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路易·波拿巴結束一天的忙碌乘坐馬車回到金獅旅館。
由于他的敏感身份,他并沒有被亞瑟派去與利物浦市政委員會和港務局打交道,而是給了他監督霍亂防治工作的任務。
也不知道是由于二十萬鎊的利物浦城區改造計劃起了作用,還是利物浦各部門因為亞瑟遇刺案心中有愧只能在其他方面找補。
總而言之,路易今天這一圈看下來,霍亂防治工作做的相當好。
利物浦的衛生委員會除了嚴格執行《霍亂防治手冊》的各項規定,對擁擠或骯臟地區進行了粉刷工作,下水道和排水口中也被投放大量石灰作為消毒之用。
并且,他們還靈活的借鑒起了霍亂發源地印度的防控經驗。
印度教徒常常會焚燒樹脂類物質,通過焚燒產生強烈刺鼻、臭烘烘氣味的煙熏法是他們對抗疾病或瘟疫的傳統做法。
而在不列顛,市政當局則在經驗豐富的醫生建議下,將焚燒物從樹脂換成了瀝青、柏油或硫磺。
當然,這種做法必須要由專業人士進行,前幾天牛津的衛生委員會就因為燃燒柏油桶防疫,結果釀成了一起不幸的街頭爆炸事故。
而對爆炸極度敏感的利物浦當局為了防止當地再來一起爆炸案,只能一咬牙一跺腳將廉價的柏油換成了價格更高的硫磺。
什么時候該省錢,什么時候不該省錢,他們還是比較拎的清的。
而在亞瑟的建議下,霍亂爆發區域的水井也基于探索疾病源頭的理由遭到了封閉。
利物浦當地的幾個波特啤酒廠慷慨的肩負起了為水井附近居民提供干凈可靠飲用水的重任,一位啤酒制造商更是激動地在當地報紙的版面上刊登了一則富有感染力的演說。
——在霍亂發生之時,我們不知所措,我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當前幾天,衛生委員會通知利物浦啤酒協會,利物浦的啤酒疑似具有治療的功效時,我們決定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我們依靠利物浦這座城市致富,我們的財富源自于大眾對于我們產品的認可。如果黑斯廷斯專員非要說,啤酒能救利物浦,那我們又有什么理由拒絕向利物浦的市民們提供這種治病良方呢?我在此代表利物浦啤酒協會宣布,霍亂期間,我們的所有啤酒全都半價出售,而那些提供給衛生委員會用于賑濟我們的貧苦同胞的啤酒,則皆以成本價提供。伙計們,因為港口隔離導致失去工作?沒關系,哪怕你是住在濟貧院里,你都至少能來上兩杯衛生委員會發放的免費啤酒!
路易雖然不是很懂醫療,但是在他看來,雖然這幫啤酒制造商多少涉嫌虛假宣傳。但是看在這幫家伙確實提供了很多干凈的飲用水,甚至還主動向衛生委員會的醫療資金中捐款,所以應該沒必要去找他們的麻煩。
再說了,找他們麻煩的人有的是,教士們對于啤酒商人的‘啤酒治病論’幾乎忍無可忍。哪怕是霍亂沒發生的時候,他們也經常在布告中將酗酒列為不可饒恕的惡行。對于那些鼓勵人們飲酒的,教士們向來是秉持著除惡務盡的態度。
甚至于,最近他們還把矛頭指向了封閉水井轉而提供啤酒的亞瑟。
他們譏諷這位蘇格蘭場的年輕警司為——順著鐵軌從倫敦滾來的不列顛皇家酒桶,商標上甚至還掛著一枚圣愛德華徽章。
不過亞瑟對教士們的攻擊倒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畢竟在不列顛這座小島上,不論是上帝、耶穌還是國王,全都得受到攻擊。如果不挨罵,反而顯得你這個人好像不太合群。
況且,教士們說的其實也沒什么問題,酗酒確實不是個好習慣。甚至于教士們的其他主張,亞瑟也覺得很有道理。
拋開其他不說,至少這幫十分古板、壽命也不短的保守派在生活習慣上確實很值得大部分人學習。
如果不是時機不合適,或許亞瑟會考慮擁護他們提倡禁絕酒類、鴉片、賭博、嫖妓等等方面的倡議。
但是眼下為了讓啤酒商們慷慨解囊的配合防疫工作,就只能先讓教士們在教堂布告時多罵一陣子了。
商標上有一枚圣愛德華徽章的不列顛皇家酒桶,容量自然也比一般酒桶大一些,裝下利物浦的教士們完全不是問題。
路易回了旅館,草草與身邊的同事們打了聲招呼,便直奔二樓亞瑟的房間而去。
豈料還不等他叩開房門,便看見一步三搖的大仲馬從他身邊路過。
法國胖子俏皮的開著玩笑:“我勸伱不要隨便進去,也許今年刑事犯罪偵查部門的醫療保健專項資金還有富裕。”
“嗯?”路易眉毛一挑,嘴角掛上了一抹古怪的笑容:“不會吧?亞瑟這么快就染上了利物浦惡習?”
