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陽的金黃余暉中,一輛裝飾華麗的敞篷四輪馬車悠然地穿梭在巴黎這座古老陳舊但又煥發新生的城市當中。
對于車上的兩位乘客來說,他們會怎么形容巴黎這座城市呢?
這里首先當然是一座大城市,在當今的世界,人口超過50萬的大城市總共有19座,而其中分布在歐洲的只有5座,它們分別是倫敦、君士坦丁堡、那不勒斯、圣彼得堡以及巴黎。
盧森堡宮、杜伊勒里宮、法蘭西學會、巴黎天文臺以及大名鼎鼎的榮軍院都坐落于這里,更重要的是,它也是整個法蘭西甚至于全歐洲的制圖中心。
此時此刻,兩位乘客的手中就拿著一份巴黎地圖。
在巴黎的無數地圖當中,它既不是最新的,也談不上最詳盡,不是歷史最悠久,但卻最具歷史紀念意義。
它繪制于1789年,法國大革命開始的時間,法蘭西的共和元年。
這一年,路易十六召開了三級會議。
這一年,國民會議發表了網球場宣言,所有第三等級的議會代表在王家網球場的大雨中宣誓:“不制定出一部憲法,會議決不解散。”
這一年,路易十六在御前會議上命令解散國民議會,奧諾萊·米拉波伯爵對國王派出的司儀官怒吼:“回去告訴你的主人,說我們是受命于民才來到這里的,除非刀劍相加,我們絕不離席!”
這一年,對長期缺乏糧食和面包感到憤怒的婦女們在圣安托萬近郊的市場敲響了教堂的鐘聲,她們要求驅逐‘以佛蘭德斯軍團和皇家瑞士近衛隊為首的外國雇傭軍,并恢復充足的食品供應’,以六千名婦女為先導的隊伍在斯坦尼斯勞斯·馬亞爾的帶領下向凡爾賽宮進軍。
這一年,巴黎衛戍司令拉法耶特侯爵對路易十六說:“陛下,我很不幸的通知您,國民自衛軍的士兵拒絕鎮壓大游行,我的軍隊存在很高的嘩變可能性。”
他抱著我來到香榭麗舍宮的那個窗戶邊,讓我看卡魯賽爾廣場上的部隊檢閱。當時蘇爾特元帥也在旁邊,他對蘇爾特元帥說:‘抱抱這個孩子吧,元帥!有朝一日,他或許能成為我們家族的希望呢。’
因為同樣在1789年,他們的叔父和父親——拉斐爾炮兵團的炮兵少尉拿破侖·波拿巴也看到了自己的機遇,這位來自科西嘉島的少尉趁著法國大革命爆發之際,加入了以雅各賓派為首的科西嘉民族主義者團體,試圖通過發動革命的方式幫助科西嘉人擺脫法蘭西的統治。
雖然聽起來很滑稽,但這個當年只有20歲的小伙子確實是一個日后令他自己感到深惡痛絕的分離主義分子。
后來,叔叔的百日王朝失敗了,他在滑鐵盧敗給了威靈頓率領的反法聯軍。在被流放去圣赫勒拿島前,我又見了他一面。他抱著我,讓我居高臨下的去看整個巴黎,和我說,要是上天再給他二十年的統治和一點閑暇,人們就會徒勞地尋找古老的巴黎,除了遺跡,什么也不會留下。
這一年,法蘭西通過了《八月法令》與《人權宣言》,昭告全國教會財產國有化,并廢除封建制。
但是對于馬車上的這兩位法蘭西紳士來說,這一年的特殊卻并不僅僅在于大革命。
他想要建立一個能比肩希臘或羅馬的偉大國家。為此,他已經建造了許多高聳的新古典拱門,如凱旋門。他修建了大量的公共工程項目,比如塞納河的新碼頭和運河,還有屠宰場、市場和倉庫。但是,他已經再沒有多余的時間了。”
他突然指著前方建筑群背后若隱若現的香榭麗舍宮開口道:“我還記得,叔叔剛剛從厄爾巴島返回巴黎的時候,我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去見他。他雖然責怪媽媽先前在他倒臺的時候改換門庭,投誠了復辟的波旁王朝,但是見到我和哥哥,叔叔還是很高興。
說到這里,路易轉頭望向了身邊的這位堂兄弟,看到他與拿破侖有八分相似的臉部的輪廓、額頭和嘴巴,路易心中不禁升起了些嫉妒的情緒。
這不僅僅適用于一位最平平無奇的巴黎平民,也可以套用于萬眾矚目的法蘭西皇帝。
這一年,口吃的小記者卡米爾·德穆蘭在得知改革推進者、財政大臣雅克·內克爾被國王解職后,激動地跳上咖啡館的桌子號召巴黎人民發動起義:“這次免職是對愛國者進行圣巴托洛繆大屠殺的警鐘!公民們,國王雇傭的德國兵正向巴黎開來,他們要帶來流血和屠殺,拿起武器準備戰斗,戴上三色帽徽以便相互辨認,這是我們唯一的生路了!”
