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威斯敏斯特,溫坡街的街道上。
馬車晃晃悠悠的行駛著,車廂內,亞瑟燃著一支雪茄,靜靜地翻閱著手頭那份雪萊夫人交給他的稿件。
那是一份模仿蒲柏文風翻譯的《荷馬史詩》,也是那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姑娘的處女作。
雪萊夫人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從她那雙被揪的略微發皺的白手套可以看出,她好像有些緊張。
雖然那份稿件不是她的作品,但是她依舊免不了為伊麗莎白擔心。
也許外行人會覺得文學圈內總是充滿和睦氣息,大伙兒說話總是很客氣。
但雪萊夫人這樣的內行卻深刻懂得這個行當里到底有多少討厭鬼,讓一個作家欣賞另一個作家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而針對那些文壇新秀,等著他們的通常是老前輩們數不清的攻訐與諷刺。而女性作家在這方面受到的攻擊,也要遠勝于男性作家。
雖然在簡·奧斯汀出名以后,中等階級里已經有不少人接受了女性作家的存在。
但那些老派紳士依然不覺得寫作是女人該做的事,就算要寫,她們也只能寫寫言情故事。如果她們去染指《荷馬史詩》這樣的作品,那得到的通常會是一頓訓斥。
湖畔派的三位大詩人柯勒律治、華茲華斯和騷塞就是堅決反對女性踏足文壇的代表人物,而他們輸出該項觀點的主要陣地便是不列顛古典文學的權威雜志《布萊克伍德》。
而雪萊夫人之所以找上亞瑟,也正是相中了《英國佬》與《布萊克伍德》水火不容的關系。
這兩家發行量不相上下的文學雜志完美代表了目前英國文壇的兩種對立聲音。
《布萊克伍德》罵《英國佬》品味低級,用詞粗鄙,拜金主義,引導社會不良風氣。
《英國佬》噴《布萊克伍德》思想陳舊,冥頑不靈,酸了吧唧,就是個中世紀僵尸結合體。
雖然目前的社會主流輿論都是支持《布萊克伍德》的,但是據雪萊夫人所知,紳士和淑女們雖然在公開場合都會拿《布萊克伍德》裝點自己的高雅品味,但是許多人私下里還是看《英國佬》多一點。
至于原因,也很簡單,因為《英國佬》上的故事讀起來確實比《布萊克伍德》的華麗詩歌和文學評論更有趣。
而且,有一部分敢于表達自身觀點的淑女更是絲毫不怕在公開場合表達自己對于《英國佬》的喜愛,藍襪社的諸位夫人就是其中的著名代表之一。
這幫叛逆的女學究很喜歡亞瑟的偵探里運用到的推理手法與化學知識,也對達爾文在南美洲的馴猴日記抱有極大興趣,至于狄更斯、大仲馬、迪斯雷利的作品更是老少咸宜。
而且《英國佬》也并不像是《布萊克伍德》說的那樣,全是些文學素養不高的作品,海涅的詩歌直接把它們在文學方面的品味拔高了一個層級。而且,那個名叫丁尼生的年輕詩人偶爾也可以拿出很不錯的詩歌小品。
或許《布萊克伍德》在文學方面的深度令《英國佬》拍馬難及,但同樣的,《英國佬》在電磁學、化學、博物學等方面的廣度也是《布萊克伍德》必須仰望的。
就像是每一期《英國佬》扉頁寫的雜志社格言說的那樣——《英國佬》歡迎每一位擁有文學夢想的人加入我們,不限性別、年齡,甚至跨物種的我們也照樣考慮。
雖然這句話頗具玩笑性質,但是雪萊夫人對《英國佬》兼容并包的審稿態度深信不疑。這幫熱心紳士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向她伸出了援手,《布萊克伍德》就沒有這樣的善心。
亞瑟將稿件翻到最后一頁,隨后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
雪萊夫人望著這個年輕人的臉,和善的笑著:“您覺得怎么樣?”
亞瑟微微點頭道:“比我預想的要好,雖然比不上蒲柏的譯本那樣大氣磅礴,但是她的文字非常細膩,而且還蘊含著一種神圣的、宗教性質的氣息。”
雪萊夫人頗為驚訝的抬起手遮住了嘴:“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您,她確實對于宗教很感興趣,而且她也和您一樣,是一位非國教徒。”
“非國教徒?您的意思是,她也是個天主教徒?”
