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身在倫敦,但是亞瑟對巴黎的情況卻遠比剛剛從巴黎抵達英國的司湯達更為了解。
這位主管蘇格蘭場的警務情報頭子長期與大巴黎警察廳頭子維多克保持書信聯系。而且,在海涅和肖邦去往巴黎以后,他們也經常給亞瑟寫信分享一些在巴黎的見聞。
當然,即便這些人愿意與亞瑟交換信息,如果信息傳遞的速度不夠快,那也沒什么用。
但萬幸的是,亞瑟有一個姓羅斯柴爾德的朋友,所以他也理所應當的享受到了目前歐洲時效性最好的郵差信使服務——羅斯柴爾德速遞。
在歐洲大陸上,每天都有海量書信從羅斯柴爾德家族的五大分支所在地倫敦、巴黎、維也納、法蘭克福和那不勒斯發出,而其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可以影響到歐洲債券及股票市場漲跌的信息則以加急速遞的方式,力圖在3天時間內交到羅斯柴爾德家族各地負責人的手中。
由于羅斯柴爾德家族信使業務的長期良好口碑,所以不止那些對消息極為敏感的商人會選擇使用羅斯柴爾德的信使,甚至于歐洲各國的皇室宗親和政壇大人物們也很喜歡用羅斯柴爾德寄信。
哪怕是以不列顛舉例,羅斯柴爾德信使業務的長期客戶就包括了國王威廉四世、威靈頓公爵、皮爾爵士等人。
而在英國爆發霍亂之后,亞瑟便一早將英國霍亂期間中出現的一系列離奇現象告訴了維多克,而且還對這位同行做了許多善意提醒。
但事實證明,提醒歸提醒,巴黎到最后該怎么的還是怎么的。
在不列顛出現的大部分現象,幾乎都在法蘭西進行了一次經典復刻。
不過,由于兩國國情不同,所以在細微之處上還是出現了一些區別。
巴黎的市民同樣否認了霍亂的存在,而且由于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對政府缺乏信任,所以在共和派與波拿巴派的煽風點火之下,有不少市民甚至認為所謂的霍亂其實就是政府投毒導致的。
而他們之所以這么認為,歸根到底還得怨亞瑟給維多克提的一個小建議。
亞瑟在信件中將自己在利物浦封閉骯臟水井后扭轉利物浦疫情的消息告訴了維多克,并建議他在必要情況下可以效仿自己的行為。
而維多克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將這則建議上報給了大巴黎警察廳廳長亨利·日索凱。
而日索凱當天晚上便去拜見了新任內閣總理大臣卡西米爾·佩里埃。
在佩里埃召集法國中央衛生委員會的各位委員進行了一整晚的討論后,法蘭西人展現了他們一如既往的高效率,把在英國都沒有完全落地的利物浦經驗給活用到了巴黎的霍亂防治上。
如果說這樣的管制方案如果順利實施下去,本該是一件好事。
可是當大巴黎警察廳封閉水井的命令剛一傳出,巴黎的大街小巷瞬間就開始傳播起警察在封閉水井是為了方便投毒的謠言。
巴黎的《立憲報》更是直言:“眼下這個時候,沒有一個街區不為投毒的敘事感到膽戰心驚。”
伴隨著投毒謠言的流傳,巴黎的后續發展也逐漸和英國過去幾個月的情況趨同了,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巴黎市民的反應還更熱烈一些。
有人開始把矛頭指向政府、遷怒于醫生,認為霍亂不過是政府和醫生的發明創造,目的是為了消滅窮人。
而在幾天之后,巴黎街頭又出現了呼吁民眾起義的聲音。
面對愈演愈烈的謠言和動蕩局勢,饒是比蘇格蘭場強硬無數倍的大巴黎警察廳也頂不住壓力。
廳長日索凱不得不多次出面辟謠,并向巴黎各警區的警長下達內部命令:
社會秩序的永久敵人妄圖為此時此刻折磨著我們民眾的災禍尋找一個可恥的借口,以實現其醞釀已久的陰謀。他們妄圖利用我們的不幸,利用家庭的痛苦去騙誘民眾。
