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的吸煙室外,守衛著格萊斯頓家族的幾位男仆。
每當有客人想要來這里抽兩口時,仆人們都會禮貌的提醒紳士們:“由于種種原因,吸煙室暫時關閉。”
而當紳士們透過門板上的玻璃看見里面坐著什么人時,他們也會相當識趣的選擇換個地方透透氣。
港務局長里斯·赫斯特、利物浦協會秘書長約翰·格萊斯頓,以及這場宴會中最引人矚目的年輕人、大倫敦警察廳高級警司——亞瑟·黑斯廷斯。
這三個人只要簡簡單單的坐在一起,甚至都不用他們開口多做解釋,就已經能夠在大伙兒的腦海中勾勒出故事的主題了。
老格萊斯頓托著酒杯坐在沙發上,望了眼旁邊一個勁兒擦汗的赫斯特,只一個眼神他就猜到了赫斯特多半是被揪住了什么把柄。
他略作思考,很快便決定擯棄事先準備好的客套話,單刀直入切中主題。
“黑斯廷斯先生,我聽說你對利物浦的碼頭擴建工程很感興趣?”
赫斯特聞言眉頭一緊,他扭頭望向老格萊斯頓,眼神里全是質疑。
他好不容易才剛剛把‘醫療保健’的事情蓋過去,老格萊斯頓現在又把另一塊廁所里的臭石頭舉起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老格萊斯頓可不管赫斯特在想什么。
與不列顛的政治中心倫敦相比,利物浦早在上個世紀就完成了權力階層的更新換代。或許以全國而論,傳統貴族勢力依舊占據一定優勢,但是在利物浦,商人,尤其是格萊斯頓家族這樣的大商人才是真正能夠說上話的人。
即便老格萊斯頓沒辦法直接決定利物浦港務局的任免,但是只要他愿意,隨時都可以讓港務局什么事都辦不成。
只不過在大部分時間里,港務局與大商人階層還是互利互惠的,所以大伙兒也不愿意為了一點小糾葛撕破臉皮。
畢竟兩敗俱傷可不符合商人的逐利本性。
亞瑟開口道:“與其說我對利物浦的碼頭擴建感興趣,不如說我是對碼頭這個區域感興趣。眾所周知,從伊麗莎白女王時期開始,重商主義就已經被確定為了不列顛的基本國策,時至今日已經快三百年了。
而這項政策又為不列顛帶來了數目繁多的碼頭,興建了許多像是利物浦這樣的港口城市。作為一位歷史系的學生,我向來喜歡這種有著悠久歷史傳承的地方。
而且對碼頭的興趣在我成為警察之后,不止沒有消減,反而變得越來越濃厚了。您是做進出口生意的,所以您應該也了解,碼頭向來是各種違法犯罪行為的高發區域。這些犯罪行為中,有暴力的,也有非暴力的。”
一旁做著記錄的路易聽到這話,嘴角禁不住向上扯了扯。
如果有個一無所知的局外人站在這里,肯定聽不懂亞瑟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們甚至可能還會認為亞瑟就是在隨意閑聊。
但是同樣的話落在老格萊斯頓和赫斯特的耳朵里,味道可就變了。
亞瑟口中的碼頭暴力犯罪很容易理解。
但是碼頭的非暴力犯罪,是指的哪一方面呢?
大伙兒心里都明白,無非就是碼頭擴建工程款和征地費用那方面,或許亞瑟還把走私和漏報關稅也一起擱在了里面。
赫斯特搞不清楚亞瑟到底查到了什么程度,因此也不敢輕易開口。
但老格萊斯頓一早就從兒子那里得知了亞瑟已經對碼頭擴建起疑心了,所以說起話來多少也有些底氣。
老頭兒笑著問了一句:“您這幾天就在老碼頭旁邊的旅館住著呢,您覺得利物浦的碼頭和倫敦相比怎么樣?”
“喔!非常好!”
