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威斯敏斯特宮外,蘇格蘭場今日幾乎調集了所有能夠調集的警力負責這里的安全保衛工作。
道路上隨處可見穿戴整齊、結隊巡邏的蘇格蘭場警察,而在靠近宮門的位置,則是手持燧發火槍、實彈守衛的軍警,他們同樣來自不列顛最為精銳的部隊——冷溪近衛步兵團。
作為深得兩黨高層人物信任的蘇格蘭場大閑人,摸了一個多星期魚的亞瑟今天總算正經的上了一天班。
警官刀、白手套、深藍發黑的燕尾制服和緊身白馬褲再加上高幫馬靴,在完成例行巡視任務后,亞瑟百無聊賴的摘下黑禮帽,露出油亮的背頭,摔打著手套撣去帽檐上沾染的灰塵。
這樣的動作很快便引起了周邊軍警的注意,正當他們想要上前訓斥兩句這個工作不賣力的年輕警察時,他們視線的余光瞥見了亞瑟肩膀上的警銜徽記,那是一顆嶄新的、一塵不染的金紅皇冠。
雖然冷溪的步兵并不太了解蘇格蘭場的警銜到底是怎么排列的,但是由于整個蘇格蘭場的警銜制度基本是在陸軍軍銜基礎上建立的,一顆皇冠徽記已經足夠讓士兵們了解到這位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大概是什么樣的地位。
至少在陸軍,一顆皇冠就代表著陸軍少校,也代表著他有權指揮一個人數在150人的步兵連,又或者是統轄一個50人的騎兵中隊。
幾個下士去訓斥少校?
挨兩個大嘴巴都算他今天心情好。
雖然士兵們覺得自己不算太聰明,但多多少少還是有點腦子。
亞瑟在威斯敏斯特宮的大道外站了沒多久,便感覺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他扭頭一看,來的正是已經回歸正常裝束的維多克。
“下午好啊,亞瑟。我給你的那幾份東西,還不錯吧?”
亞瑟從兜里摸了盒煙絲扔了過去:“我瞧著是還可以,但是好不好得看上頭怎么說。說白了,得看今天的會開的怎么樣?”
維多克打著火柴抽了一口:“呵,有人說:英國佬的外交部在外交政策上永遠擺出一副冷漠的、就事論事的態度。以前我還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現在聽你這么說,好像還真的是這樣。你好歹也做了那么多事,不管起沒起到作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雖然亞瑟看著維多克抽煙,只覺得自己喉嚨發癢,但是礙于此時正在執行公務,他只能從兜里摸出塊糖含著解饞:“在不列顛,不存在所謂的苦勞,指望著上頭因為伱做了多少無意義的事情就提拔你,那是不可能的。”
維多克道:“這么說,你們的政府里面都是精英?”
亞瑟搖頭道:“那倒也不是,在我們這兒,一無是處的人也有不少,但是之所以要養著他們,自然也是有用處的。”
“比如說呢?”
亞瑟道:“比如說我知道財政部養著兩個一無是處但卻年資極高的事務官,他們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在晉升評比的時候和財政大臣真正想要提拔的家伙湊夠三人候選名單。
那兩個家伙廢物到你就算是從大街上隨便牽頭驢子來,和他們倆一起放在晉升名單里,驢子都能順利榮升下一級別。”
維多克聽到這話,一口煙沒吸勻,嗆得嘴巴和鼻孔一起出氣,他笑著罵道:“你們這幫英國佬還挺他媽有創意。”
亞瑟聳了聳肩:“如果你是指的投機倒把這方面,那我覺得確實是這樣的。不過話說回來,我交給你帶給塔列朗大使的東西,他覺得怎么樣呢?”
維多克吹了聲口哨:“塔列朗先生很滿意,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東西對他有什么用處,但總而言之,他滿意就行。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這次會議平穩渡過,我的保安部負責人位置應該也穩了。”
亞瑟開口道:“這是塔列朗先生給你的承諾嗎?我記得他有句名言——變色龍才是政治的徽章,國王們常常更換他們的大臣,所以我也常常更換我的國王。他先是從路易十六轉向共和國,又從共和國轉向督政府,督政府轉向拿破侖,再從拿破侖轉向復辟的波旁王朝,現在又從波旁轉向路易·菲利普,你確定他給你的承諾管用嗎?”
維多克只是笑了笑:“我知道塔列朗先生的風評不算太好,但是罵他變色龍也太過了。其實你如果真的和他相處起來,就會發現他不止不變色,某些時候甚至還是個坦誠到令大伙兒驚訝的人。至于塔列朗先生為什么先后更換了六次效忠的國王,我前幾天還和他開過這個玩笑,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他是怎么說的。”
維多克吸了口煙:“他說:我在為法蘭西母親服務時,不會將她的利益犧牲給政府。我的政策一直是法蘭西的政策,民族的政策,明智的政策,根據時代的需要而制定的政策。只要國王遵從公共意愿,我就會忠于他們。而且對任何一個黨派,在它自暴自棄之前,我從未背棄過它。如果外界那些不喜歡我的人用這個尺度衡量我的所有行為,他們就會看到,無論表象如何,我的種種行為沒有任何矛盾,由此可見,我這個人向來是一以貫之的。”
“忠于國家但不忠于政府嗎?”
