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晚高峰的時候,高新區堵得厲害,汽車一輛接一輛,尾燈的紅色把暮色都照亮了。滿大街都是雙肩包。人群堆在公交車站臺上,如同螞蟻。
在這一片工作的白領每天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早晚通勤。你如果自駕,會堵在路上;乘公共交通,會堵在招呼站,反正就一個字“堵。”眾生平等,環球同此炎涼。
別看章喜悅在工作時風風火火,精力旺盛得仿佛身體里裝了個永不停歇的馬達,但看到這人人必爭上游的巴士,還是頭疼得要命。幸好身邊有楊小紅在,章媽媽上了這幾個月班,早就總結出一整套搶座的經驗,拳打腳踢,殺出一條血路,終于找到位置安頓好女兒。
章喜悅舒了一口氣,心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古人誠不我欺。
忽然,電話提示音響,定睛看去,竟是周一語的短信:“章喜悅,你搞什么名堂?”
“周總,你是不是很意外,是不是很驚喜?”章喜悅打完這段文字,隨手發過去一個大笑的表情。
那邊許久沒有回音,可想周一語發現來赴約的是自己老娘會尷尬郁悶到何等程度。
小周總如果在微信中破口大罵倒還正常,章同學大不了頂兩句嘴,然后彼此互不搭理了事。但現在卻出奇地保持沉默,讓喜悅學姐好奇得不要不要,按捺半天終于忍不住又發過去一個信息:“怎么不說話?”
周一語:“忙著點菜呢,我媽不吃辣,不吃生冷,你知道的,墨西哥菜和希臘菜的口味都重。”
“是你幫袁大夫點菜嗎?”
“廢話,我媽從小就是千金大小姐。和我爸結婚后,被他當女兒一樣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章喜悅,說好咱們一起把這頓晚飯對付了,我也早早等在那里,可一抬頭,卻發現來的是我媽,這簡直就是驚嚇。你說我還能怎么樣,難道攆她走。我媽一來什么話都不說,就那么坐著,我也是沒辦法,只得問她想吃什么,牛排幾份熟,蔬菜沙拉還是水果沙拉,要什么沙拉醬,餡餅的面餅要薄脆的還是軟和那種。”
從這段信息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周一語的尷尬和郁悶,還帶著對章喜悅的憤怒。章喜悅心中大樂,回話:“阿姨小時候是千金大小姐,嫁給你爸爸被當成女兒養。現在老了,又依賴上你,她不是伱媽,她是你前世的女兒。哎,都是女人,袁大夫真是活成了所有女人羨慕的模樣。”
周一語:“羨慕,你羨慕我媽?你章喜悅會是我媽那種不食人間煙火,遇事什么都不做,只顧得傷感難過,然后等別人看不下去伸手幫助的那種人?如果那樣,你就不是章喜悅了。這很煩,我們也做不成朋友。”
章喜悅:“哇,你居然這么說袁大夫。”
二人聊得起勁,楊小紅眼尖,見是周一語,忍不住把腦袋伸過來偷看。章喜悅想轉身躲避,無奈車里實在太擠,根本沒有騰挪空間,只得郁悶地讓老媽把下巴擱她肩膀上,看得帶勁。
那邊的周一語又等了半天,回信息道:“不好意思,我剛才正在給我媽切牛排,回信息不及時。我媽點了丁骨,里面有筋,切不動。”
“哇,這么孝順,你們說話沒有?”
“都坐在一起了,你說能不吱聲嗎?”
“哇,說話了就好,談得怎么樣,你什么時候回家?”
“別哇哇哇哇,什么毛病?章喜悅,我媽交代了,電話里那些話都是楊阿姨教她說的,你們母女倆一唱一合配合得很好啊!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們這么做不覺得讓我和我媽尷尬嗎?章喜悅,你混帳!”
章喜悅:“周一語你什么意思,合著我和我媽幫了你們還討埋怨了?”
