰平。
久到像安藤守就這樣的傳統武士,真的希望能夠遇到一個氣吞天下的天下人,在他的麾下斬獲名震天下的功勛。
所以當藍恩叫出‘麒麟’的名字時,半兵衛就已經下意識的為這個舉動劃分出兩種可能性。
一:這真的是天命所歸。
二:這只是野心家造勢的手段。
并且很明顯,第二種可能性在他心里占比很大。
實際上,從個人角度來說,竹中半兵衛也并不排斥野心家。自古世上能成事的人,誰能說自己沒有野心?
只要能帶來老師口中的仁德泰平之世,竹中半兵衛并不在乎帶來這世道的人是不是野心家。
可是,如果將藍恩至今在美濃的行動當做野心家來看待,那么有一個現成的成功案例可以作為標桿分析。
也即是齋藤道三。
美濃國下轄十幾個郡,大米產量六十五萬石,這并不出奇。
但它離京都不遠,道路四通八達,鄰國尾張直通東海道,從關原附近可連接北國街道、東山道和伊勢走廊,乃是天下交通之樞紐。
但凡用兵之人,就絕對不會忽略過去的兵家必爭之地!
齋藤道三選擇這里是有原因的,而在半兵衛看來,藍恩的原因跟道三應該如出一轍才對!
可當初的齋藤道三,剛進入美濃的時候也是一副謙和君子的模樣,人見人夸。
跟本地豪族打好關系,乃至融入其中之后,才在本地豪族的原有體系中一步步往上爬,直到成為一國之主。
而藍恩如果現在直接奔襲常在寺,別說跟本地現在的最大豪族打好關系了,齋藤家或許直接就會敵視他!
這是一個野心家能夠接受的嗎?
“無所謂啊,半兵衛。”
藍恩最后將靴子上的搭扣綁緊,‘哐哐’的拍了拍之后,才笑著說。
“這不是著急救人嗎?齋藤家、齋藤道三對我的看法什么的我想他干嘛啊?”
“說實話,如果這種殘穢的源頭真是寺廟,恐怕不少已經沾染卻沒有察覺的人,那些我要救的人,也會唾棄我詆毀佛門吧?”
“不過那也無所謂。”
藍恩一邊聳聳肩,一邊將湖女之劍別在左腰。
“要救人是我的意志,如果隨便什么人的閑言碎語、敵意戒備就能影響我的話,那我的意志也太過廉價了。”
半兵衛依舊雙手撐地,以跪姿面對屋內的獵魔人,但是他的眼睛卻在藍恩的回應中,不自覺的緩緩瞪大。
除非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與他人別無二致的區區一介野心家。
他是真的認為,為了救人.就連齋藤道三!一國之主的敵意也全然無所謂嗎?
通曉世事,能知未來的老師口中,那所謂的‘仁德泰平之世’.
“在下.明白了。”
不知怎的,藍恩突然感覺眼前年輕的武士,他好像比之前自己所見的任何情形都還要嚴肅許多許多倍!
就算是昨晚宴席的最后,也絕沒有這么認真莊重的神情。
原本只是一時心急而撐在地上的雙手,此時正微小而平緩的改變了姿勢。
搭配著跪坐的身形,無聲之中就變成了一種正式、莊重的跪姿。
這種姿態,多見于武士向主家效忠的場合。
一陣夢幻的光華從半兵衛的身后泛起,白澤呼扇了呼扇耳朵,飄浮在半空。
“哎呀,這就已經心里有計較了啊,半兵衛?”
年輕的武士并沒有抬頭,只是低聲懇求。
“請助我一臂之力,老師。”
接著,半兵衛抬頭誠懇的看向搞不清楚狀況的獵魔人。
“也請您,接受這份綿薄之力!”
說著,半空中的白澤,徑直向藍恩飄飛過去。
跟之前的靠近打量不同,這次的老山羊守護靈眼看著快撞上藍恩的身體了都沒有改變漂浮軌跡的意思。
藍恩倒是沒怎么驚慌,但是他的身光卻自主浮現出來。
白澤徑直撞了上去,并且在光芒中如消融一般,當即消失。
而在藍恩完滿的身光之上,除了那至今依舊凌亂到看不出輪廓的線條之外,驟然像是拓印一樣,多出一份浮光掠影般的圖像。
外形正是白澤的模樣。
“哦!原來附身在你身上,是這種過程啊!怪不得怪不得!”
帶著山羊特色的顫音,白澤在藍恩的肩頭浮現出來。
與此同時,藍恩非常奇妙的感覺到了,自己在還沒成型的守護靈之外,又被另一個守護靈附身了。
“這就是分靈嗎?”
無明驚奇的左右打量著藍恩與白澤。
“聽說過,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