“不,她信奉新教的衛斯理宗。據我所知,只要她的身體允許,她基本每周都會堅持去家附近的衛斯理宗小教堂參加禮拜。你應該也知道衛斯理宗的教義,他們主張認真研讀圣經,嚴格宗教生活,遵循道德規范。
那姑娘不止看《新約圣經》,還看《舊約圣經》。為了能看懂《舊約》,她甚至自學了希伯來語。而且,她還不滿足于這些,彌爾頓的《失樂園》、但丁的《神曲》,凡是和宗教有關的書籍她都會看,而且還都要看原版的。
為此,她又學會了拉丁語和希臘語,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她又迷上了荷馬、品達羅斯、阿里斯托芬這些古希臘作家的書籍。除此之外,她還很喜歡伏爾泰、盧梭和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著作。”
亞瑟嘬了口煙,尼古丁的注入也讓他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這位小姐的興趣愛好挺廣泛的,是一個宗教狂熱愛好者,但又喜歡伏爾泰……嗯……讓我猜猜,難道她也是一個自然神論者嗎?她相信上帝創造了世界和人類,但也認為上帝在那之后就沒有繼續干預,而是讓世界按照自己的規律運轉?”
雪萊夫人笑著回道:“您果然是一位杰出的偵探。那您猜猜,她最喜歡的是您的哪一部作品呢?”
“哪一部作品?”亞瑟皺眉問道:“夫人,我就只有一部作品,就是那部《黑斯廷斯探案集》。”
“那可不是。”雪萊夫人笑著回道:“還有一部《圣喬治旗照常升起》。”
亞瑟聞言連連擺手道:“不,夫人,您可能誤會了,那部是狄更斯先生的作品。”
雪萊夫人頗有些狡猾的笑著:“但是狄更斯先生說這部作品的創意和情節全都是由您擬定的。伊麗莎白給編輯部寫過信,狄更斯先生親自告知了她創作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他只是那個執筆的,而這本書的脈絡和關鍵劇情全都是由您親自操刀。”
“查爾斯這小子,總是干些畫蛇添足的事情……”
亞瑟捋了捋頭發:“好吧,這么說來,伊麗莎白是喜歡海豚……呃,不,鯊魚是嗎?”
雪萊夫人掩嘴笑道:“這可不是鯊魚的事情,您的那篇作品把她看得淚流不止,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埃爾德·卡特奮發向上、不向命運屈服的精神鼓舞了。看到卡特的奮斗,她仿佛就看到了與命運斗爭的自己。”
亞瑟聽到這話,愣的半天都沒說出話來,直到雪茄頭燒到手,他才被燙的一哆嗦,徹底回過神。
望著雪萊夫人那真摯溫暖的笑容,亞瑟心情復雜到只覺得此時此刻無論自己說什么都像是在瀆神。
紅魔鬼搭著亞瑟的肩膀嬉皮笑臉的安慰道:“往好處想想,總歸是辦了件好事,埃爾德能用自己的慘痛經歷激勵一位陷于癱瘓中的苦痛姑娘,他也算是積了功德了,即便這不是他有意而為之的。”
亞瑟考慮問題的方向明顯與紅魔鬼不同,他忽然感覺自己選擇今天與雪萊夫人前往粉絲家中是一種錯誤。
如果那位伊麗莎白小姐忽然問起故事的創作原型,亞瑟到底該怎么給她交待這么一回事呢?
《圣喬治旗照常升起》是一個我說不出口的謊言?
這其實是一場跨越物種的愛戀?
正當亞瑟想要找借口奪門而走時,馬車的車輪悠悠的停了下來。
雪萊夫人看了一眼窗外的刷著白漆的公寓,沖著亞瑟微微點頭道:“黑斯廷斯先生,我們到了。”
馬夫打開車門,亞瑟的馬靴踩在帶水的磚瓦路上,心中頗有一種被逼上梁山的感覺。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表示拒絕,他的耳邊便響起了一個熟悉、悅耳、還帶著一絲驚喜的清脆嗓音。
“黑斯廷斯先生?”
亞瑟扭頭一看,那是一位在男仆陪同下出行的貴族小姐。
她輕輕抬起米黃色的寬邊帽,透過蕾絲邊的帽檐正好可以看見她的調皮笑臉。
“拜倫小姐?”