“我很感謝楊阿姨,但章喜悅你,我不需要。”
“這叫什么話,周一語,你是不是要吵架?在公司你是領導,可現在是下班時間,我們只是朋友,我可不會讓著你。你和袁大夫鬧成這樣,究竟想要怎么收場?我從來沒聽說過一個做兒子的,因為和媽媽置氣,從來老死不相往來。你和袁阿姨都是心高氣傲的人,都不肯認輸,我這是給你們一個臺階下。不然,再拖下去不定弄出什么事來。袁阿姨有輕度自閉,她一個人在家如果病情嚴重了,有個好歹,你又怎么辦?真是恩將仇報啊。氣死了,氣死了!”
章喜悅一口氣發出去四個憤怒的表情。
那邊有是老半天沒有回音。
公交車都過了兩個站,旁邊的楊小紅沉不住氣:“怎么又不說話,幺女你催催。”
章喜悅回頭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嘴唇,示意我們已經不說話了。
楊小紅冷哼:“我自言自語不可以嗎。”
章喜悅不想理她,繼續發信息:“說話呀,你怎么不說話?你在發脾氣,肯定在。”
周一語還是不理。
章喜悅火了繼續發信息:“周一語,我們是朋友吧,我看得出來,你也為和媽媽鬧僵而煩惱。畢竟她生活自理能力實在太差,連牛排都要人幫著切,沒有人陪同連家門都出不了,實在太讓人擔心。今天的事我真不是故意整你,我整你對我又有什么好處呢?我只是希望所有的朋友都過得好,害怕兄弟過得苦,只想兄弟開陸虎。”
正打著字,汽車到站,楊小紅忙拉著章喜悅,生拉硬拽把女兒弄下車。一邊走,一邊扶著她:“你繼續聊,我幫你看路。”
“得了吧,你眼睛就沒離開過我的手機,你看路,我要被你帶到溝里去。”
章喜悅繼續打字:“好好好,我就是一個普通職員,你周一語是誰啊,你是領導,你是船長。我呢,我拿你當兄弟,只怕在你心目中也就是個水手。咱們就不談兄弟感情,我現在就當你是領導。你經常教訓我們的那句話叫什么來著‘這么簡單的事都處理不了?’對啊,你和袁阿姨不就是因為一點小事鬧矛盾嗎,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天,心里的氣而已該消了。但凡你們有誰主動一點,面對面拉上幾句家常,事情就過去了,至于弄成現在這樣?現在我倒是要問你一句‘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都處理不了?’不跟你說了,你也別回我信息。咱們除了談工作,以后別處了。”
說罷就氣呼呼退出微信。
楊小紅禁不住贊道:“罵得痛快,不愧是我的女兒,小辣椒,你是媽媽培養出來的黑尖椒。幺女,你小時怎么長那么黑,跟煤炭里滾了一圈似的。”
章喜悅忍無可忍:“哪壺不開提哪壺,媽,我還沒有男朋友,你就壞我名聲。”
這對母女拒絕交流才一天,就又恢復了對話。
兩人說著話回到家,章建設很驚奇:“你們和好了?”
章喜悅:“不就是家庭矛盾嗎,多大點事我都處理不了?”
章建設:“楊小紅我餓了,快去做飯。”
楊小紅突然憤怒:“你一個大活人不會做飯啊,非要等到我回家。我上了一天班都快累死了,你也不懂得心疼人。人袁大夫從小到大都被父母、丈夫、兒子哄著侍侯著,人家五十多歲了還耍千金大小姐小脾氣。我呢,我就是個老媽子,我不是你老婆,我是你媽,我是章喜悅的媽,我是所有人的媽。貨比貨得丟,人比人得死,我這輩子虧死了。”
章建設看老妻動了真火,噤若寒蟬,默默去淘米蒸飯。
喜悅學姐在微信里把小周總罵了一頓,有些后悔,想問他和袁大夫吃得怎么樣了,又不好意思,當天晚上竟沒有睡好。
次日上班,章喜悅把打印出來的一份報表放在周一語辦公桌上。
周一語:“謝謝。”
章喜悅點點頭,正要走。
周一語:“謝謝你昨天安排的晚餐。”
“恩。”章喜悅繼續走。
周一語喝道:“站住!”
