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現場,樓下大廳里燈紅酒綠,到處都揮散著年輕人激揚的舞步和濃郁的荷爾蒙氣息。
但把視角拉到二樓時,卻發現這里的氣氛與歡快的舞會現場明顯存在差異。
二樓的娛樂室中,老頭子們一個個窩在沙發中聚攏在壁爐旁烤著火。
推杯換盞的過程中只能看見激蕩的酒液和紫紅色酒液后映襯出的模糊不清的臉。
煙霧縹緲,昂貴的雪茄氣味充斥著這里。
在安靜的環境當中,只能聽見撲克牌落在牌桌上的聲音。
“約翰,協會讓你轉交給黑斯廷斯先生的小禮品,你送過去了嗎?”
“不著急,先讓他在舞會上玩高興了。喝上一點葡萄酒,再搭配一些能亂人心神的女人香氣,這都有助于年輕人想清楚自己這輩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就沒有專門給他安排些合適的夫人小姐嗎?順便探聽點男人們不太方便打聽的消息?”
“喔,羅伯特,伱這只老懷表,我都能聽見你腦袋里齒輪轉動的聲音了。我和你不一樣,格萊斯頓家族的生意講究的是公開透明,該打聽的我一個也不放過,不該打聽的你請我去聽我也不聽。”
“你們都不派人去盯著他?早知道你們不干這事,我就派人去干了。我聽說那個倫敦來的小子今天一天都找不見影,他不在旅館里待著安安心心的查賬,跑到外面干什么去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沒派,只是我們干這活兒都不方便。亨利派人去了,他手底下的馬車公司最適合干這個事。”
“亨利,有消息嗎?”
“我派人跟了他一陣子,他也沒去什么地方,就是在利物浦市內轉了一圈,然后又去蒙羅酒館喝了點小酒。”
“呵,日子過得挺滋潤啊!看來咱們的這位黑斯廷斯先生并不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之前在海關署會議上說的那么狠,看來也是逢場作戲?”
“皇家海軍可沒把他的話當成逢場作戲,昨天傍晚他們就把船全開出去了。看那個樣子,多半是在陸地上悶了太長時間,肚子都餓急了。”
“水兵們或許是為了貪圖那點走私品,但是上校們可不一定。畢竟誰都知道每個艦長的位置都至少有三個岸上的預備役上校盯著呢。或許海軍部在約束水兵方面做的不太行,但是在約束軍官方面,他們可是隨便拿捏的。”
“我不管海軍部是怎么看這件事的,但是我們需要貿易委員會對于港口的隔離政策作出解釋。如果他們希望利物浦的關稅收入如同當年拿破侖戰爭時期那樣對半砍,那么大可以全須全尾的執行40天隔離。但是如果他們還想要抱著利物浦這只能下金蛋的母雞,那么最好能夠在政策上表現的靈活一些。”
“說的沒錯,不列顛花費了幾個世紀才占據了美洲與黎凡特地區的貿易主導權。當年因為拿破侖這個歐羅巴特大號瘟疫,讓利物浦蒙受損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也充分理解內閣的決定。但現在如果僅僅因為一個小小的霍亂便讓我們把這些來之不易的貿易份額拱手讓出,那也實在是太滑稽了!”
“小聲點,亨利,你這樣比喻拿破侖實在是太失禮了。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咱們黑斯廷斯警司身邊的那個小跟班,就是拿破侖家族的人。”
“他是拿破侖家的人?!”
“沒錯,如果拿破侖和他父親還沒死的話,那小伙子現在本該是荷蘭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你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很簡單,我今天下午收到了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的來信。子爵閣下在信中和我介紹了一下倫敦現在的情況,還和我說明了一番黑斯廷斯先生的背景。
總而言之,子爵閣下的意見是讓我們先忍忍,隔離政策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調整。外交部同樣認為四十天的港口隔離政策做的太過火了,而且這還這項政策還在其他國家引起了恐慌情緒。
現在許多國家都已經將英國劃為了重大疫區,也就是說,我們的船從不列顛出發前往其他國家,在抵達之后也必須要接受隔離。具體隔離多少天,則要視不同國家的政策而定。
就因為這件事,這幾天西印度公司、東印度公司、莫斯科公司、黎凡特公司、非洲公司和哈德遜灣公司等等這些掌握了壟斷專營權的大公司內部可是全炸開了鍋。
咱們不做生意頂多算是休個小假期,但是這些公司上上下下還有那么多人要養活著呢。所以,這段時間抗議書就像是雪花一樣飄向外交部和戰爭與殖民事務部。就算他們兩個部門一時半會還扛得住,或者是一時興起打算聯合大法官廳來個力排眾議。
那么等到新一屆議會開幕以后,外交大臣和戰爭與殖民事務大臣的位置估計就要換人了。咱們都清楚,議員們家里的兄弟子侄到底有多少是在這些公司任職的。平時好吃好喝的供著,高額的薪水開支著。現在到了關鍵時刻,這幫懶鬼也該給公司做出點貢獻了。”
“邁克,你怎么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帕麥斯頓的話就這么能給你信心嗎?你可別忘了,他在這方面可是有前科的。當年簽署命令調騎兵去彼得盧鎮壓的就是他,六條特種法令他也是牽頭人之一。嘴上說得好聽,輝格黨到時候該不會改主意吧?”