亞瑟贊揚道:“高標準,嚴要求,無論是規模還是建筑標準,都可以與倫敦的西印度碼頭相媲美。而且我聽說,像是這樣的大型碼頭,在利物浦居然還有三個。該怎么說呢,如果利物浦再多發展幾年,弄不好倫敦的不列顛第一大港地位也要拱手相讓了。我只能說公共工程委員會對利物浦追加的投資真是全花在了刀刃上,別說一便士了,就連一法新都沒有浪費。”
赫斯特一聽到這話臉都綠了,但老格萊斯頓卻依然老神在在不慌不忙的。
至于他如此淡定的原因倒也不是很難猜,無非就是碼頭擴建的便宜他沒占。
格萊斯頓家族雖然也熱衷于房地產投資,但是他們買下的地塊大多集中于默西河沿岸的沼澤地帶。順帶一提,那也是近些年利物浦的城市發展方向。
不過雖然老格萊斯頓不屑于直接從工程款和政府征地資金撈錢這種簡單粗暴的低級玩法,但是架不住利物浦協會里總有蠢貨喜歡這么干。
作為協會的話事人之一,他總歸是要出面幫大伙兒擺平這件事的。
他正想著與亞瑟深入的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可還未等他開口,便聽見亞瑟的嗓音再次響起。
“不過利物浦的碼頭雖然建設的十分華麗,但是我也發現利物浦貧民窟的衛生標準和建筑規格差到令人難以忍受。雖然我剛剛來到這里才不過幾天時間,但是如果大伙兒非要我給市政委員會提個建議,那就是下次再考慮公共工程項目時,或許應該把貧民窟的供水和排水系統改造排在第一。”
“嗯?”
老格萊斯頓和赫斯特聽到這里,禁不住都露出了一絲不解的神色。
這是什么意思?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點一下碼頭擴建項目,然后就不提了?
赫斯特搞不明白亞瑟的目的,于是只能穩妥應答道:“您的意見我會向市政委員會反饋的。”
亞瑟聞言,直接從上衣兜里摸出那份地圖排在桌面上。
“光是反饋可不行,利物浦的市政委員會和衛生委員會最好能夠就貧民窟改造提出一個合理的方案。雖然我頭上頂著緝私專員的頭銜,但大伙兒應該都明白,我這次來利物浦是為了解決霍亂問題的。而現在,貧民窟糟糕的衛生狀況,已經嚴重影響到防疫了。如果防不住霍亂在貧民窟的飛速擴散,那么就算把走私販子全抓完也沒用。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你們看這里……”
短短幾分鐘時間,亞瑟便將他今日的工作成果如數介紹給了在場的先生們。
“這……”
“不得不說,黑斯廷斯先生。或許這個病,還真是如您所說,是水源的問題導致的。”
“中央衛生委員會之前就發現霍亂是沿著運河蔓延的,當時大伙兒都以為這是內河航運引起的傳播,現在看來,或許不光是染病水手的問題,也有一部分水質的原因?”
“如果照這么說,那豈不是不列顛的所有城市都不安全了?”
老格萊斯頓和赫斯特一個個猜疑起了霍亂的成因,但亞瑟的話卻給他們吃下了定心丸。
“以運河的水量,即便里面混進了污染物,應當也很快就會被稀釋。而且具體霍亂是怎么一回事,還是交給不列顛的醫學權威們去頭疼吧。我們現在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在利物浦爆發的霍亂,很有可能和混亂骯臟的供水系統有關系。我現在只想知道,利物浦的市政委員會有沒有能力在短期之內先把霍亂區域的供水系統進行一次整修和翻新。”
老格萊斯頓聽到這話,果斷開口道:“如果您剛剛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那么我愿意代表您說服市政委員會的委員們。”
赫斯特也開口道:“利物浦的城鎮建設工程師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不論于公于私,我都愿意替您監督催促他們的設計進度,盡可能的壓縮工期。但是……”
亞瑟一聽到但是這個詞,頓時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氣味:“有什么困難嗎?”
赫斯特回道:“黑斯廷斯先生,市政工程這個事,不是市議會和市政委員會點頭同意就行的。雖然我們愿意發起公共募捐活動,但是相較于這么一個大項目而言,那么一點捐款只能算是杯水車薪。
尤其現在又是年末了,利物浦的本地財政結余完全不足以支持對貧民區進行如此大規模的改造。您剛剛也提到了碼頭擴建工程,像是這種級別的公共項目,我們都得向倫敦的公共工程委員會申請中央援助資金才有能力建設。”
大仲馬聞言驚奇道:“利物浦在不列顛可是數一數二的富有,難道當地財政連城市改造的錢都抽不出來嗎?”
