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官廳的辦公室內,墨爾本子爵與布魯厄姆勛爵分別坐在沙發兩側。
他們的面前還擺著幾份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名字。
在這些名字的后面,則是各種看一眼便讓人覺得肝顫的重罪指控。
搶奪大型牲畜、入室行竊、打砸破壞機器、攔路搶劫、謀殺、叛國……
這些罪名哪怕單獨拎出來都足以判絞刑了,更何況其中的不少人還是身背數條指控,因此只能判他一個死刑反復執行。
布魯厄姆勛爵捧著那份名單看了半天:“一千多個重刑犯,這要是全部判處絞刑,那簡直比過去十年的絞刑數量加一起還多了。”
墨爾本子爵捋了捋頭發道:“我當然知道這一點,而且我之前也向這些暴動者承諾了,只要他們愿意主動投案,政府絕對會考慮輕判。所以,這一千多人肯定不能全部執行絞刑,哪怕是大部分執行也不行。現在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會兒,自由的風氣已經在不列顛扎根,每一樁絞刑都會被不列顛人民用放大鏡仔細觀察,更別提,艦隊街還養著一群見風就是雨的新聞媒體。”
布魯厄姆勛爵端著酒杯翹著二郎腿靠在沙發上:“這確實是一種社會層面的進步,但與此同時也給我們的執行機構帶來了很多麻煩。雖然不列顛的法院向來是以鐵面無私、獨立審判而著稱的,但是現在哪怕法院最終判處絞刑,最終真正能夠執行的也只剩下十分之一。”
墨爾本子爵聞言開口道:“閣下,針對這次斯溫暴動而言,我認為即便是十分之一的執行率也還是太高了。一下子處死一百多人,這都已經趕上英格蘭去年一整年的行刑數量了。
針對這次的暴動審理,我之前已經和皮爾通過氣,不管是他這個前內務大臣,還是我這個現任內務大臣,都認為這次只處死那些領頭的和實施了謀殺等不可饒恕罪行的犯人就可以了。至于剩下那些,情節不嚴重的可以酌情考慮無罪釋放,情節較為嚴重的可以改判流放或苦役。”
布魯厄姆聽到這話,微微皺眉道:“子爵閣下,請恕我直言,沒有人可以干預不列顛法官的獨立性。雖然我掌握著任命法官缺額的權力,但是他們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上,我可沒有權力免去他們的職務。如果僅僅只是幾個罪犯,我確實可以幫你尋覓幾個手段較為靈活的法官。
但是,這種一千多人的審判,單靠寥寥幾個法官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審理的。或許內務部等得起,但是艦隊街的新聞記者可沒幾個慢性子。如果被他們吹起風來,那事情只會變得更糟糕。”
“不,您誤解我的意思了。”
墨爾本子爵開口道:“我當然知道不列顛法官的獨立性是神圣且不容動搖的,就連國王陛下在他們手上吃癟也不是一兩次了。您早年當律師的時候,不就替卡洛琳王后打贏了那場同先王喬治四世的離婚官司嗎?
因此,我不會也不可能褻瀆法庭的公正。與之相反的,我希望所有法庭都能秉公審理,該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提請設立斯溫暴動特別審判委員會監督庭審的初衷也正是為了彰顯審判的公正、公開和透明。”
布魯厄姆勛爵也不是笨人,他一聽到墨爾本子爵不是想操縱庭審,立馬就明白了他的潛臺詞。
“你是想在審判結束后,讓國王陛下給那些罪犯簽發特別赦免令吧?”
墨爾本子爵笑著點頭道:“首相那邊我已經事先向他說明了,樞密院司法委員會的其他成員我之后也會一一拜訪。只要您這位委員長同樣點頭,那我相信國王陛下應該會尊重委員會的集體意見。”
墨爾本子爵本以為可能要在大法官廳費上一番唇舌,畢竟布魯厄姆勛爵這位資深御前大律師可是出了名的難搞。
除了略顯生冷的個性以外,布魯厄姆習慣性的毒辣文風與言辭也令人望而生畏。
作為輝格黨機關報《愛丁堡評論》的創刊人之一,布魯厄姆勛爵年輕時除了把律師的本職工作做的很好以外,另一大愛好便是經常對拜倫、雪萊、濟慈等放蕩不羈到令他看不順眼的浪漫派詩人大加攻擊。
而在這些攻擊中,又尤以對濟慈的批評最為狠辣激烈。
據說,濟慈當年重病時,正是看到了布魯厄姆勛爵對他的一篇批評文章后才口吐鮮血一命嗚呼的。
雖然這種小道消息不能全信,但倫敦市民依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將他稱為‘冷酷的布魯厄姆’。
不過,用‘冷酷’來概括布魯厄姆這個人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在輝格黨內部看來,他在政治立場方面有時候又顯得過于‘熱烈’了。
在輝格黨與托利黨的長期對壘中,托利黨以重視傳統自居,輝格黨則以自由進步為口號。
但是即便是在自由進步的輝格黨看來,布魯厄姆還是顯得過于自由進步了。
哪怕是在本就偏左的輝格黨中,布魯厄姆都屬于激進左翼。
在法律層面,青年時期的布魯厄姆就已經是法律改革家塞繆爾·羅米利狂熱擁躉之一。
在人權方面,他是廢奴運動發起人威廉·威爾伯福斯的積極者。
