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剛如是,虞龍如是,牛太原如是,賀成都……亦如是。
廬州鋼鐵廠這次引發淮西省內部震蕩的原因,就在于中央跟張浩南做了個“交易”,經濟面讓張浩南來盤活;其余的,政府大刀闊斧,該殺的殺,該抓的抓。
賀成都因為跟張浩南合作很久,所以心態上有點超然,跳出了淮西省內部的框架,視線看得更遠。
這次風波雖然是他掀起來的,但是酷吏他不當,過幾年再說。
“老板,這廬州鋼鐵廠,畢竟是建國后辦起來的老牌鋼廠,不說在中央如何,在省會的老百姓眼里,是有特殊地位的。您選擇放手,這是不是……”
秘書將保溫杯放在了賀成都的辦公桌上,正在批改文件的賀成都聞言,將鋼筆重新收回筆套,然后對秘書道:“工作只要做好了,組織是看在眼里的。牢記這句話。”
“是。”
從涂中跟過來的秘書沒有下放區縣去混個位子,蓋因接下來幾年,涂中市再有什么成績,都會被“貓貓茶”掩蓋。
沒有第二個項目能夠像茶飲料基地那樣,直接讓周邊老百姓收入翻兩番。
這是“潑天的富貴”,時任涂中市國家計劃委員會副主任的毛行健,挨了多少人的毒打,用命換來的富貴。
想要復刻?
不可能的事情。
人生重來一次,都未必再有這樣的機會。
毛主任現在還是一如往昔的低調,但整個涂中市,誰不賣他面子?
將來涂中市的大局,“貓貓茶”的穩定發展,還得看毛行健。
賀成都的秘書還伸不了這個手,畢竟毛行健理論上還是賀成都的“貴人”呢。
“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疑惑?”
見秘書若有所思,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賀成都笑著問道。
“老板,外面都在傳,說是江右省也要把虧損的鋼廠賣給張總。這要是江右那邊成功了,是不是廬州鋼鐵廠就黃了?”
“你啊,在涂中這么些年,跑建康也很多次了,‘紫金科技’、‘嘁哩喀喳’的政府交流會也參加了很多次。你可以對自己沒有信心,也可以對淮西省、江右省沒有信心,但你怎么會懷疑起張總了呢?”
“啊?”
“你再想想。”
賀成都不再解釋,讓秘書自己去琢磨。
回到自己的辦公桌,秘書琢磨了許久,終于眼睛一亮,然后拳頭擊掌,“哎呀,對對對,這哪里算個事情。”
廳長說他懷疑起了張總,還真沒說錯。
吃午飯的時候,賀成都笑著問秘書:“想通了沒有?”
“對張總來說,從來不是單選題,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來者不拒。”
“哈哈哈哈哈哈……”
頓時大笑的賀成都十分欣慰,“不錯不錯,很有悟性啊。對待不同企業家,你要有不同的思考模式。雖然我不鼓勵揣摩人心,但是為了方便工作,偶爾為之,那也是可以的。”
跟廬州市政府那幫急得火急火燎的人不同,賀成都是智珠在握,張浩南這個人,他會被亂七八糟的事情打擾?
他最討厭的就是麻煩事兒。
這幾年,華東所有虧損的鋼廠,想要盤活救活,除開三年前的債轉股,無非就是拉贊助,銀行的,國資公司的,民間資本的,甚至是外資的。
以贛西鋼鐵廠為例,四年前差點死掉到吊著一口氣,用了多少錢?
一千六百萬。
拉了一個企業過來入股,就這么點事兒。
“財神爺”啪的一下掏出一百個億,怕不是四五家銀行阻止“財神爺”花自己的錢,怎么能讓“財神爺”破費呢?
我們銀行有的是錢!
出得起!
別說一百個億,一千個億又如何?
“財神爺”往那兒一戳,他就是萬億十萬億的金身。
廬州市政府的人跟張浩南打交道太淺,又對建康的行業發展沒有清晰認知,還以為建康跟以前一樣,都是大國企醫藥化工還有金融。
因為張浩南的出現,建康的產業資本富集總量可能不如姑蘇,但質量并不低。
“紫金科技”一天在神森,那一天就是“傳世基業”,換多少個市長都會舍不得它走。
甚至“紫金科技”在京城建設“華北總裝廠”,建康市政府非但沒有酸兩句,反而提供了很大的技術幫助。
只要總裝線不在省內另外十二個地級市,什么都好說,去隔壁涂中、姑孰都行。
賀成都可是因此享受到很多“福利”的。
他料定此次張浩南跟上頭的合作,絕對不可能只是一個地方鋼廠,這點兒規模……
不是他賀成都眼皮子淺,而是他相信,以張浩南的風格,一億兩億的生意,他絕對不會去抓。
楚州鋼鐵廠這么大的盤子,他都沒有瞄兩眼,何況這個?