亞瑟笑了笑:“說的好像有點道理,但是這話政府估計不愛聽。不過塔列朗先生擁有這種態度,卻能在五個不同的政府里都得到重用,這也說明他確實很有能力。如果有機會的話,或許我應該同他聊一聊。”
維多克開玩笑道:“是以大倫敦警察廳警司的身份嗎?”
“不,當然不是。羅伯斯庇爾和拿破侖都抓不住塔列朗先生這只狡猾的老泥鰍,我這個蘇格蘭場的小警察可沒興趣逮捕他。”
亞瑟將糖塊咬碎:“我只不過是希望以一個陌生朋友與年輕后輩的身份同他聊聊。”
維多克開口道:“你要真這么想,過兩天我可以替你引薦一下。反正倫敦會議得開好幾天呢,后面應該還有時間。但是今天肯定是不行的。”
“為什么?”
“因為今天早上塔列朗先生剛剛和奧地利首相梅特涅先生吵了一架。”
亞瑟眉頭一挑,他對于這樣的話題向來很感興趣,作為LPS的負責人,他也不總是收集政治消息。
亞瑟問道:“他們吵什么了?”
維多克憋著笑道:“梅特涅說他不會縱容法國人統治比利時,也不會容許塔列朗這個瘸子騎在奧地利的頭頂。如果坐在這里的列位打算坐視比利時獨立,那么拿破侖的事情很快就會在歐洲大陸重演了。”
“那塔列朗先生又是如何回應?”
“塔列朗先生說:我向來欣賞梅特涅,我認為普魯士的外交官連一個星期以后的事也不能預測,而梅特涅卻剛好可以預測一個星期以后的事,哪怕多一天也不行。我本以為這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但是梅特涅先生顯然還不滿意,他一準是把自己當成了上帝,都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另外,我也希望提醒梅特涅先生一句話,在國家中充當預言家,就算不是無用的或危險的,至少也是一個出力不討好的角色。”
維多克的話剛說完,亞瑟便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陣沉悶零散的腳步聲。
那是一群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穿著打扮卻大相徑庭的紳士們,然而就是這么一撮人,聚在一起卻能引發整個歐洲的地震。
然而,雖然亞瑟不知道今天的談判內容,但是從眾人步伐的輕重與臉上的表情,他還是能分析出一部分結果。
英法代表團的腳步都十分輕盈,普魯士則跟在后面亦步亦趨。
至于奧地利與俄羅斯的隨行人員則一個個憂心忡忡、一路無言。
而作為當事國的比利時與荷蘭則被夾在兩群人中間,這里完全沒有他們說話的地方。
威靈頓公爵率先走出大廳,緊隨其后的是跟在他身邊談笑的新任輝格黨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
二人原本正在探著話,可當公爵走下臺階,發現正在執勤的亞瑟時,一向不喜歡在公共場所展現喜好的威靈頓居然一手拄著手杖另一手抬起沖他打了個招呼:“今天天氣不錯呀,亞瑟。”
亞瑟聽到這話,只是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忽然一陣風兒刮過,淅淅瀝瀝的雨水打在了他的面頰上。
亞瑟甩了甩蘸水的頭發,笑著點頭道:“沒錯,我和您一樣,也挺喜歡下雨的。”
“哈哈哈。”威靈頓公爵倒是沒有在意這點小插曲,一旁的侍從趕忙替公爵撐起了傘,趁著這會兒停留的工夫,公爵還不忘替身旁的帕麥斯頓子爵介紹站在他面前的這位年輕人:“這位就是……”
帕麥斯頓子爵笑著回道:“亞瑟·黑斯廷斯警官,我昨晚還在科堡劇場聽過他的鋼琴演奏,確實彈的和大家傳聞的一樣好。”
威靈頓公爵聽到這話,只是笑了笑,沖著亞瑟開口道:“你昨晚還挺忙的嘛,一邊干著活兒,一邊還能抽空彈個曲?”