他們散布消息說,病人的不幸受害是投毒的結果。他們竭力勸說民眾中最不開明的階級,霍亂并不存在。他們妄圖打亂政府和醫生給病人提供的救助。但值得慶幸的是,迄今為止,這些卑鄙的陰謀并沒有取得多大的成功。
目前出現的零星街頭暴力和殘暴的行為就是他們誘惑一部分民眾,使之誤入歧途的結果。我命令你們對此種局勢嚴加監控,你們有義務向可能受到誤導的公民說明情況,并給他們提供明智的建議。
所有警員都應當提醒市民,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也是為了公共利益,不要盲目相信壞人的詆毀和無恥的造謠。因為壞人只想恫嚇民眾,導致我們無法迅速擺脫正在肆虐首都的災難。
不過日索凱雖然極力辟謠,但在巴黎市民看來,日索凱不辟謠還好,一辟謠那就說明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但不信任政府和警察也不能怪這幫市民愚昧,而應當‘歸功’于巴黎警察在過去半個世紀當中一點點積攢下來的‘好名聲’。
畢竟,從一個正常人的角度來看,你真的很難相信一群曾經朝你放過槍、開過炮、揮過刀,隔三差五還要找你打秋風的人。
就這樣,巴黎警察越辟越謠,滿腹狐疑的巴黎民眾越來越確信存在投毒事件。
人們紛紛行動起來,在酒館、水池、市場以及十字路口監視、盤查任何有投毒嫌疑的人,這樣的行為也導致巴黎街頭出現了許多無辜者被懷疑、痛打甚至虐殺的血腥場景。
在海涅給亞瑟寄來的信件中,就描繪了這樣的現象。
在刷上紅漆的酒館所在的街頭拐角,人們自愿聚集起來。人們總是在這些地方尋找嫌疑犯,如果他們的口袋中藏有可疑的物品,他們就倒了大霉。人民會像一只野獸、一支憤怒的軍隊撲向他們。
許多人由于自身的機智而逃過一劫,許多人由于在當天得到巡警的幫助而幸免于難。六個人遭到了無情地屠殺。沒有什么場景比人民的怒火更為可怕,尤其當它變得嗜血,扼殺手無寸鐵的受害者時。
在街頭,人潮涌動,身穿襯衣的工人如同萬劫不復者,如同魔鬼,如同相互撞擊的白色浪花,他們無情地咆哮著、呼喊著。我在圣德尼街聽到有人叫囂:“讓我們把他吊死在燈柱上!”
我從窗戶看到其中的一個不幸者奄奄一息,年邁的婦女脫下鞋子,用鞋跟敲打他的腦袋,直至他死亡。他全身裸體,滿身是血,渾身是傷。人們不僅扒光了他的衣服,也拔下他的眉毛、頭發和鼻子。
隨后來了一個兇神惡煞的人,用一條繩子綁住尸體的腳,在街上拖曳,并不停叫喊:“這就是霍亂病毒!”
而馬路邊的一位尊貴的美麗婦人,身體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甚至就連她也給了經過的尸體重重一擊。
而為了澄清事實,維多克在廳長的命令下,不得不前往巴黎的各個商鋪和水井,把從那里得到的葡萄酒、燒酒、果汁、水、面包、肉類、糖果和水樣等可疑物品送到法蘭西科學院進行化驗。
化驗結果第二天就在巴黎的各大報紙版面進行了公示,結果顯示送檢物品不含任何毒藥,而主宮醫院的內科醫生和外科醫生也集體發表了一份聲明,他們宣布對送進該醫院的病人進行了全面檢查,并沒有發現任何中毒的跡象。
不過,這些科學證據卻不是打消謠言的主因。
真正讓巴黎市民相信霍亂并非投毒的其實是伴隨著一場又一場騷亂逐漸攀升的染病人數。
在3月26日巴黎剛剛發現霍亂病例時,4天時間只有16人染病,7人不治身亡。
而在經過拾荒者騷亂、圣佩拉熱監獄暴動和投毒謠言引發的暴力事件后,到了4月6日時,僅僅這一天便新增了1851例霍亂病患,其中670人于當天死亡。
而到了最近,根據維多克的說法,就算是保守估計,巴黎每天的死亡人數也在800人左右。