大仲馬聳了聳肩膀:“你怎么知道他是在利物浦染上的呢?也許這習慣是在倫敦養成的。在政府里面工作果然容易使人墮落,這腐化人的速度簡直堪比地獄。看看我們的黑斯廷斯警官,如果他的那些者知道他已經變成這副模樣了,不知道該有多失望呢?”
路易聞言只是笑著回道:“得了吧,亞歷山大。拜倫勛爵、帕格尼尼等等,這些人的私生活可比亞瑟亂多了。我就說了,一位能寫書、會彈琴的杰出藝術家,怎么可能在感情方面太過整潔呢。這稱不上是什么丑聞,畢竟他原本就不是以純潔作為賣點的,大伙兒欣賞他的是什么,是才華。”
語罷,路易便滿含惡趣味的輕輕推開了房門:“讓我瞧瞧,也該結束了吧?”
但是,房間內的情況顯然讓他大失所望。
一張沙發、一張辦公桌、一套茶具、一把椅子,除了不知道為什么少了茶幾之外,房間里的一切都很正常。
或許這里存在些不正常的地方,但是被硫磺味糟蹋了一個下午的路易已經無法分辨這里到底有沒有不該有的迷之氣味了。
正在讀書的亞瑟抬起頭向門外看了一眼:“亞歷山大,路易,你們倆來的正好。”
“嗯?找我們有什么事嗎?”
他們倆熟門熟路的走到辦公桌前,路易倒了杯茶,大仲馬則直接把裝著點心的盤子端走了。
“喔?”還未等亞瑟開口,眼尖的大仲馬便發現了他手里的那本書:“《拿破侖傳》?想不到你居然對這種書感興趣。”
路易聽到書名,也禁不住多看了一眼書的封皮,他撇嘴搖頭道:“這些傳記作者都是在胡寫,他們當中有的人甚至從未見過拿破侖,他們能寫出多少貨真價實的東西?亞瑟,你如果想要了解拿破侖,還不如直接來問我。”
亞瑟合上書本:“我當然知道你比傳記作者可靠的多。而且這書也不是我買來的,而是今天來見我的一位夫人留下的。”
“喔……夫人……”
路易眼神一變,他笑著開口道:“她是拿破侖的崇拜者?這其實很正常,很多淑女都崇拜拿破侖那樣的強者。世界不知道經過多少個世紀之后,凱撒大帝和亞歷山大大帝終于后繼有人。所以,夫人們對他有偏愛也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嗎?偏愛他的淑女雖然現在仍然很多,但依舊遠不及他在世的時候。”
亞瑟端著茶杯問道:“我記得除了約瑟芬以外,他還與許多可愛的女士們存在關系吧?他的初戀叫什么來著……喔!對了,歐仁妮。德茜蕾·歐仁妮·克拉里,法國富商克拉里家族的小姐。拿破侖還給她寫了一本書《克里松與歐仁妮》,用來表達愛意,聽起來還挺浪漫派的。”
路易點頭道:“沒錯,我叔叔就是從歐仁妮身上開始發跡的。她的姐姐后來嫁給了我的伯父約瑟夫·波拿巴,成了那不勒斯和西班牙的王后。我伯父你還記得吧?就是住在攝政新月樓里那個。”