亞瑟聽到這話,只是笑著回了句:“如果我能調動更多人,或許還可以辦到更多的事情。”
威靈頓公爵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LPS的情況他早就聽皮爾爵士說過,只不過那時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所以一直對這個組織不甚上心。
但他卻沒想到,在今天的會議里,不列顛居然憑借著亞瑟的情報獲取了空前優勢。
原本極力主張要武力介入的俄國人雖然在會議初期并不愿意改變自身的立場,而對波蘭起義一無所知的奧地利則同樣死硬,而有了這兩位大哥撐腰,普魯士的腰桿兒自然也硬的不行。
三個國家整個上午都在要求武力干涉比利時獨立問題。
而在面臨三國壓力時,已經提前得知俄國人是在強裝鎮定的威靈頓公爵與帕麥斯頓子爵流露出的態度則十分曖昧。
他們既不說同意,也不明確反對,只是由著法國人與三國互相攻擊。
但是隨著談判的不斷進行,在中午休會的時候,法國大使塔列朗居然主動找上了老朋友威靈頓公爵,提出了由英國夏洛特公主的鰥夫利奧波德王子擔任比利時國王的方案。
這一解決方案大大超出了英國的心理預期,塔列朗這幾乎已經是在明示,只要英國支持比利時獨立,在地理上解開對法國的包圍網,法國不在乎比利時的新政府可以是一個親英政權。
如此具有誘惑力的籌碼,威靈頓公爵和帕麥斯頓子爵當然是一口答應,他們完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而在英國轉向支持法國,在意識到這場會議可能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后,俄國的態度明顯出現了松動,這也基本證實了亞瑟的情報是可靠的。
而塔列朗的讓利又說明了亞瑟今天清晨交至案前的那幾份關于法國的含糊報告也沒有問題。
一個沒有任何撥款的臨時機構,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能完成如此豐功偉績,這也由不得威靈頓公爵不欣賞他。
他拍著亞瑟的肩膀,沖著帕麥斯頓子爵開口道:“我覺得這次倫敦會議,不列顛最大的收獲或許還不是比利時,而是亞瑟·黑斯廷斯。蘇格蘭場為我們挖掘了一顆不可多得的鉆石。”
帕麥斯頓子爵也笑著點頭附和,忽然他開口沖著亞瑟問了句:“黑斯廷斯先生,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到外交部任職呢?或許你不知道,外交部其實也有屬于自己的情報部門,當然了,他們做的完全比不上你。”
對于眼前這位大人物的邀請,如果換做其他人,可能就一口答應了。
但是對于亞瑟來說,他不喜歡帕麥斯頓這種立場過于鮮明的上司,更別提這家伙還有個‘殘暴監工’的外號了。
帕麥斯頓任職過的每一個部門幾乎都會傳出一些不太好的消息,這家伙不止自己是個精力充沛到無處施展的工作狂,也要求下屬們必須做到和他一樣。在他的手底下做事,向來不被認為是什么好差事。
更重要的是,就算想要改換門庭,除了帕麥斯頓以外,亞瑟覺得自己還有很多選擇,不管是正當紅的大法官布魯厄姆勛爵,又或者是下臺的皮爾爵士,這兩個人和亞瑟,一個沾著門生,一個沾著故吏,怎么想都比帕麥斯頓更親近。
不過他也不想直接駁了對方的興致,畢竟帕麥斯頓心眼不大報復心重也是眾所周知的。
亞瑟開口笑道:“部門調動的事情不是我個人可以決定的,或許您應該和墨爾本子爵談談這個問題。不過即便我繼續在蘇格蘭場工作,也同樣是可以為外交部貢獻一份力量的,就好像是這次倫敦會議。”
帕麥斯頓聽見這句話,也明白了亞瑟的心意,不過他倒是也沒放在心上:“與其同墨爾本子爵談談,我倒不如去和布魯厄姆勛爵聊聊你,他知道關于你的事情可比威廉多多了。只不過嘛,勛爵閣下是位有名的怪先生,我要是搶他的學生,恐怕他是會生氣的。所以,還是算了吧。黑斯廷斯先生,昨晚的音樂很好聽,惠斯通樂器行的留聲機質量也是一等一的,那么,咱們下次有緣再見了。”
語罷,帕麥斯頓子爵便抬手碰了碰帽檐,隨后登上馬車離去了。
亞瑟看他走了,微微呼了口氣。
一旁的公爵瞧見了他這副樣子,忍不住撇了撇嘴,隨后又挑著眉毛莫名笑道。
“無所作為是一種品質,積極是一種惡習。懂得等待是政治上的一種技巧,耐心往往可以帶來強大的地位。機會出現時,就要積極地抓住它。等待的時候,則可以馬馬虎虎,懶散一些。”
亞瑟聽到這話,先是一愣,旋即愣道:“閣下?”
威靈頓公爵看他這樣子,只是問道:“明晚有約嗎?如果和女士有約,我就不留你了。如果是和男士有約,那就推掉吧。明晚我要在宅邸里宴請我的幾位朋友,包括你的老上司皮爾爵士還有剛剛這句話的作者塔列朗先生,你到時候有沒有興趣過來嘗嘗我們家廚子的手藝?”
或許是擔心亞瑟拒絕,威靈頓公爵末了還特地強調了一句:“相信我,和他們多聊聊對你將來的發展會有幫助的,尤其是去聽塔列朗先生講講他的經歷。這可能會比你馬上將要獲得的權力與榮譽還要來的珍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