“改主意他們也要有這個能力啊!首相格雷伯爵為了議會改革現在正和威靈頓公爵鬧得不可開交,雖然尊敬的公爵閣下現在是在野身份,但他的頭頂可還掛著五港總督和陸軍總司令的頭銜呢。如果內閣想動武,威靈頓公爵不同意,你猜陸軍聽誰的?”
“我猜內閣估計會派人去圣赫勒拿島把拿破侖的棺槨刨出來請到倫敦去。”
“這單生意我們公司承運了,只要內閣別讓我執行隔離政策就行。”
“那當然不能隔離,尸體隔離四十天,運到岸上還不得生蛆?”
“一打開船艙,滿屋子都是瘴氣。”
“啊……鬧了半天,霍亂是拿破侖引起的?”
“不然呢,禍害不列顛的多半是法國病。”
說到這里,老頭兒們紛紛開懷大笑,禮帽都笑得落到了地上。
忽然,娛樂室外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格萊斯頓走進房間,還未等開口,老懷表羅斯維爾先生便笑瞇瞇的開口問道:“喔,我親愛的威廉,今晚你過得還愉快嗎?”
格萊斯頓聞言,臉上微微泛紅,他端著酒杯點頭道:“還算愉快,羅斯維爾先生。我今晚聊得很開心,我和朋友們暢談了音樂、文學、藝術,當然,還有《圣經》。”
羅斯維爾先生聽到這話,只是捏著下巴搖頭道:“威廉,聊得還是太淺了,你可以聊些更深入的話題。”
“呃……”格萊斯頓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您是說,我應該聊聊近期英格蘭銀行和巴林銀行突然宣布降息的問題嗎?”
一旁的壞老頭們聽到這話,紛紛跟著起哄道。
“威廉,沒錯,就聊這個,我們感興趣。”
“你也可以談談你對海外貿易是怎么看的,隔離政策將會對棉麻制品價格造成怎樣的毀滅性沖擊。”
“順便談談對海外政治局勢的看法,最近奧斯曼帝國的埃及帕夏默罕默德·阿里可不太安分啊!但愿他不要影響到我在黎凡特的生意。”
羅斯維爾聽到這話,趕忙出聲蓋住了一幫老不正經的聲音。
“威廉,別聽他們的。不想聊深入的,再聊點淺層次的也行。無論是拉丁語、西班牙語還是法語都可以。喔,對了,還有鋼琴!我花那么大價錢請的家庭教師可不是白請的!”
老格萊斯頓聽到這話終于忍不下去了,他向來瞧不起街頭擺攤起家的暴發戶老懷表先生。
雖然老格萊斯頓本人也只是出身于中等階級,但是這并不礙著他覺得作為鐘表匠的羅斯維爾粗俗到不可理喻。
他將手中的紙牌一攏,開口問道:“威廉,你是有什么事情嗎?”