亞瑟微微點頭道:“聽起來關系有點復雜呀。”
“當然,要理清波拿巴家族的關系是很混亂的。”
路易開口道:“不過我叔叔的初戀對于他還是相當重要的。如果不是歐仁妮私下里偷偷給了他98個金幣,我叔叔作為一個平平無奇的小軍官,絕對無法及時趕到巴黎,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后來的霧月政變,更不可能有法蘭西帝國皇帝拿破侖·波拿巴一世了。”
亞瑟問道:“那這么看來,拿破侖是做了負心漢?他好像在迷上了約瑟夫以后,就把這個初戀甩了。然而,他始終對此心中有愧,于是便給初戀安排了一個大有前途的丈夫。而這個丈夫后來又成了瑞典國王卡爾十三世的養子,并在手握大權后對拿破侖倒戈相向,帶領瑞典加入了反法同盟。而拿破侖的初戀歐仁妮,則搖身一變成了瑞典王后,她的兒子也成了瑞典的王儲?這算是什么?《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哈姆雷特》的淑女版混合?”
大仲馬哈哈大笑道:“或許我可以根據這段經歷寫本。”
“呃……”
路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尷尬的問題,他話鋒一轉道:“那都是上個世代的事情了。不過就現在來看,歐仁妮的結局肯定比嫁給我叔叔要好。我叔叔在男女關系方面確實做了許多錯事,和他保有感情關系的女士們有許多其實都很不錯。不光是歐仁妮,其實那位波蘭夫人也很不錯。我母親說,她是一個很和善溫柔的人,比我外婆要寬容的多。”
“你外婆?”
“喔……”路易解釋道:“你應該不知道吧。拿破侖的皇后約瑟芬就是我外婆,我母親是約瑟芬和前夫亞歷山大·德·博阿爾內的孩子。她在我外婆的勸說下,嫁給了我的父親、拿破侖的四弟,也就是前荷蘭國王路易·拿破侖·波拿巴。”
“我的上帝啊!”亞瑟捂著腦門假裝驚訝道:“我還以為葡萄牙和巴西鬧出的那檔子事已經夠混亂的了,原來波拿巴家族也是這樣嗎?”
“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路易撓了撓鼻子:“你要知道,貴族的事總是這么混亂,這里面有太多的利益關系。說實在的,我有時候其實也很羨慕平民家庭,至少里面虛情假意的成分并不像是宮廷里那么多。我不想否認……我母親和父親的婚姻關系……不算很幸福,但他們倆都是很好的父母,只是不合適在一起。”
“嗯……”大仲馬聽到這話,眼神忽然變得怪怪的,嘴角也一抽一抽的。
亞瑟奇怪的望了他一眼:“亞歷山大,你怎么了?”
