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來到二樓,亞當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在一塊翹起的地板前蹲下身子,將手伸進了地板破損的空洞里。
在摸索了一陣子后,他很快從里面掏出了一件巴掌大的木匣子,以及一本蜷縮的幾乎捋不直的舊書。
亞當用力的將書掰直,用袖子擦干凈沾在上面的灰塵,亞瑟只是看了眼封面就認出了那是一本禍害雜志。
這倒不是亞瑟有多博學,而是因為他在平時上班之余經常光顧舊書店,禍害作為一本以諷刺漫畫為主要內容的雜志,受到了倫敦廣大市民的歡迎。
而在舊書店里,又尤以1811到1814這三年間的禍害月刊最受歡迎。
原因也非常簡單,因為這三年間禍害的主筆漫畫家乃是大名鼎鼎的喬治·克魯克香克。
湯姆疑惑的問道:“這是什么書?”
還不等亞當回答,亞瑟就已經開口替他解釋了。
“這可是本好書,禍害的1812年6月刊,我去了好多家舊書店都沒能找到它,沒想到亞當這里居然有一本。”
托尼湊了過來:“這個月刊登了什么重要信息嗎?你為什么那么想得到它?”
亞瑟面無表情的嘬了口煙:“我也不知道有沒有什么重要信息,但是在六月刊發售的前一個月,當時的首相斯賓塞·珀西瓦爾在議會大廈門口被人連開數槍中彈身亡了。
所以我猜這一期的內容一定非常精彩,我在任何一家舊書店都找不到這本書就是證明。”
狄更斯問道:“您說的是那個頒布禁運法案,結果搞得美國和英國經濟都一團糟,之后還下令鎮壓‘盧德運動’,絞死許多暴動工人的首相珀西瓦爾嗎?”
湯姆驚呼道:“我的上帝啊!這本書里難道都是對于那些政客的攻擊嗎?它在當時居然沒被查禁,這簡直就是奇跡。”
亞瑟道:“也不全是對政客的攻擊,攻擊政客一般都是出現了什么特殊情況,比如說‘盧德運動’什么的……”
湯姆松了口氣:“原來如此……”
“一般時期里,漫畫主筆喬治·克魯克香克基本都是在攻擊王室,比如譴責喬治三世為了王位拋棄發妻,還有就是由于他的專橫無度、堅持使用暴力才導致北美殖民地獨立什么的。
喔,對了,克魯克香克先生還非常有先見之明的攻擊了后來繼位的現任國王喬治四世,他從那時起就辛辣的點評當時還是王子的喬治四世‘望之不似人君’。”
亞瑟的話剛說完,湯姆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湯姆只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在顫栗:“這位先生居然沒被扔進牢里,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聽老人們說過,那會兒和現在可不一樣,國王還有不少權力。而且喬治三世又是個糟糕透頂的國王,這人心眼兒小就算了,脾氣還特別大。
不少反對他的人都被他丟進了監獄,就算沒進去的,也基本都流亡國外了,這個喬治·克魯克香克到底是怎么毫發無損的渡過那段時期的?”
亞瑟的嘴角掛上了一絲難以言明的笑容:“這有相當復雜的原因。
首先,當時喬治三世已經因為年紀太大而精神錯亂了,國王的權力已經移交給攝政王子喬治四世行使。
而且由于老國王在北美的錯誤決策,議會已經一步步重新限制住了他的權柄。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克魯克香克先生是個妙人。
輝格黨和托利黨都看到了發行量巨大的禍害雜志身上隱藏的潛力。
所以,克魯克香克先生從輝格黨手里收錢攻擊托利黨,又從托利黨手里收錢攻擊輝格黨。
最后,再從兩黨手里一起收錢,攻擊神志不清、常年臥榻的老國王。
因此,他不止把想說的話全都說了,還順帶著賺了一大筆。”
狄更斯不解道:“可即便如此,克魯克香克先生天天攻擊王室和政客,難道不會被貼上煽動者和叛國者的標簽嗎?那時候正在打仗,而且叛國法案和煽動集會法案應該還沒廢除吧?”
“不不不。”亞瑟擺了擺手:“克魯克香克并不總是攻擊王室和政客,他每期只花一半的篇幅干這個。”
狄更斯不解道:“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亞瑟冷靜道:“貶低法國人,還有辱罵拿破侖。”
聽完這話,眾人頓時笑得挺不起腰。
“怪不得禍害能正常出版呢。”
“單憑這一點,他們確實不能宣判克魯克香克先生叛國。”
狄更斯也忍俊不禁的回道:“看來我以后也得多逛逛舊書店了,沒想到那里面居然藏著這么多有意思的東西。”
正在眾人開懷大笑之際,隔壁的房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
亞當朝著門縫里看去,驚喜的喊了一聲:“羅賓!”
房門被慢慢推開,露出了一個倚靠在門框邊緣,比亞當矮一個頭的小女孩。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破了洞的小裙子,單薄的嘴唇發青發白,黑色偏黃的頭發散亂的披開,病懨懨的眼睛仿佛丟失了神采。
她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胸口連連起伏,之后才顫巍巍的伸出那只在陽光照射下瘦弱到幾乎透明的小手,用細微到近乎聽不見的啞嗓問道。
“是亞當嗎?”