如果再加上那些沒來得及送往醫院救治的病人,那巴黎每天可能至少有1200人死在霍亂的魔爪之下。
雖然這么說很不客氣,但是和巴黎一比,就算是被霍亂鬧得雞飛狗跳的倫敦都可以算是井然有序了。
根據英國中央衛生委員會統計,在上個月,英國全境剛剛迎來了霍亂死亡人數的新高峰,在英國431個可統計的城鎮和鄉村中,共有1519人因霍亂喪命。
而在霍亂的洶涌攻勢之下,不列顛內閣和中央衛生委員會終于生出了病急亂投醫、死馬當活馬醫般的魄力。
這個時候,他們也管不了什么專制不專制的了。
14位新上任的衛生監督員被派駐到了全國各大主要工業城市,要求各教區強制實行不潔飲用水的管制工作。
而大法官布魯厄姆勛爵則直接向各教區的牧師們發布了一則近乎恐嚇性質的公開信。
在那封公開信中,布魯厄姆勛爵聲稱:
在眼下這個緊急關頭,牧師們應當堅定信仰,將信眾們的健康置于一切之上。如果牧師們執意要像克萊斯特奇教區那樣頑抗,堅持不將濟貧稅投入到公共衛生上,那么他將不得不考慮動用大法官手中的法定權力,暫停發放牧師們的圣俸。
而在圣俸停發后,如果他們之后的行為依舊不改善,布魯厄姆將不排除將這份名單呈交給全英首席主教、負責管理英格蘭南部教會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全英次席主教、負責管理英格蘭北部教會的約克大主教手中。
相較于布魯厄姆勛爵的動嘴皮子,戰爭與殖民事務部主管大臣戈德里奇子爵的態度則直接許多。
鑒于不列顛多地因為議會改革與霍亂疫情引發的暴動,戈德里奇子爵命令駐扎于本土的陸軍部隊可以在合理范疇內協助當地政府進行臨時管制工作。
內務大臣墨爾本子爵則在趁機推進他的《市政警察法案》,相較于去年他遇到的阻力,今年的《市政警察法案》推動起來明顯順利了許多。
如果讓亞瑟猜測原因,那么他認為,應該是不列顛各地的市政當局終于發現,讓警察部隊管理治安明顯比陸軍出動更令人放心。
更何況,墨爾本子爵如今也不再堅持內務部必須完全掌握全國警察部隊的領導權,而是愿意與市政當局共同管理。
至于另一個令市政當局愿意讓步的原因,則是前不久剛剛通過的不列顛城鎮改造計劃。如果服從中央管制霍亂就能攤上這種好事,那他們也不介意考慮考慮。
就在幾天前,托利黨新秀議員迪斯雷利先生以一份技驚四座的演講在下院博得了三分之二以上的支持票數,成功說服議會通過了謀劃已久的城鎮改造項目。
而迪斯雷利能夠成功,主要有兩點原因。
第一是眼下洶涌的霍亂疫情,已經讓議員們感到不能對城市衛生置之不理。
因為就算是議員齊聚的威斯敏斯特宮,每到夏天來臨的時候,都能聞見從隔壁泰晤士河飄來的陣陣惡臭,以致于上下兩院開會時不得不關上窗戶。
但從前由于這種計劃實在是太花錢,議員們對于城市改造這種事依舊是舉棋不定。但霍亂等多種流行病的到來,卻讓城市改造有了一個充分的理由。在這一點上,不論是輝格黨還是托利黨,都很容易達成共識。
第二是迪斯雷利先生的某位熱心朋友為他提供的某種秘密文書。
或者說,是霍亂期間巴黎共和派與波拿巴派號召人民起義的宣傳文件——《告人民書》。
窮人并不是死于霍亂,而是死于饑餓!富人很少遇到威脅,因為他們逃跑了。不幸者擁有更少的勞動與面包,人們禁止死者的親朋好友進入醫院。
為什么讓膽小鬼、利己主義者攜帶生存資料,逃離邊境,卻讓人民生活在巴黎?疾病肆虐人口稠密的街區,因為它們既骯臟,且人口擁擠。
有人拋棄了疾病不會侵入的干凈而寬敞的房屋,它們空蕩蕩的,醫院卻人滿為患。窮人之悲慘與狹窄的居所在吞噬奄奄一息者。
啊!讓這些毫無用處的公館接收除了臭氣熏天的大街就無處居住的不幸者。啊!既然富有的主人拋棄了它們,那么就讓人民去居住!