格萊斯頓聽到這話,連忙俯下身子在父親身邊耳語道:“我剛才看到港務局長赫斯特先生去了一趟吸煙室,黑斯廷斯先生也在那里,而且他們待在那里的時間長的有些過頭了。”
“喔?是嗎?”老格萊斯頓聞言將手里的撲克扔到桌上,燃起一支雪茄起身向朋友們告辭道:“總是玩牌對身體健康不好,給我跳支舞的時間,我去去就回。”
吸煙室里,亞瑟叼著煙斗坐在椅子上,望著面前的港務局長赫斯特一頁一頁的翻動著手里的文件。
“赫斯特先生,您遞交給我的報告,我已經讓東印度公司的密爾先生簡單審閱過了。上面顯現的問題確實出乎了我的預料,各種問題觸目驚心。”
赫斯特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問道:“黑斯廷斯先生,港務局在工作中確實存在很多不足之處。不過我相信,在您的指正下,我們肯定能夠很快糾正這些陋習。”
赫斯特的態度表現的異常鮮明,港務局當然愿意配合亞瑟的工作,但如何配合、在哪方面配合,主要看亞瑟查到了哪里。
雖然利物浦協會已經準備了接近兩萬鎊的可調度資金用來平事,但是本著少花一點是一點的原則,如果亞瑟胃口沒那么大,讓他們多說些漂亮話也是可以的。
亞瑟見他這副鐵王八不松口的模樣,也知道必須得給老小子來點證據。
畢竟哪怕是在蘇格蘭場的地盤上,亞瑟抓人還要申請逮捕令呢,更別提這里還是別人的場子了。
而赫斯特之所以能夠這么有恃無恐,無非就是仗著身后有一堆給他撐腰的。
港口擴建工程確實存在問題,但是這里面收錢得利的又不止是他一個,天塌下來有巨人歌利亞頂著,再說了,倫敦的西印度碼頭工程和即將通車的泰晤士河隧道工程就真的那么干凈嗎?
而事實上,西印度碼頭工程干不干凈亞瑟并不清楚,但是泰晤士河隧道工程干不干凈亞瑟心里門兒清,畢竟他手里還攥著接近1000鎊的隧道公司股票呢。
所以,既然都已經是一個水坑兒里的蛤蟆了,亞瑟當然也沒打算拿港口工程上為難他。
況且這方面問題還得放到后面詳談呢,最開始上點開胃菜就行了。
不過亞瑟雖然想上開胃菜,可他手里一直沒有這種前戲級別的小把柄。
但幸運的是,有賴于密爾和普萊斯等會計師學徒的細致工作,亞瑟在參加舞會前,又從港務局的年度支出賬單中發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這個問題,和其他人都不挨著,但是唯獨能一棒子錘死港務局長赫斯特先生。
亞瑟微微一抬手,開口喊了句:“路易。”
路易聞言,從手中的文件袋中抽出了一份賬單擺在了赫斯特先生的面前。
“赫斯特先生,我們的審計團隊注意到,從您上任港務局長的五年前開始,幾乎每年的賬單里都會有一項標注為‘醫療保健’的奇怪支出。而且它的具體數額也是不斷變化的,有的月份可能少到幾英鎊、有的時候卻又多達上百鎊。而我們在單獨約談了部分港務局職員后發現,港務局自始至終從未承擔過他們的醫療費用,所以您現在可以解釋一下這筆錢到底是拿來干什么的嗎?”
“這……”赫斯特聽到這話,剛剛還輕松寫意的語氣立刻變得不確定起來了:“醫療保健這方面確實沒有覆蓋到所有港務局的職員,我們只是在管理層先開始試行,如果效果不錯的話,我們后續會考慮繼續推廣的。”
“喔……管理層的特別福利?”
亞瑟挑著眉毛笑道:“好吧,我可以理解,畢竟您和港務局的領導們日理萬機,享受一些特別療養也是應該的。不過,我想要知道,為什么這筆款項會隨時變動呢?而且您提到的保健項目和負責該項目的醫院,可以向我們透露一下嗎?”
“醫院嘛……”赫斯特的氣勢一下就弱了下去:“這個,醫院是不固定的。”
亞瑟聽到這話,只是笑著問道:“是嗎?赫斯特先生,您最好再想想。今天我手下的查爾斯·菲爾德警長可是湊巧聯系到了一位為港務局提供過服務的醫生啊!據她所說,港務局的指定療養醫院實際上還是挺固定的。”
赫斯特一聽到這話,魂都差點嚇得冒出來了。因為這方面的賬目太小,下面的人也不清楚這筆錢是干嘛的,所以直接就放過去了。而赫斯特先生本人當時把賬單提交到亞瑟那里的時候甚至都沒注意。但是,誰能想到就是這么一點小馬腳都被揪住了。
其實這種虛報賬目搞點不干不凈的事情,不列顛前幾年就出過一起,而且出事的還是財政大臣戈德里奇子爵。當時,戈德里奇子爵差點為了這案子辭去財政大臣的職務。
雖然最終他被保了下來,但政治聲望也不復從前。財政大臣都這樣了,他一個港務局長就更別提了。
赫斯特的手越攥越緊,他憋了半天,忽然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問道:“黑斯廷斯先生,這都是小問題,不如咱們還是談談走私的事情吧,那個才是正經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