在教育方面,他是不列顛最早發出公共教育呼聲的人物之一。而行動力驚人的他也不止是光喊個口號而已,雖然沒辦法扭轉議會的觀念,但布魯厄姆還是與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籌款募捐創辦了倫敦大學。
至于政治層面,布魯厄姆更是議會改革的鐵桿者,而且還是那種即便脖子上栓十頭驢都不可能讓他回頭的那種。
或許正是因為布魯厄姆思想激進而又有行動力,所以即便他很早就加入了輝格黨,社會聲譽也不低,然而直到1810年的時候,他才正式被實在無人可用的輝格黨確定為議員候選人。
不管是那些濟慈者的罵聲,還是政敵的惡毒攻擊,都不曾讓這位皇家大法官變過臉色。
這樣我行我素的性格,與溫和懶惰到不太愿意與人起爭執的墨爾本子爵幾乎是截然相反的。
所以,今天墨爾本子爵來大法官廳的時候,早就做好了可能碰壁的準備。
畢竟他沖布魯厄姆開口的這件事,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完全是在蔑視法庭的權威。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布魯厄姆居然一口應承了下來。
“其實你就算不來找我,我也會提請陛下下達特赦的。”
“嗯?”墨爾本子爵驚訝的微微抬起眉頭:“這是什么原因?”
布魯厄姆勛爵開口道:“本來這事兒還是在籌備階段,但是既然正好碰上了,那我就直截了當的把它說清楚吧。大伙兒都知道,我這些年一直在羅米利勛爵改革刑法的呼吁。
雖然皮爾爵士在他的任內,已經大幅推動了廢除《血腥法案》的工作。如今不列顛的死刑條目,已經從222條被削減到了56條,但是在我看來,有些死刑條目還是需要仔細斟酌。
比如針對42種偽造罪的絞刑,就是不合適的。雖然1830年,議會通過法案重申了對這些偽造罪處以死刑的必要性,但實際上,在我與拉德茲諾維茨爵士討論后卻發現,過去一年多時間里,沒有任何一個罪犯因為觸犯了偽造罪而被處決。
拉德茲諾維茨爵士直言:‘法律條文與法律實踐之間的反差可能更令人震驚。’
陪審團不同意因為偽造葬送一個鮮活的生命,法官群體當中也有不少人認為量刑過重。為了避免害死一個人,陪審團經常會做出無罪判決。如果這樣的情況持續下去,那這樣的法律就等同于一紙空文了。
所以我這段時間一直在考慮,用更輕微但是更確定的懲罰來代替對那些與其罪行不成比例的懲罰。只有能得到公眾認可的法律,才能真正實施下去,而能實施下去,它才能稱得上是法律。否則的話,它就和濟慈的詩句沒什么區別了。”
“濟慈的詩句?”
“嗯。”布魯厄姆勛爵小酌一杯:“看起來很華麗,但實際上就是無病呻吟,什么作用也不起。”
墨爾本子爵聞言,提著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里,他笑著舉杯道:“委任您成為大法官果然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如果大法官廳決定繼續推動司法改革,內務部也一定會鼎力的。”
布魯厄姆聽到這里,忽然開口道:“不過就像伱說的那樣,雖然國王陛下會給部分人下達特赦,或者改判更輕級別的懲戒,但是法庭上的宣判依舊要按照原有條文進行。
當庭改判絞刑的還是得判絞刑,如果法庭上就從輕發落的話,就等于是在鼓勵暴動了,法律的威嚴和神圣更是無從談起。這一次是國王陛下法外開恩,但是下不為例。”
“我也是這么想的。”
墨爾本子爵笑著開口道:“讓國王陛下當這個好人,想必他一定也會非常開心。說回來,現在的國王陛下好像和他的哥哥不太一樣,他天生就有著一副慈悲心腸,奉行人道主義。我聽說每次老貝利法庭把死刑判決送到陛下面前核準,他總是要反復看上好幾遍,再命令法官向他當面陳述案情,然后才愿意簽署自己的名字。去年一年中,國王陛下親自改判的死刑案件好像占到了九成的比例。”
布魯厄姆勛爵開了個玩笑道:“有了陛下的幫助,你平時的工作也輕松了許多不是嗎?如果他像先王那樣怠惰的話,按照慣例,可是應該由內務大臣來核準死刑的。”
墨爾本子爵也輕松笑道:“說的沒錯,陛下可能是知道我懶惰的個性,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皮爾爵士那么有精力。他總是很體諒他的臣民,不論是內務大臣還是他皇家海軍的老兄弟。”
布魯厄姆勛爵眨眼笑道:“可惜的是,上院的其他人未必那么想。前陣子上院開會的時候,我還聽見那幫老古板們在抱怨陛下不像他哥哥那樣有品位有格調,說話也不分時機,喝醉了酒就喜歡長篇大論的給大伙兒來一篇船上的戰前動員,就算是優雅的法語到了他嘴里也能聞見一股加勒比的煙草氣息。”
出于禮貌,墨爾本子爵只是嘴角稍稍上翹,并沒有笑出聲來。
他開口道:“你說的那幫家伙在陛下登基之前就不太瞧得上他,陛下自己估計也沒想到能繼承王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是皇室的小透明。不管是年輕時選擇跟隨納爾遜將軍,還是后來威脅老爹自己要加入上院,這無不說明陛下是個渴望受到關注的人。雖然在某些地方,他做的是不太得體,但是他確實是想要成為一個出色的國王的。”
布魯厄姆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所以,你才給了他這個機會,讓他能夠在不列顛的公眾面前展現他的慈悲,赦免那些暴民?”
