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陶爾哈姆萊茨區,一雙雙馬靴踩在清晨街頭的泥水坑里,凌亂的步點就像是交響樂團的鼓點般奏鳴。
身著深藍燕尾制服、戴著黑色高禮帽的蘇格蘭場警官們一個個荷槍實彈,排開陣仗將街邊的一座小樓圍的嚴嚴實實。
不少仍在睡夢中的東區居民被這如暴風般突然而至的動靜驚醒,睡眠較淺的女士們一個個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從床上滾了下來趴在窗沿上向外眺望著。
她們不是捂著嘴發出驚嘆,就是忍不住搖醒身后鼾聲如雷的丈夫,沖他們喊道:“我的上帝啊!親愛的,別睡的像頭驢子了,你快看看外面發生什么了!”
而在一眾穿著整齊制服的警官當中,也很容易區分出到底誰才是領頭的。
那是個身姿挺拔的青年人,幾乎所有警官都與他保持了一定距離,清晨的薄霧沾濕了他的眉梢,在上面掛了幾層薄薄的水滴,但青年警官好像并不在意,他只是抬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隨后一點點的戴上那一塵不染的白手套,最后握住了掛在腰間的警官刀。
而在他的身旁,則畢恭畢敬的站著一位看起來比他稍微年長一些的青年警長,警長微微垂著腦袋,手里捧著一份薄薄的小冊子,似乎像是正在對他的上司匯報著什么。
“黑斯廷斯警司,按照您的指示,白教堂警局目前可抽調的警力已經全部完成集結,接下來咱們是直接破門突襲嗎?”
亞瑟看了眼瓊斯警長額頭冒汗的模樣,也知道他是在顧慮什么。
他從上衣兜里抽出一份文件扔了過去:“根據倫敦警務情報局情報顯示,臭名昭著的奴隸販子弗雷德被絞死后,他的少量黨羽依然在秘密從事奴隸貿易,而這棟樓便是他們偶爾使用的據點之一。今天早晨,由蘇格蘭場申請向地方法庭申請的對于販奴罪犯弗雷德麾下逃亡黨羽的逮捕令已經正式簽發,本次逮捕突襲任務完全符合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法定程序及蘇格蘭場內部管理條例。瓊斯警長,現在,執行命令吧。”
瓊斯聽到亞瑟的答復如此正式,嚇得接文件的手都哆嗦了一下,他趕忙澄清道:“長官,我不是不相信您,您的命令肯定是合規的,但是沒拿到文件的話,突然一下子動這么多人,回頭我跟上頭不好解釋。您現在調去刑事犯罪偵查部了,陶爾哈姆萊茨這邊,我做事肯定是沒有以前方便的。”
亞瑟轉了轉略微有些發硬的手腕:“瓊斯,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容易,所以也沒有怎么為難伱。不過陶爾哈姆萊茨這邊事情難辦的問題,我相信很快就會解決了。你應該也知道最近內部都在傳消息,主管陶爾哈姆萊茨的克萊恩警督馬上就要高升了……”
瓊斯聽到這話,立馬就領會了亞瑟的意思,他的眼睛微微睜大,嘴角也一點點的扯了上去。
“啊……我……我是聽到了那么點風聲,就是不知道,如果克萊恩警督高升,那么誰會來接他的擔子,肩負起這里的重任呢?羅萬廳長……還有各位警司,心里有合適的人選嗎?”