“啊……”大仲馬將腦袋往旁邊一擺,指著墻上的風景畫說道:“很不錯的畫作,之前我還沒注意到這一點,金獅旅館的老板品味不錯。”
路易見狀則面有不善的瞪了大仲馬一眼,雖然亞瑟不清楚大仲馬為什么會笑,但是他卻一清二楚。
這個胖子在懷疑他的血統。
由于他母親與弗拉奧伯爵夏爾·約瑟夫曾經保持著一段肆無忌憚的婚外戀情,所以巴黎的大街小巷里時常流傳著這樣的風言風語——路易·波拿巴不是波拿巴家族的種,他的身上流淌著的是佩里戈爾家族的血統。
至于為什么是佩里戈爾家族的血統,那是因為弗拉奧伯爵就一直被認為是法國大使塔列朗先生的私生子。
所以,如果這事兒是真的,那么路易就等于塔列朗的孫子。
這是路易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承認自己不是一個高貴的波拿巴就已經很難受了,如果再是塔列朗的孫子,那他非得跳泰晤士河自殺了。
為此,年輕的路易還曾經多次當面質問過母親,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
而母親嘴里的回答,則每次都很讓他安心,他就是一個高貴的波拿巴。
可雖然話是這么說,但血統問題卻始終是他心里的一個疙瘩。
他也經常對著父親和叔叔的畫像來回比較,試圖找出相似的地方,但悲哀的是,他長得確實像母親更多一點。
亞瑟也注意到了路易的情感變化。
自從被蘇格蘭場從囚室中放出來后,他還是頭一次注意到這個小伙子居然能沮喪成這樣。
為了照顧他的情緒,亞瑟只能壓著好奇心將話題轉到正路上。
“你剛剛說的那位拿破侖的情人,波蘭夫人,她很好嗎?”
路易見亞瑟發問,只得將不愉快的事情暫且擱到一邊:“瑪麗·瓦萊夫斯卡夫人確實是一個很溫柔的女人,而且她的命運要遠比我叔叔的初戀更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出身于波蘭名門拉辛斯卡家族,剛剛成年便被家族安排嫁給了在波蘭位高權重的斯瓦萊斯基伯爵……”
“這不是挺好的嗎?”
“如果只是看權力,那確實是挺好的。”
路易開口道:“不過當時斯瓦萊斯基伯爵已經70多歲了,而瓦萊夫斯卡夫人才18歲而已。但是雖然瓦萊夫斯卡夫人不情不愿,但是婚后她還是恪守了作為一名妻子的本分。當我叔叔率軍攻入華沙,并對她一見鐘情時,她也不愿意違背基本的天主教道德,她拒絕了很多次我叔叔的求愛。”
大仲馬驚奇道:“喔,這看起來確實是一位有操守的夫人。但她后來為什么又投入了拿破侖的懷抱呢?”
“嗯……”
路易搖了搖頭:“不能說是她投入我叔叔的懷抱,而是波蘭人壓著她投入了拿破侖的懷抱。自從波蘭被普魯士、俄國和奧地利瓜分之后,他們便一直想要恢復波蘭王國。
所以,當那些波蘭人發現拿破侖愛上了瑪麗后,他們便開始不斷派人去游說這位夫人。波蘭全部的愛國人士都跑出來了,他們紛紛寫信勸導瑪麗。他們說:‘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把生命獻給祖國。作為女人,你可以作出其它犧牲。雖然犧牲會很痛苦,但是您必須強迫自己這樣做。’
而且瑪麗的丈夫斯瓦萊斯基伯爵也開始勸說她,并主動與她簽署了離婚協議書,心甘情愿的把她讓給了拿破侖。從這個時候開始,瑪麗也終于開始接受我叔叔。
她住到了巴黎,還給我叔叔生了個兒子,為了尊重波蘭人和瑪麗的意見,這個孩子也沒有用波拿巴命名,而是跟了老伯爵的姓氏——瓦萊夫斯基。我叔叔向瑪麗許諾,在波蘭復國后,這個孩子將會成為波蘭之王。
而瑪麗對我叔叔的回報則是一輩子的不離不棄,哪怕在約瑟芬走下皇后之位,而我叔叔卻決定迎娶奧地利公主時,她也從沒有說過一句怨言或者其他過分的話。她真的是一位非常和善、體貼的夫人,即便是我母親這樣活潑挑剔的人都對她評價非常高。”
亞瑟聽到這里,微微點了點頭,他翻開《拿破侖傳》的扉頁,指著上面的名字說道:“瑪麗的事,我大概清楚了。但是關于她的孩子,那個波蘭之王,他現在難道在倫敦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