墨爾本子爵輕聲笑道:“只是巧合而已。”
墨爾本子爵不愿明說,布魯厄姆勛爵也不打算繼續追問。
專業律師的他不是很喜歡人情世故方面的事情,我行我素的性格也讓他更關心具體執行。
他只是問了句:“現在展現慈悲的人選已經確定了,那個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任務,你打算交給誰?左右法官的判決只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而這種讓人主動往泥坑里滾的事情,只有腦子有問題的家伙才干得出來。”
布魯厄姆一句話就切中了墨爾本子爵此行的另一個目的。
墨爾本子爵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慢條斯理的分析著:“我們都知道這次審判的敏感性,所以不能找一個本身名聲就差的家伙干,那只會讓艦隊街的記者歡呼,讓不列顛的市民們暴怒……”
“很有道理。”
布魯厄姆勛爵看似隨口甩了一句:“如果你能說服坎特伯雷大主教負責起訴工作,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就大可不必了,起訴人也不必冰清玉潔成那個樣子。”
墨爾本子爵趕忙打斷了對方的奇思妙想,也知道布魯厄姆勛爵估計猜到了他的想法。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打算兜圈子了,而是徑直問道:“我打算把這件事交給倫敦地區檢察署負責,或者更準確的說,交給您的得意門生亞瑟·黑斯廷斯。”
“喔……”布魯厄姆勛爵一只手搭在沙發背上,抬眼瞧著窗外:“不得不說,您的思維很跳躍。從不列顛的宗教領袖,一下子就拐到了倫敦大學這間無神論的大本營。”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瞬間就把墨爾本子爵從剛剛的輕松寫意拉回了冷冰冰的現實。
布魯厄姆的難搞之處瞬間就體現出來了。
剛剛他之所以那么好說話完全不是因為他有個好脾氣,而是因為墨爾本子爵的想法和他在一條線上。
一旦兩者想法相悖,轉瞬就是冰雹砸臉、狂風驟雨。
不過,墨爾本子爵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對方的想法。
倫敦大學作為一所新成立的學校,而且又是剛剛拿到教學特許狀沒多久,本身知名校友就沒多少。
前些天,《泰晤士報》上才剛剛登出了以亞瑟·黑斯廷斯為宣傳對象的招生。
轉眼間,便要讓布魯厄姆最得意的弟子去扛炸藥包,天底下斷然沒有這樣的道理。
更操蛋的是,亞瑟還剛剛在利物浦吃了槍子兒。依著布魯厄姆的脾氣,沒有直接爆發就已經算是客氣了。
這時候還往學生身上抹黑,那簡直就是不把他當回事。
不過墨爾本子爵也一早想到了這一點,他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勸解道。
“其實如果有其他合適人選的話,我也不想再勞煩他出馬。哪怕是就我個人的感情而言,黑斯廷斯先生對我也頗有幫助。前陣子,我和法拉第先生鬧了點誤會,還是他出面才幫忙解決的。所以,當利物浦事件發生后,我才第一時間從蘇格蘭場調人去加強了對他的保衛工作。
但是,在我個人看來,讓黑斯廷斯先生負責這個工作對他將來的成長絕對是大有裨益的。實不相瞞,最近內務部也在考慮修訂1829年的《大都會警察法》。亞瑟的能力與功績,大伙兒都是看在眼里的。
雖然破格晉升在一定程度上不被允許,但是對于有能力的年輕人,我向來是不吝提拔。如果亞瑟能做好這次的起訴工作,蘇格蘭場改組后,他理應晉升助理警監,那些對他兼任倫敦地檢署檢察副長職務的質疑聲也可以壓下去。
除此之外,上一次樞密院會議時,我們不是討論了關于下年度的下級勛位爵士授勛名單嗎?具體的人選現在還沒有正式確定,如果亞瑟能夠趕在名單提交前結案,我覺得以這份功績,他絕對應得此勛。”
布魯厄姆勛爵聽到這話,臉上的不高興還是擺在那里。
他正準備再同墨爾本子爵分辯幾句,可還未等開口便聽見敲門聲響起。
“閣下,黑斯廷斯先生從利物浦回來了,您現在有空接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