當迪斯雷利在下院宣讀這份文件時,下院一度陷入了長達半分鐘的死寂。每一個人的鼻孔里都嗅見了當年法國大革命的氣息,每個人的眼睛都能看得出幾分凝重與疑慮。
而當迪斯雷利先生振臂一呼,說出那句他自認為可以流芳百世的名言時,下院掌聲雷鳴。
“一個分裂的王國無法持續太久,當社會的底層動蕩不安時,上層建筑也無法獨善其身。茅草屋倒塌之后,圣詹姆士宮的大理石柱也會為之顫栗。外界環境往往不受我們控制,但我們自己的行為卻始終在我們的掌控之中。而我們,將用我們的行為證明,不列顛政治體制的優越性!”
不得不說,這句話聽起來很有氣勢。
但是亞瑟為什么會對迪斯雷利在下院的高光時刻這么清楚,自然是由于這已經是他今天第八次聽迪斯雷利提到他的光輝事跡了。
迪斯雷利一只手搭在編輯部的沙發靠背上,一手托著酒杯侃侃而談道。
“真的,我當時真的希望你們都在那兒。而且我不止希望你們都在那兒,我還希望我父親、我姐姐他們都在那兒。叫我父親瞧瞧,他兒子是不是像他認為的那么浮夸,我同樣可以做個威嚴莊重的大人物,只是我不喜歡那么做。我那天在下院就像是凱撒、是奧古斯都、是蘇萊曼,我就是個天生的領導者,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的聽我的。”
大仲馬古里古怪的望了一眼亞瑟,又把目光轉回了迪斯雷利:“可我記得你在下院剛剛登場的時候,不還說自己的祖先是猶太圣殿里的拉比嗎?這么快伱的角色就換了?”
“不,亞歷山大,你不明白,猶太拉比當然是一種光榮,但是凱撒、奧古斯都則是一種更大的光榮。”
迪斯雷利笑得嘴都合不攏:“就像你看到的那樣,我又進化了。”
他站起身,揪著自己的燕尾服衣擺像是跳舞一樣踱著步子:“看看吧,我為窮人們做到了什么,只要事情進展順利,他們很快就可以有一間寬敞干凈的新房子。世界上有哪個國家會為窮人這么考慮?只有不列顛會這么做。而不列顛之所以這么做,全是因為我,本杰明·迪斯雷利,不列顛的良心。這個國家,只有我是全心全意的為民眾考慮。”
大仲馬翹著二郎腿嘆了口氣,他扭頭沖著亞瑟問道:“你今天是從哪兒把這個戲精撿回來的?”
“不是我撿的,是他自己找上門的。”亞瑟喝了口茶:“我當時和路易正坐車往編輯部走,結果本杰明突然從大街的人群里竄了出來攔在了路中間。我當時還以為又有人想要我的命,嚇得差點拔槍把他擊斃。”
路易則在一旁笑著說道:“能夠做成這么一樁大事,迪斯雷利先生得意也是應該的。如果法蘭西能夠擁有迪斯雷利先生這樣的議員,巴黎的情況也不會那么糟糕。”
說到這兒,路易還偏過頭向大仲馬詢問道:“說回來,亞歷山大,你還沒把我們介紹給這幾位新客人呢?”
大仲馬聞言忽的壞笑一聲開口道:“不,尊貴的閣下,不是我給新客人介紹你們,而是將這些客人引薦給您。”
語罷,他便搭著司湯達的肩膀問道:“我記得你是個波拿巴派吧?”
司湯達微微點頭道:“怎么,你旁邊的那位先生也是嗎?”
大仲馬哈哈大笑道:“嗯……你這么說倒也不算錯,但是只對了一半。”
“什么意思?”
大仲馬摟著路易的肩膀沖著司湯達開口道:“來,認識一下,這是我的朋友,夏爾路易拿破侖·波拿巴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