艾達·拜倫正想上前同亞瑟攀談,但剛剛邁出一步,她便看見了緊跟著亞瑟下車的雪萊夫人。
這嚇得她趕忙把剛剛做出的鬼臉收了回去,她乖巧的微微低頭見禮道:“雪萊夫人。”
“艾達?”雪萊夫人也對這位姑娘的出現頗感驚訝:“今天你母親沒有跟著你一起出行嗎?”
艾達搖了搖頭道:“我已經成年了,也可以去參加社交舞會了。所以母親自然也不需要天天盯在我身邊。”
雪萊夫人聽到這話似乎有些不滿意。
在對于子女的管束上,或許是因為都被詩人傷過心,所以她與艾達的母親密爾班克夫人觀念相近。
正如拜倫與雪萊是無話不談的密友一樣,這兩位詩人的妻子在近些年也走的很近。
對于艾達這個小姑娘,雪萊夫人幾乎是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的。
雪萊夫人開口道:“你應該多聽聽你媽媽的意見,這個社會上有許多糟糕透頂的家伙,你這種傻姑娘一不留神很容易就會被他們欺騙。”
艾達聞言瞬間起了惡作劇的心思,她裝作天真的問道:“這……您說得對,這個社會上確實有許多糟糕的家伙。比如您旁邊那位,我看報紙上這些天好像都在攻擊他,不論是《泰晤士報》還是《衛報》都說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您趕快到我這邊來吧,我怕他待會兒就會攻擊您。”
雪萊夫人聽到這話臉瞬間就黑了下來:“艾達,你不能對報紙上的東西偏聽偏信,一個人的品質如何你得自己去感受,而且有時候光憑感受也不可信,還是得日久見人心。總而言之,一個人的好與壞,不是從別人口中的評價得出來的。黑斯廷斯先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警官,也是一位正直的紳士,伱必須為你方才所說的話向他道歉。”
“好吧……”
艾達垂著腦袋,耷拉下來的眼角還在偷偷觀察亞瑟的反應。
這種程度的小動作自然逃不過亞瑟的眼睛,但他絲毫沒有替對方求情的意思,反倒還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這位小姐的胸口。
艾達察覺到亞瑟熱辣的視線,臉色驀地一紅,她趕忙向后退了一步:“黑斯廷斯先生,您在打量什么呢?”
“那個……”亞瑟指著被她抱在胸前的書,開口問了句:“那是什么?”
“哪個?”
艾達低頭一看,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有火焰在燃燒:“這是德·摩根先生交給我的數據,我要把它帶回去做統計。”
“德·摩根先生?數據?”
亞瑟忽然一拍腦袋,他想起了什么:“我差點忘了,德·摩根先生之前做過你的家庭教師。這么說來,你懷里的文件應當是中央衛生委員會分配給倫敦大學的霍亂病例統計文件吧?你在協助政府工作?”
“嗯……就是一點小愛好,能把我學到的數學知識用到實處,這讓我很高興。”
艾達眼神游離道:“當然了,德·摩根先生允許我去他在倫敦大學的課堂旁聽也是一個重要理由。所以,當他說中央衛生委員會和蘇格蘭場的亞瑟·黑斯廷斯先生委托倫敦大學對霍亂病例進行每日數據統計時,我就想也不想的答應了。”
雪萊夫人聽到這話,忍不住偷偷瞥了身邊的亞瑟一眼,隨后又用嗔怪的眼神瞪了艾達一眼,旋即開口道:“艾達,你這個姑娘可真是調皮。”
艾達臊的滿臉通紅:“是您太急著教訓我了。”
亞瑟摘下帽子微微躬身道:“拜倫小姐,很感謝你對政府工作的幫助。霍亂統計工作是一項龐雜的事務,您的加入肯定讓工作輕松了許多。”
艾達眨了眨眼睛,頗有些質疑的詢問道:“就只有這樣嗎?”
亞瑟想了想,又笑著補充道:“我還很感謝您沒有討厭我,現在倫敦討厭我的人已經夠多的了,我很高興沒有再失去一位美麗動人的支持者。如果下次有機會邀請您跳舞,我希望您不要拒絕我。”
艾達聽到這話,方才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我沒有拒絕紳士的理由。”
雪萊夫人看到這兒,轉過頭笑著對亞瑟說道:“誤會也解開了,我們現在該去見見您的另一位支持者了。”
她正要叩響門鈴,豈料艾達卻忽然跟了上來,她打量了一眼面前這棟可疑的公寓,又瞧了眼雪萊夫人與亞瑟,狐疑的問道:“我能冒昧的問一句,您和黑斯廷斯先生今天是有什么特別的安排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