亞瑟也不說話,他只是抽出煙斗塞進嘴里,還不等掏出火柴,那邊瓊斯便已經說時遲那時快的替他把火點燃了。
亞瑟嘬了口煙,摘下帽子捋了捋滿是小水滴的頭發:“大伙兒都知道,陶爾哈姆萊茨和別的區不一樣,這里勢力錯綜復雜,還有一堆從西印度碼頭下船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暴躁水手,犯罪率在倫敦各地區常年穩居第一,因此從其他地方調人,弄個不熟悉當地情況的新手來,我看多半是不行的。”
瓊斯咧嘴笑著:“您說得對,得必須是陶爾哈姆萊茨當地的老手才能搞的定。要懂得協調好地方上的關系,搞明白輕重主次,這里的犯罪團體那么多,每天都有新的竄出來,不分重點打擊的話,咱們哪兒有那么多的精力?而且這里外國人那么多,不掌握幾門外語怎么行,您看看我,我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沒什么文化的警長,哪怕這樣,這段時間我都逼著自己學了幾句俄語。”
亞瑟聞言微微點了點頭:“再一個嘛,就是得看這人能不能執行的好來自蘇格蘭場的命令,堅決維護不列顛的法治傳統。你估計也知道,這兩天因為伯尼·哈里森議員的案子,咱們可是沒少受到議員們的詰問,他們說咱們蘇格蘭場簡直就是目無法紀,把《大憲章》給當成廁紙了。羅萬廳長在高層警務會議上還特別把這件事拿出來強調了一遍,你作為陶爾哈姆萊茨的警長,應該也收到了由蘇格蘭場下發的宣貫文件了吧?”
瓊斯聽到這兒,趕忙回憶了一下那份文件。
雖然文件上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堆,但是作為一名曾經協助克萊門斯警司搞辦公室文書工作的警務秘書,他覺得那份拐彎抹角的文件總結成一段話就行了——在事情搞明白之前,各警區一律拒絕媒體采訪,更不許認錯。如果誰想認錯的話,請同時準備好一封辭職信。
在這種時刻,瓊斯立馬展現出了自己高度正確的政治站位:“《大倫敦警察廳內部管理條例》C章A節第一款,警員必須保持高度的政治中立,警員在參與警務行動時不應帶有任何個人情緒與政治傾向,維護倫敦市民的生命及財產安全與降低總體犯罪率是警員的絕對工作核心與唯一工作內容。”
亞瑟聞言又點了點頭:“背的很熟,看來你的確對這方面很上心。不過你說到了管理條例,正好讓我想起了一件事,你應該知道吧,過陣子管理條例又要修訂了。那里面可能會加入一些新內容,比如為了防止經驗不足或內部滋生裙帶腐敗關系,蘇格蘭場將參照皇家海軍管理條例設定警銜晉升的年資限制。從今往后,晉升警長要在蘇格蘭場至少服役三年,警督則要服役六年以上,以此類推,直到最高級別的警察總監。”
瓊斯聽到這話,禁不住瞪大了眼睛:“黑斯廷斯警司,這……這是不是沖著您來的?”
亞瑟倒也懶得在這方面和瓊斯打太極:“或許吧,不過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但現在我和羅萬廳長已經翻篇了。警察總監和助理警監的位置現在都填的滿滿當當,我暫時也沒興趣往上擠,而且從長遠來看,這次修訂條例的通過對于蘇格蘭場的整體發展會是件好事情,所以我也不打算反對它。但是嘛,雖然這種事對于我這種無欲無求的人來說是無所謂的,但如果是對那些銳意進取、謀求到更高處為倫敦市民奉獻自己的警官來說,想必一定會打擊到他們的積極性。所以,有志于晉升的年輕警官,最好能在最近干出點好成績。瓊斯,在這方面,我也祝愿你再接再厲!”
瓊斯聽到這話,只覺得心中一凜,他腦子里靈光一閃,看了一眼面前的紅磚小樓,他總算明白亞瑟為什么今天一大早就特意命令白教堂警局火速出警了。
瓊斯一想到這兒,心中僅存的那點抱怨和擔心上級警督追究的疑慮也蕩然無存了。
他媽的,克萊恩警督一個馬上就要滾蛋的人了,只要不給他惹出亂子不就行了?他總不能擋著我瓊斯升官發財吧?他要真這么干,我明天就給他丟兩把槍,不讓我上去,那他也別上去了!正好最近因為伯尼·哈里森議員的案子,議會對蘇格蘭場盯得正緊呢!
瓊斯思路一通暢,整個人的格局立馬就打開了,甚至就連東區污濁的空氣都讓品味出了幾分香甜。
亞瑟扶著脖子擰了擰,他嘬了口煙道:“對了,我今天在白教堂警局約了新聞記者,查爾斯·狄更斯,你應該見過他幾面吧?”