赫斯特聞言訕笑道:“仲馬先生,您是說笑了。利物浦確實富有,但利物浦的富有是因為進出口貿易,所以我們的稅款大部分都是集中在關稅上的。而根據財政部規定,不列顛的關稅一律上繳中央財政進行分配。
利物浦市政府的收入主要就是地產稅和一部分需要與中央政府分成的商業稅。就這么點資金,每年編完市政府的治安、衛生、法院、交通等等必不可少的經常性支出以后就沒了。所以每當要安排大型公共工程,我們必須要向倫敦申請資金。”
深刻研究過拿破侖時期法國財政運作的路易一聽到這話,情不自禁的問道:“難道利物浦就沒想過發行地方政府債券嗎?”
老格萊斯頓作為資深市議會成員,開口回道:“我們當然想過。但是倫敦對于地方債務問題盯得非常緊。按照規定,地方政府不能獨自發行債券,而是必須先向下院的公共工程委員會提出申請,獲得批準后,才能由財政部代為發行。
而且,雖然明面上中央議會和財政部沒有對地方政府債務設置過限額,但是在實際執行中,他們心里是有一桿稱的。對于利物浦這樣的大城市,總體債務基本是鎖死在十萬鎊,超過一便士都不行。而對于一些更小規模的城市,一般是五萬鎊或者更低。”
赫斯特也點頭道:“這幾年為了碼頭擴建,我們已經申請發行了九萬鎊的城市建設債券。現在如果再想來發一筆新債,估計很難說服財政部和公共工程委員會松口。”
亞瑟聞言眉頭越皺越緊,他的指尖敲打著茶幾:“財政部為什么會對地方債務看的這么緊?利物浦也只放十萬鎊,這是不是太少了?”
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的小格萊斯頓忽然開口道:“這里面的原因說起來很簡單,但也很復雜。首先是由于不列顛目前的總債務規模已經很大了,黑斯廷斯先生,您知道目前不列顛的國債總額是多少嗎?”
“總額?”亞瑟回憶了一下之前去財政部要錢時看到的數據:“我記得去年不列顛的中央財政收入是5130萬鎊……國債的話……”
“5130萬鎊?”大仲馬聽到這話驚聲道:“該死!你們這幫英國佬可真他媽有錢!”
海涅也嘆了口氣:“普魯士光外債就欠了3100萬鎊,我之前還覺得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但是和不列顛的財政收入一比,好像也不是多大的數字。”
“確實不大。”小格萊斯頓回道:“因為不列顛現在欠著26個普魯士的錢,我們的國債數目是7.83億英鎊。”
“多少?!”大仲馬瞠目結舌道:“該死!早知道伱們欠這么多錢,我當初就不該買英國的公債了。7.83億鎊,聽起來你們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賴賬。”
路易也禁不住掩著嘴嘆息道:“誰能告訴我不列顛到底干了什么,政府為什么會欠這么多錢?”
格萊斯頓無奈的笑了笑,他開玩笑道:“還能是干了什么?話說回來,這事兒還得賴您的叔父,波拿巴先生。在拿破侖戰爭之前,不列顛的債務規模只有4000萬鎊。但是為了打拿破侖戰爭,我們花費了9億英鎊,所以現在就成了您看到的這樣。
另外仲馬先生,您也不必太擔心公債被賴掉,我們在1816年債務巔峰時,國債總額接近9億鎊,現在只剩7.83億了,不列顛政府的還款能力其實還是挺強的。”
“在拿破侖戰爭里花費了9億鎊?!”
大仲馬原本覺得自己已經挺富有了,但是他還是難以想象9億鎊到底是多么龐大的財富:“我的上帝啊!我現在總算知道拿破侖是怎么死的,他是被你們生生用錢砸死的!”
