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師伯,西太后都逃了,你怎得還沒走啊?”
陳拙笑著輕問。
說話間他已從滿地的尸體中走了出來,手里的雙刀在一旁明滅的火光下宛如兩輪彎月,亮著寒芒,泛著冷光,點滴血水沿著刀彎的弧度滴答墜下,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殺意,踏著腳下的步步血印。
尹福眼皮一垂,瞥了眼腳旁一個還未斷氣的洋人,足尖一戳,已將其咽喉點碎,嘴上緩緩道:“我最欣賞春秋戰國時期的晉國人,豫讓!”
陳拙揚了揚眉梢,一時沒想起來這是哪位武門中人,但很快他“呵”的一笑,眼神一亮,“士為知己者死?”
提起這句話,尹福的臉上多了一些孤傲,多了認真,蒼白的面色好像又恢復了紅潤,他同樣很認真地說,“我讀書識字的晚,讀的第一句話便是‘士為知己者死’。武人難出頭,但皇上提拔我,老佛爺器重我,武夫幾輩子走的路都讓我走完了,連朝中重臣見到我也要禮讓三分,我怎敢辜負圣恩。”
他盯著陳拙,好似在認真端詳,“我承認,程師弟沒看走眼,你天分高,資質好,且勇猛精進,將來必定是個人物。老實說,我對你亦有幾分欣賞,私仇歸私仇,你若成長起來,也算我八卦門半個弟子,以后或可替我八卦門開枝散葉,這是件好事兒,但是……”
尹福緩緩分開了揣著的手,白凈雙手自袖中吐出,“打你和白蓮教殺了奕親王,我便知道,咱們終究得做過一場。”
陳拙臉上的笑意一散,眸光晃動,這老鬼能說出這么一番話著實讓他另眼相看,有些意料之外。
尹福望了眼頭頂的月色,十指輕一舒展,“你和伱師父不同,你師父心向正道,做事兒光明正大,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這輩子注定難以行刺成功。而你不同,你心中全無規矩禮數,今天能殺奕親王,明天說不定就能殺西太后,再有白蓮教當你的靠山,倘若得勢,只怕是天大的禍患,留不得。”
他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眼皮急顫,掃過眼前已如修羅煉獄般的四九城,“還有一個我不得不出手的理由,我想看看,你我孰為正道?孰對孰錯?”
陳拙仿佛重新認識了一遍這個人,認識了這個他本該喊做師伯的老鬼。
他輕聲道:“你錯了,虧你還是一代宗師,你可知‘知己’為何意?他視你為鷹犬,你視他為知己?就算你以性命相報,全的也不過是一人義氣,可這民族大義、天下大義,你又置于何地?老鬼,念在程師伯的面上,你若肯回頭,咱任你離去,過往恩怨一筆勾銷。”
尹福恍若未聞,他忽然道:“此戰無人知曉,我孤身而至,便是為了殺你,以絕后患。多說無益,且以拳腳功夫來論一論孰對孰錯。”
他說完腳下一轉,忽的掠向一側岔口,朝一隊逼來的洋人撲去,身法端是詭異奇快,輾轉便見縫插針在其中騰挪開來,雙掌攏成牛舌,后背衣衫時起時伏,如漣漪蕩開。
“噗噗噗……”
零散的槍聲中,尹福翻掌起落,連拍帶按,一舉一動不帶一絲煙火氣,那中招的洋人俱是慘叫都喊不出來,滿臉痛苦倒地縮身,生不如死,肝腎已傷,決然活不到天亮。
好陰毒的掌法。
待解決了一隊洋人,尹福雙臂一展,回身似鷹,已目露殺機的朝陳拙攻來。
快,太快。
這人身子瘦矮,但趟泥步使得出神入化,腳下往前一蹭一滑,背后大龍起伏一扭,人已嗖的如蛇竄般閃到陳拙面前,可如此疾馳身法,居然不帶起一絲勁風。
好陰柔的勁道。
陳拙眼角一抽,眼中寒光一閃而過,口中吞氣入腹,張嘴宛如驚起一聲龍吟虎嘯。
“嗷!”
吼聲之下,貼到近前的尹福氣息一滯,掌法攻勢一緩,迎面便見兩抹刀光照頭劈來。
不急不慌,尹福雙掌一貼,竟將掌心閃電般貼上了刀身,腋下含空再走轉一繞,陳拙立覺刀上勁力被對方雙掌給帶偏,猶如吸附住了一般,只是凌空劃過幾圈,勁力便如抽絲剝繭般散去大半。
這老鬼成的竟是化勁!