什么時候出確切消息,他不清楚,但是,一旦塵埃落定,他也會有想法,當然不是粗淺的,就為了給鋼廠吊一口氣。
那沒有意義。
如今執掌淮西省工業廳,賀成都因“貓貓茶”而起勢,自然重點研究的,就是“貓貓茶”本身或者說模式。
他從“貓貓茶”身上看到的,是先進的生產工藝,先進的管理制度,先進的營銷手段。
普通官僚大概就一門心思琢磨上稅,于此,點到為止。
賀成都多次考察建康、姑蘇、松江,那不是白跑的,他提出“打造‘廬州建康’紐帶”,就是給涂中市的未來定位。
定位,就是找發展方向和目標。
之后的努力,就是朝這個目標穩步前進。
雖然還只是一個寬泛概念,但是在“長江農業論壇”上,有些老干部提出了“區域中心”這么個玩意兒。
賀成都奉為圭臬,在淮西省的發展報告上,寫了一篇名為“多級城市并行發展論”的文章,在文章中,他以松江為“經濟中心”錨定城市,然后將姑蘇、建康定義為“經濟副中心”,通過城市發展和工商業發展來對標“經濟中心”,最后引出了“區域中心”和“區域副中心”的概念。
在這個概念下,拆分出行政和工商業兩個維度,他沒有用經濟這個更寬泛的維度,是因為受到了“沙食系”的影響。
他從姑蘇、建康、廣陵、崇州等地的考察發現,當工業規模富集到一定程度,衍生出的商業門類是自然而然拔地而起的。
金融服務業也是完完全全依附其上,哪怕建康有著更完善、發達的金融業,但建康創造的有效城市就業崗位,遠遠不如梁溪和毗陵,更遑論姑蘇。
這其中的一個特點,賀成都觀察過,金融工具對經濟指標的放大,對底層體力勞動者而言,沒有太多意義。
而“沙食系”以及同類型的重資產集團,如果不是追求上市套現,那么在一定范圍內,繞開高增值的金融工具也不影響企業的內部運營。
即對基層員工,毫無影響。
但這不代表金融服務業沒有用,賀成都的觀察很細致,他發現,“沙食系”的供應鏈體系中,諸多初創企業是非常需要的,這其中的正面積極作用,進一步放大了“沙食系”的整體優勢。
雖然“沙食系”本身并沒有入局,但帶動的資金流動,讓建康的經濟增量,服務業這一塊不僅僅是比省內另外十二個地級市要多,也要更加健康。
這就讓賀成都產生了另外一個思考,那就是如何利用好省內為數不多的資金,去做好產業投資。
在“多級城市并行發展論”中,他認為淮西省不能只考慮省內的割裂發展,當細分區塊,各找中心,政府起到疏導分流作用,要疏導資金,也要疏導勞動力。
對此,他又在文章中,專門針對勞動力分流疏導,提出了“三點一線人口流動疏導的若干想法”。
“三點”指的是三座城市,分別是彭城、廬州、建康;“一線”指的是江淮運河線。
他在文章中指出,淮西省的人口結構,暫時還是以體力勞動者為主,外流人口以建筑業、紡織業等等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可以效仿兩江省楚州市安東縣的“王熙模式”,建設完整的外出務工人員指導機構或部門,并且發動退休老干部,進入到“長江農業論壇”中去,為外出務工人員作一定社會面的支持。
全省應當認識到華東地區的大基建工程,是非常罕見的重大機遇,當盡可能發揮區位優勢,盡早盡快地填補在一線勞動力市場中的缺失。
在“多級城市并行發展論”中,賀成都除了對一線勞動力市場有所展望,也對高端制造業頗具想象。
正如他在開會時講的對張浩南“攻堅戰”,講方法講策略,就是以淮西省最寶貴的財富——科大,充當談判的籌碼。
固然淮西省無法對科大進行管理,但可以圍繞科大打造各種配套設施,盡最大能力做好服務功能,那么即便科研人員長了腳會走,重要的科研設施資產,一旦投產,是輕易不能動的。
就像是鋼鐵廠的爐子,鮮有停火。
賀成都的底氣、自信,就是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耐住性子種梧桐樹,那么就算“鳳凰”不來,自有猛男用繩子綁也把“鳳凰”綁過來。
此時的賀成都,其實內心頗有自傲,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依然耐著性子跟廬州市政府的人消磨時光。
那種不急不躁、不緊不慢的氣質,也確實吸引了一大批中下層官僚的擁護。
都是官場中人,誰有貨誰沒有,共事一個月就一清二楚了。
而且上級會審視、考察下級,下級同樣會看菜下飯,同樣會審視考察上級,只不過下級不會說,也不會表示出來。
所以四月份的廬州官場,底下的小官僚們都有一個判斷,那就是:新來的賀廳長,有兩把刷子的。
隔著涂中市,誰知道你是不是別人捧起來的草包?