路易笑著說道:“這么說起來的話,我感覺還稍微有點自豪。”
格萊斯頓也笑了:“您確實有理由為您的叔叔自豪。”
路易笑著搖頭道:“所以說,不列顛和法蘭西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到底是為什么呢?你們如果讓威靈頓公爵捧著9億鎊的支票去找我叔叔,他弄不好就直接投降了。”
格萊斯頓扶著腦袋道:“最開始的時候,誰知道會花那么多錢呢?如果當初開戰前,有人能在議會里告訴議員們,這一仗要燒掉九億鎊,我敢保證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同意開戰的。”
老格萊斯頓一本正經道:“我就比那些議員們都強,我從一早就反對打那一仗。要不是我年輕的時候機靈,我也得一起跟著破產了。拿破侖戰爭那段時間里,利物浦的進出口生意可不是一般的差。我還有艘商船被法國海軍給擄走了。”
說到這里,老格萊斯頓還打趣似的沖著路易說道:“年輕人,如果哪一天你回去繼承法國王位了,記得給我算補償。”
路易聽到這話也開玩笑道:“先生,以我們之間的友誼,我肯定是同意賠償的。但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補償方案恐怕過不了巴黎議員們的那一關。”
“沒錯。”大仲馬一本正經的揪了揪衣領道:“最起碼我是肯定不同意的。”
亞瑟皺著眉頭問道:“話說回來,在拿破侖戰爭里花費了9億鎊是不是太離譜了?路易,法國在戰爭期間花費了多少?”
路易回道:“也不少,但是肯定沒有夸張到9億鎊這種程度,我覺得能有個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就差不多了。”
由于參政之初便以貿易委員會為目標,格萊斯頓對于財政方面還是挺了解的。
他開口解釋道:“不列顛花費巨大,一方面是由于我們在每個士兵身上的支出要遠高于法國。普通士兵的工資,不列顛是法國的兩倍。皇家海軍的補給,更是向來使用最高標準的。除此之外,我們還負擔著許多對盟國的財務援助。奧地利的梅特涅僅僅只是發表了對法的宣戰聲明,便從我們手里拿到了幾百萬鎊的戰爭援助和海量的武器軍服。在拿破侖戰爭最困難的那幾年里,不列顛的援助金甚至能占到普魯士全國收入的百分之八十。”
“我就知道!”海涅憤憤道:“財政是英國支持的,武器是奧地利運來的,膽子是俄國人給的,只有走路的兩條腿是自己的。普魯士真是干什么都不行!”
亞瑟望了眼對著空氣揮拳的德意志憤青,也沒繼續搭理他,而是靠在沙發上開口道:“好吧,現在我總算是明白財政部為什么在地方債券發行上這么謹慎了。不過,咱們就沒有辦法讓他們松口嗎?畢竟貧民區改造對任何人都是一件好事,而且現在也不是戰爭時期了,總不能援助普魯士可以,援助利物浦就不行吧?”
格萊斯頓聽到這話,先是沉吟了一陣,旋即開口道:“其實,也不是一定不行。就像是我父親剛才說的那樣,所謂的地方債務上限其實沒有落在紙面上,因此不能算作硬性規定。換句話說,只要財政部能受到足夠壓力,他們遲早會松口的。”
“壓力嗎……”
亞瑟站起身子望著窗外的月色沉默了一陣子,緩緩出聲道:“壓力當然可以給,但是我需要大伙兒通力合作才行。我原本只是想著在貧民區延緩霍亂蔓延,給議會證明一下就行了。但是既然牽扯到財政部,那么光是延緩蔓延就不夠用了。”
赫斯特輕聲探問道:“黑斯廷斯先生,您是想……”
亞瑟托著酒杯慢慢轉過身子:“你們替我帶句話,我想和皇家海軍、海關署、關稅署、利物浦當地治安機構以及市政委員會談筆生意。”
赫斯特小心翼翼的問道:“您的需求是?”
亞瑟開口道:“我需要他們的全力支持。在接下來的時間內,我要他們對防疫工作進行大量資源傾斜。”
老格萊斯頓嘬了口雪茄,鼻子里噴出一股濃厚的煙氣:“您的目的?”
亞瑟一字一句的說道:“此時此刻,我需要利物浦交出一份半個月內零增長的成績。”
老格萊斯頓又問了一句:“那您的報價呢?”
亞瑟抬起酒杯,順滑的葡萄酒順著他的喉嚨一絲絲的向內傾斜。
酒杯落地,亞瑟的嗓音隨之響起。
“預計初期投資二十萬鎊的利物浦城區改造計劃,后續追加投資待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