“周總請指示。”
周一語無奈:“這么大氣性,工作中我們雖然是上下級,但也可以是朋友。”
“不,公是公,私是私。就算是在私人場,周總你也失去了我的友誼。”
“哈哈哈哈。”周一語站起來,把一個便當遞過去:“還沒吃早飯吧,給你。”
“吃過了。”章喜悅看了看便當,里面是一份自己最喜歡的揚州五丁包子:“不過,我還可以再加一點。”
老媽做菜的廚藝已經到了人神共憤的程度,早飯通常都是一碗沒鹽沒味的味精素面,章喜悅食量本大,感覺從來沒吃飽過。擠了一路公交車,又覺得餓。此刻美食在前,和周小白臉的恩怨先放一邊。
包子真香甜啊,章喜悅吃得猛了,咽住,周一語倒了一杯熱水給她,緩緩說:“我媽是江南人士,休假的時候都會去喝早茶。今天早上我問媽媽想吃什么,媽媽說想喝揚州早茶。我起了個大早,去茶樓打包了一套,太多了,吃不完,就帶來公司。”
章喜悅驚喜地看著他:“你回家了?”
“回家了,所以我才對你說一聲謝謝。”
“我看你好象不是很感謝我的樣子。”
“是真的謝謝,你那句話說得對,‘怎么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是的,不就是處理母子關系嗎,做為一個成年人,如果連這都處理不了,還能干好其他嗎?”
“對對對,是這樣。”章喜悅嘻嘻地笑著:“那你和袁阿姨那頓飯究竟是怎么吃的,說了什么話?”
“章喜悅,你這人真八卦。”周一語欲怒,但還是喃喃道:“你不知道你給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煩,我媽也是的,一頓飯就她一個人在折騰。嫌牛排不好切,讓我幫忙。嫌海鮮飯做得太熟,沒有咬勁,沒有那種半生不熟的感覺;嫌點心用的是植物奶油;嫌蝦是淡水養殖的,反正就是嫌棄,說著說著,還生起氣來。她怎么能夠這樣……明明我都離家出走了,她竟然還跟沒事人似的,反怪我挑的飯店不好。我看到她,本有一肚子怨氣,一肚子話要說,可又能怎么著呢,只能哄,就像哄小孩一樣。最后答應她明天一大早給她帶揚州早茶才消停。”
說到這里,他仰天長嘆
章喜悅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點評:“遇到這種媽確實很不幸,相比之下,我媽一點就著的炮筒子脾氣,硬橋硬馬倒是讓人痛快。至少大家吵過鬧過,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對了,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搬回去住唄。”周一語無語。
章喜悅難得溫柔:“其實你心里也在掛念媽媽,早就想回家了是不是?”
周一語皺眉。
章喜悅:“別不承認,想就是想,向家人表達自己的愛并不羞恥,你不會就學啊。”
周一語:“其實……我挺擔心媽媽一個人住家里的。所以,剛才我跟你說謝謝。一直以來,我都抗拒表達真實的情感,我不喜歡這樣。但是章喜悅,你有一大特質,你的喜悅能夠感染所有人,潛移默化讓所有人都開心。”
清水小白臉死人臉難得這么高度評價一個人,章喜悅[飄了:“周總,要不你給我漲點工資吧?”
“不行。”周一語斷然拒絕。
章喜悅不服,正要據理立爭,外面傳來一陣喧嘩。
這陣喧嘩好大聲,還伴隨著陣陣驚嘆,周一語不禁皺起眉頭,他和章喜悅走出辦公室,定睛看去,同時抽了一口冷氣。
卻見,久違的林國新林大狀來了,他梳著大背頭,穿著黑色風衣,手捧怒放鮮花來了。
花兒是百合,起碼三四十朵。
百合花花語:百年好合,幸福生活。
這林大律又是來求婚的嗎?
公司大開間空氣中全是醉人的香水味,浪漫滿屋,令人驚嘆。林國新面上依舊帶著青腫,這經過社會鐵拳毒打的愛情可謂是矢志不虞。
周一語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兩個砣子捏得咯吱響。
章喜悅連忙把他朝辦公室拖,低聲道:“全公司的人都在,你要冷靜,不氣,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