現在不一樣了,愿意敲一下賀廳長辦公室門的人并不少。
四月十四日,適逢“新聞聯播最佳男主角”在雷州市霞山區海頭鎮視察,淮西省內部在叫賣廬州鋼鐵廠這個案子上,終于有了重大突破。
正如賀成都猜的那樣,在京城參加花修文葬禮的張浩南,給“沙食戰略部”傳達的指示就是要打造高新冶金企業,而非傳統鋼鐵廠。
在能耗、用水、環保三個人居環境指標上,有著重大目標。
也就是說,不管哪個鋼鐵廠被收購,都要進行全面的技術改造。
而“沙食戰略部”派出的考察團一共六支,每支都有京城科技大學的冶金專家;其中前來廬州鋼鐵廠考察的,則是還有完整的弗蘭克鋼研院訪問小組。
弗蘭克鋼研院之所以接受“尊敬的西格爾先生”邀請,除了他們打算圍繞“李斯特控制線”重組數學模型,引入超級計算機來調控冶煉時的物料消耗,還因為“尊敬的西格爾先生”一人給了十萬歐元旅游津貼。
奶奶滴,他們在鋼研院一年工資也就四萬歐元,這一下子給十萬歐元,誰能拒絕?
拒絕不了一點兒。
而且不用交稅。
并且“尊敬的西格爾先生”說了,如果各位教授、院士實在是擔心稅的問題,完全可以兼職“沙城和平組織”的鋼研院。
有人問“沙城和平組織”并沒有鋼研院?
這不是個問題,“尊敬的西格爾先生”說了,如果各位先生需要,那么,下一秒就可以打印一份組建“沙城和平組織”鋼研院的通知。
當看到京城科技大學的考察團到了廬州,賀成都就知道,這是一個信號。
然后他沒有直接聯系張浩南,而是通過武泰安,表示自己想要跟張總聊聊天。
剛在花修文墳頭蹦了個迪的張老板心情不錯,摟著披麻戴孝的花蕊蕊,就一邊下山一邊跟賀成都通話。
“賀廳高升這么久了,才想起我這個老朋友啊。”
“哎呀,張老板,就不要取笑我啦。我哪里敢打擾您?要不是京城科技大學的人住到科大的接待賓館,我都不知道您人在千里之外,還運籌帷幄之中啊。”
“臥槽,這馬屁真是響亮,我喜歡。”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哈哈哈哈哈哈……”
張老板頓時大笑,然后道,“賀廳有什么想法,直接傳真過來,什么亂七八糟的,只要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張老板,實在是太照顧我們淮西省了。您看您,夫人在姑孰的婦女兒童權益保障工作,做得有聲有色;希望小學,那也是大別山里蓋了好幾座。現在淮河邊上還要修港口,高污染小企業也一掃光,方方面面的,我是相當的感激啊。”
“賀廳,我要是早點認識伱就好了。這種馬屁拍得太舒服太到位太絲滑,比沙城那幫傻卵強得多。尤其是那個徐振濤,一天天就知道狗叫。這種人也配我拿個十億八億放煙花嗎?”
賀成都總感覺什么話從張浩南嘴里蹦出來,那都是怪怪的。
不過他也是真的羨慕徐振濤,叼人運氣真好,早早就結識了張浩南,此生無憂啊,怕不是平步青云一路高升就這兩年了。
兩人胡扯了一會兒,這才掛了電話。
仿佛什么正經事兒都沒講,然而此時的賀成都卻是定了心,他知道,廬州鋼鐵廠“涅槃重生”應該是穩了。
而且不會有任何阻力。
如果有,先用錢把阻力從大砸到小;再用錢把阻力砸成動力……
什么安置費,什么股權評估,什么三角債,什么呆賬……都是個屁。
這一次,淮西省工業廳全體上下,就要借廬州市某些人的腦袋一用。
至于廬州鋼鐵廠當年自以為金蟬脫殼的那幫人,一個都跑不了。
不是因為工業廳如何剛正不阿、鐵面無私、嫉惡如仇,純粹是功勞不夠分,需要人頭湊數。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這一通電話,沒有消耗賀廳長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