亞當捧著書和木匣子上去握住了她的小手,他使勁的摩擦著羅賓的手背,試圖讓對方冰涼的手掌能溫暖一些。
“是我,我從牢里被放出來了。我本來差點上了絞刑架,但是我遇到了很多好心的先生,他們把我救了下來,我還帶他們來看你了。
你看,就是我身后的這幾位先生。長相和善的是我的新爸爸,就是我之前和你提過的,請我去他家里吃飯的湯姆警官。
臉上有顆痣的是托尼警官,那個挎著包的是寫報紙的狄更斯先生,至于那個最高最大的就是黑斯廷斯先生。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嗎?就是兩個月前黑斯廷斯先生給了我一先令,我用那些錢買了糖,我們坐在院子里一起坐著吃的那次。”
羅賓靜靜地微笑著聽完亞當說的話,然后用手順著亞當的胳膊一直向上摸索著,直到碰到了亞當的頭發,這才安心的摸了摸他的腦袋。
“亞當,伱是個好人,我聽說好人會有好報,你能遇上這么多好先生,就是你的好報。”
亞當怔怔的望著羅賓,即便他只是個九歲的孩子,但這時候,他也瞧出了不對勁。
他伸出手在羅賓的眼前慢慢地晃了晃。
羅賓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沉默,她微笑著問道:“亞當,你為什么不說話呀?”
“你……你看不見了?”
亞當捧著書和木匣子的手一松,咚的一聲,里面的東西全都摔到了地下。
木匣子里裝東西并不算特別名貴,只是幾顆包裝簡陋的糖塊,還有買糖剩下的幾枚便士。
亞當垂下腦袋,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但是聳動的肩膀和身體還是出賣了他。
“亞當……”湯姆警官沉重的吸了口氣,想要上前抱住自己的兒子。
但亞瑟卻伸手攔住了他,他吸了口煙,輕聲說道:“別去。男人哭的時候,可不想瞧見他爸爸。”
羅賓輕輕撫摸著亞當的臉,溫暖的淚水沾濕她的小手,她只是輕輕的笑著。
“亞當,不要哭啦。我并不是瞧不見了,這只是上帝和我在開玩笑,興許睡一覺就好了。
但是或許他這個玩笑開的有點大,我已經好久不能去工廠做工了,我每晚都能聽見爸爸媽媽在嘆氣。
你有機會去教堂禱告的時候,一定要幫我和上帝說說,我得快點好起來才行啊!
家里的賬單實在是太多了,要是再沒有錢進來,我們家就得被從這里趕出去了。”
狄更斯聽到這里,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羅賓的話也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遭遇。
他抿著嘴唇紅著眼,從兜里摸出一張票子,正準備走上去,沒想到身后突然伸出了三只拿著票子的手塞進了他的手心。
他回頭看了一眼,亞瑟、湯姆和托尼不約而同的抬頭望著天花板,即便是三位久經沙場、看盡苦難的老警官,也只能借助這種方式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狄更斯心里一暖,意味深長的瞪了他們三個一眼,隨后俯身撿起了地上的木匣子,把手中的錢塞了進去,偷偷遞給了小亞當。
亞當回頭看了他一眼,正想說話,卻看見狄更斯用一根手指豎在唇間,示意他不要聲張。
亞當咬著嘴唇含著淚點了點頭,他咽了口吐沫,盡量裝出最歡快的語氣道:“羅賓!你看我發現了什么,好多票子,有了這些錢,你們家就暫時不用擔心被趕出去了!”
誰知羅賓聽到這話,先是一怔,臉上的笑容也漸漸的收斂了,她摸了摸木匣子里的票子,仔細的數了數。
“亞當,這些錢,是你偷得吧?你不是答應我,再也不去干那些事了嗎?”
亞當使勁的搖著頭,他否認道:“這些錢真的不是我偷得!雖然我常干那些事,但那都是以前了。
再說了,就算我繼續干又能怎么樣!那些紳士小姐們把世界上所有的好東西都占完了,為什么不能分給我們一點?
他們一頓飯能吃掉幾十英鎊,而我從他們手里拿走的,或許只是他們餐盤蛋糕上的一顆櫻桃。
有了這顆櫻桃,你們家就不用被從這個地方趕出去了,這有什么不好的?
羅賓,你看看你,你……你都被他們害的……瞎了……”
亞當說到這里,伸出手抱住羅賓,這個九歲的孩子跪在地上,趴在另一個孩子的肩膀上哭的泣不成聲。
就算是當初在治安法庭面對死刑的指控時,他都沒有哭的像是今天那樣傷心。
忽然,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腦袋上,亞當抽噎著回頭望去,那是把帽子壓得很低的亞瑟。
亞當哽咽著問道:“黑斯廷斯先生,您、您認識上帝嗎?現在也許只有他才能治好羅賓了吧?”
亞瑟微微挑高帽檐,蹲下身子,在陰影之下,是一雙散發著黯淡赤芒的眼睛。
“很抱歉,亞當,通常情況下,我離上帝很遠,卻離魔鬼很近。”
亞當聞言,只感覺整個人如墜冰窟,他轉過腦袋,輕輕的吸了吸鼻子,淚水無言的流下。
但是緊接著,亞瑟溫和的嗓音再次響起。
“不過,如果是為了羅賓的話,我可以很努力的去認識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