陳拙眸光瞬凝,穩住氣息,抖臂一震,刀身立時發出清脆顫鳴,刀柄中的鐵丸亦是轟隆滾動,想要掙脫開來。
二人斗勁斗力,僵持不到三四秒,竟不約而同齊齊撤手,而那雙刀竟詭異的滯空不落,急旋不墜。
陳拙不帶絲毫猶豫,雙腿一彎,塌腰垂肘,臉上神情化作猙獰惡相,悄然站成一副猴架,渾身骨骼噼啪炸響,脊骨顫動,宛如陣陣雷音。
尹福狹眸略張,精光爆顯,喉嚨蠕動一鼓,雙掌已非拍按的動作,而是如鞭抽打,抖腕間裂空震響,猶如炮仗。
“啪啪啪啪……”
陳拙面上雖癲狂,意識卻前所未有的清明,見這老鬼抖手震空,腳下一蹬一縱,忙跳上了一側高墻,如那山間蕩枝的野猴,翻騰輾轉。
尹福緊追前后,雙手連連抽打抖出,落在那夯實的墻面上竟抽出一個個拳頭大小的坑來,好似炸雷。回轉之際出手如電又探向陳拙襠下,好個拆祠堂的絕戶招。
陳拙面上殺機更濃,借著雙手搭墻翻跳的功夫,左手五指緊握,攥起一把墻灰便朝尹福的面上揮手撒出,雙腳同時一勾墻頭,扭腰倒掛,猿臂一展,另一只手直取尹福心窩,指上勁力催生,氣血上涌,五指筋骨畢露,泛著生鐵般的青黑之色。
尹福被墻灰迷眼,腳下后撤一避,陳拙見機翻身落地起跳,雙手已是閃電般擊向尹福雙耳,雙腳連蹬帶踹,攻向對方心口。
尹福退避間雙臂猝然一軟,好似沒了骨頭,雙掌抽打而出,二人勁力相撞,交手間還沒來得及分出勝負已各自踉蹌退開。
陳拙倒翻出去,忙一穩重心,單膝落地,雙肩一搖,臉色驀的一白,緊抿的嘴中血水已和著唾液濺落墜地。
剎那間,他只覺五臟都似移了位,忙暗自吞氣入腹,借著游龍勁疏導著體內的氣血。
尹福踉蹌后退數步,胸口上落著幾個腳印,喉嚨蠕動一鼓,像是吞咽下去了什么。
但陳拙表情忽的一變,他目光落向尹福的腰腹,就見一團血色已在衣服上擴散開來。
這老鬼竟是帶傷戰他。
尹福面無表情,眼中只見陰戾殺機,起手便要再次攻上。
可這時街上卻傳來女子呼救的動靜。
二人四目相對,聽著那絕望的慘叫聲,不過數秒,突然齊齊朝著聲音的源頭趕去。
等走近了一瞧,但見街頭一角有一群洋人正槍挑著襁褓里的嬰兒,一個個發著癲狂可怖的怪笑,還將幾個年輕女子圍在中間,肆意羞辱。
尹福雙眉一聳,口中猛的發出一聲夜梟一樣的怪嘯,雙眼殺意上涌,通紅似血。
那些洋人聞聲轉頭,端槍就射。
“砰砰砰砰砰……”
趁著尹老鬼誘敵的功夫,陳拙自后腰摸出數柄飛刀,從陰影中擲出,刀光如流星一閃而逝,收割著那些洋人的性命。
尹福脊骨一起一伏,如游魚騰跳,避過火槍的射擊也貼了過去,雙掌含怒出手,盡是取襠劈頭的殺招。
適才還生死廝殺的二人,此刻竟然彼此配合。
陳拙拾回雙刀,一面解決著尹福掌下的漏網之魚,一面將那幾個女子護在身后。
“快滾!”
尹福倒是干脆,也不廢話,對那幾個哭哭啼啼的女人不耐煩的吼了一句,扭頭已重新看向陳拙。
他眼中狠色再現,雙掌再起,繞過地上的尸體貼了過來。
陳拙墨眉一擰,雙腿發力,飛身撲出,用的也是雙掌。
“來的好!”
尹福雙眼圓睜,下盤一沉,雙掌蓄勢于胸前。
陳拙勢如推山,雙臂屈伸一送,運足了內勁。
晃眼間,四掌齊對,二人齊齊吐血。
陳拙翻身落地,望著踉蹌癱倒,神色萎靡的尹福,表情說不出的默然,拾起雙刀,已掠向另一頭。
“休走!還未分出勝負呢!”
尹福目眥盡裂,滿頭銀發散亂在夜風里,起身便要去追,可走了沒多遠,迎面便撞見一隊洋人。
“殺!”
“啪啪啪啪……”
凄厲的喊殺聲和槍聲混成一片。
等陳拙聞聲折返而回,就見尹福滿身是血站在一地尸體間。
他看著眼前人,雙手死死抓著陳拙的雙肩,似乎還想一較高下,只是猙獰扭曲的臉上忽露出一絲解脫般的悵然,氣息一松,渾身沖射出十數道血箭,口中一面吐血開口,一面松手仰天而倒。
“姓陳的小子,咱們就是把武功練的再高,終究也還是……敵不過……洋人的……洋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