瓊斯按捺著心中的欣喜,連連點頭道:“當然認識,狄更斯先生可是一位正直而又有修養的新聞記者,他之前來白教堂做過好幾次新聞調查,都是您讓我派人陪同保護的。”
亞瑟吐出煙圈:“今時不同往日了,咱們狄更斯先生的那本《匹克威克外傳》在《英國佬》上最近連載火熱,十分受人歡迎。我聽他說,他正在考慮辭掉記者的工作,全職投入文學創作領域。這次采訪或許會成為他在新聞屆的封筆之作,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會寫的很用心的。”
說到這里,亞瑟一手插兜,抬起胳膊沖著瓊斯一擺手:“那我就先去警局等你了,瓊斯,我等你的好消息。”
語罷,他便邁著步子消失在了倫敦清晨的迷霧之中。
瓊斯滿臉肅穆的沖著那道背影行了良久的注目禮,直到再也看不見亞瑟的燕尾服后擺的蹤跡。
幾乎是在一瞬之間,瓊斯的表情為之一變。
這位剛才還表現的和善溫柔,甚至連說話聲音都像是秋天湖面般平靜般的警長,霎時間就變得宛如一頭剛剛從地獄殺至人間的暴躁魔鬼。
如果亞瑟在這里,他肯定會倍感驚奇,如果不仔細觀察的話,還不知道這位半年多以前還表現的謹小慎微一副人畜無害的年輕警察在經過半年多的實地歷練后,臉上居然都長出一掛橫肉了。
果然,陶爾哈姆萊茨的淳樸民風還是很養人的。
瓊斯朝著地上啐了口吐沫,踏著硬邦邦的像是冰塊般冷冽的馬靴,撥開一眾擋在身前的警官們走到門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邊的警官們,直到確定一切準備完畢后,這才深吸一口氣,一腳踹開面前的大門,拔出燧發手槍指向漆黑的屋內,大吼一聲:“警察!你們這幫婊子養的,全都給我趴下!”
然而,回應瓊斯的卻是一片寂靜。
在他立功心切的眼神中,出現的既不是什么窮兇極惡的罪犯,也不存在大量藏匿的走私品,唯有一個被人反綁了雙手、剝得赤條條、渾身上下只剩了一條內褲、不斷上演著鯉魚打挺想要掙脫束縛的青年。
瓊斯見狀,一邊指示著警員搜查其他房間,一邊走到青年面前掏出塞在他口中的抹布。
他開口問道:“你是什么人?”
青年的左眼青紫,他忍著疼痛睜眼看向瓊斯,當他看見瓊斯身上的制服時,先是一愣,旋即留下了感動與喜悅交雜的淚水:“謝天謝地!你們是我伯伯派來救我的吧?”
“你伯伯?”瓊斯同樣一愣,不過很快,他便肅然起敬道:“您原來是黑斯廷斯警司的侄子嗎?怪不得他那么著急,還要趕快離開避嫌呢。”
“黑斯廷斯?”青年也愣了:“難道不是我伯伯報的案嗎?”
“你伯伯是誰?”
“約瑟夫·波拿巴呀!”
“不認識。”
“那我二伯伯,拿破侖·波拿巴你總認識了吧?”
瓊斯聽到這話,壓在路易·波拿巴身后準備解開繩子的警官刀忽然一停,他忽然叫住了身旁的一位年輕警官,開口吩咐道:“福特,我說你記,待會兒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要用。受害者在遭到犯罪集團的長期虐待后,精神情況已經出現了問題,出現這種情況令人尤為痛心,也更說明了弗雷德及其殘余團伙的犯罪手段之殘忍以及令公眾所不恥的罪惡性,白教堂警局將在刑事犯罪偵查部的幫助下,持續不懈的加快對該團伙進行迅捷有力的清掃與打擊……”
路易·波拿巴聽到這話,只是瞪大了眼睛:“你們這幫英國佬是不是瘋了?”
小警員只是瞥了一眼被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的他,輕聲回了句:“先生,瘋的是你。”
半個小時之后,白教堂警局的警長辦公室里。
亞瑟與瓊斯一左一右坐在辦公桌兩側,而換了一身漂亮行頭的狄更斯則正戴著帽子一板一眼的作著筆記。
亞瑟跟著他的記錄速度,用和緩的語氣念誦著早就打好了腹稿的內容:“這次行動,有賴于白教堂警局的迅速反應,才沒有像是上次一樣,等到犯罪集團將受害人運至海上后再進行截停。但是我們也必須得注意到在此次事件中存在的不足之處,對于白教堂這樣的區域來說,即便擁有瓊斯警長這樣出色的領導,也無法完全解決警力不足的問題,而這也是整個陶爾哈姆萊茨淪為犯罪者天堂的最重要原因。”
狄更斯記錄到這里,迅捷而有力的在筆記本上點了個句號,他吹了聲口哨道:“這樣就行了,這會是一份好報道的!”
亞瑟聽到這里,也露出笑容道:“讓你這么早跑一趟,也是麻煩你了。過后要不要去和我一起去喝個茶呢?”
狄更斯笑道:“茶水嘛,以后再喝也行,不過在這之前,亞瑟,你要不先給我介紹下附近有沒有什么釣魚的好去處?我最近迷上了這東西。”
“嗯?”亞瑟開玩笑道:“找我問釣魚的去處?查爾斯,你恐怕是找錯人了。我雖然是個釣魚高手,但我釣的可不是河里的。”
狄更斯聞言笑道:“亞瑟,別開玩笑了。你作為一名警官,肯定知道哪些地方能釣魚。你可能不知道,前幾天我寫完了東西,就按照老習慣蹲在家門口的河邊釣魚解悶。
但是等了半天還不見魚上鉤,這時候旁邊有人找我搭話,問我是不是在釣魚。我還以為他是在嘲諷我半天都沒上魚,于是我就和他解釋說,我昨天在這里可是釣了十幾條呢。
我以為他肯定會泄氣了,但沒想到那小子的嗓門反而還變高了,他開口道:‘先生,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這地方專門搜檢釣魚的。我要忠告你,這條河嚴禁釣魚!’
然后他就從兜里摸出一個發票簿,打算給我開罰單。我看他這個架勢,好像是要動真格的,于是就趕忙改口說:‘先生,那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狄更斯,是專門寫的。你要知道,虛構故事是家的天性。’
他被我這段話弄得一愣,就趁著他愣神的這個工夫,我趕快就提桶跑路了。他追了半天也沒追上我,哈哈哈!”
瓊斯聽到這里,也禁不住笑出了聲,或許是剛剛立功,他也有了開玩笑的興致。
瓊斯豎起大拇指指了指坐在墻角板凳上被五花大綁的路易·波拿巴,沖著狄更斯開口道:“狄更斯先生,論起編故事,你雖然已經是高手了。但是我打賭,你肯定還是不如那邊那個小伙子。”
狄更斯詫異道:“怎么?他編了什么好故事嗎?”
亞瑟聞言,揣著明白裝糊涂道:“他說他是拿破侖的親戚。”
此話一出口,辦公室里立刻響起了一陣歡快的笑聲。
路易·波拿巴見狀,禁不住咬著牙怒吼道:“別以為我是個法國人就不懂英語,我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你們知道嗎?你們這是在羞辱一位地道的皇室宗親!”
狄更斯聽到這話,笑得更樂了,他開口道:“和亞歷山大一樣,看來法國人的幽默向來是一以貫之的。”
他的話音剛落,只聽見砰的一聲,辦公室的大門被人推開。
站在門外的是一位挺著大肚子的法國胖子,他望見坐在辦公室里的亞瑟,禁不住得意的拍了拍掛在腰上的槍套,指著里面的手槍開口道:“亞瑟,瞧瞧,我淘換來了什么好東西。這槍可比你們蘇格蘭場的配槍新奇,轉輪的,一次裝藥就能打三發子彈。對了,你在家里給我留便條,讓我回去之后來白教堂警局找你是要干什么的?這里有什么新奇事情嗎?”
亞瑟看見他,只是笑著一攤手,他沖著墻角揚了揚腦袋:“來,亞歷山大,見見你們法國人的皇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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