或許是身邊這位酷似他叔叔的年輕人讓他想起了什么,路易不免有些觸景生情。
這一年,“拿起武器!到巴士底去!”
正如伏爾泰所言:人的天性是如此復雜,以至于一個人在一生中可以扮演多種角色,有時候是英雄,有時候是懦夫,有時候是智者,有時候則是愚人。
這一年,路易十六詢問身邊的利昂古爾公爵:“這是一場叛亂嗎?”
馬車搖搖晃晃的,路易·波拿巴抬頭看向塞納河兩岸,林蔭道上的梧桐樹排列整齊,風兒吹過晃動了斑駁的樹影。
對于所有法蘭西人來說,這都是十分特殊的一年。
這一年,利昂古爾公爵回答:“不,陛下,這是革命。”
這一年,在拉法耶特侯爵率領的國民自衛軍的保護下,路易十六離開凡爾賽宮,倉皇遷居杜伊勒里宮。
不過也就僅僅是小小的嫉妒而已,因為他知道,對方雖然是拿破侖的親生兒子,但畢竟只是私生子,而拿破侖當初對他的許諾,也只是將會把他扶立為波蘭之王,而不是法蘭西的皇帝。
夏爾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才是真正的波拿巴,而亞歷山大·科洛納·瓦萊夫斯基雖然從親緣角度和拿破侖更近,但終究不能被視為波拿巴家族核心圈層中的一員。
瓦萊夫斯基看起來也有些觸景生情,拿破侖被流放的時候,他才不過五歲而已,而在拿破侖倒臺的第二年,他的母親也去世了。
瓦萊夫斯基被繼父的照料著,在比利時一直成長到14歲。那些從波蘭逃亡的復國主義分子奉他為領袖,并希望在合適的時機,由瓦萊夫斯基這位拿破侖欽點的波蘭之王接過波蘭復國的大旗。
沙皇俄國因為擔心瓦萊夫斯基在波蘭人當中的影響力,在他14歲這年派人征召波蘭公民瓦萊夫斯基去俄國軍隊中服兵役。
瓦萊夫斯基不肯接受沙俄的征召,于是便在繼父的幫助下,輾轉倫敦逃往巴黎。
兩年前波蘭爆發起義時,瓦萊夫斯基便奉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的密令,啟程前往華沙,加入了新組建的波蘭起義政府。
瓦萊夫斯基剛一回到華沙,便受到了波蘭人的熱烈歡迎,起義政府立即任命他為外交特使,秘密出訪倫敦求援。
只不過遺憾的是,由于種種不能明說的原因,瓦萊夫斯基的這次倫敦之旅并不順利,他沒能從英國外交大臣帕麥斯頓手中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幫助,甚至連一句口頭上的鼓勵都未能收獲。
更糟糕的是,一位本應與這件事毫不相干的蘇格蘭場警官也因為這次求助之旅在利物浦遭遇了街頭刺殺事件,從此以后多了一只丹鳳眼。
瓦萊夫斯基深吸了一口氣:“路易,我的表親,我知道,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年一直都過得很艱難。你的親兄弟死在了意大利的燒炭黨起義,羅馬王因為肺結核死在了維也納的美泉宮,華沙剛剛升起的火光也被圣彼得堡凜冽的寒風吹滅了。但是萬事向前看,我們的脊梁絕不會被這一時的困難壓彎。”
路易笑著應道:“你說的對,亞歷山大,這也是我為什么回到了巴黎。逃避是沒有用的,我遲早得直面這一切。波拿巴家族的漢子為什么會害怕站上巴黎的土地呢?這里明明就是生長孕育我們的土地。你醒悟的遠比我要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在巴黎住了七八年了吧?”
瓦萊夫斯基點頭道:“今年已經是第九年了,不過我也不是醒悟的比你更早,而是逼不得已。當時俄國人幾乎向所有我居住的國家要求引渡我,而只有法國政府是明確拒絕這一無禮要求的。不論是之前復辟的波旁王朝,還是現在的路易·菲利普,他們都不愿意把我這枚好用的棋子交給俄國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把我捏在手里,就等于是捏住了俄國人的下體。”
路易聞言,頗有些無奈的開口道:“看來你這些年在巴黎,也是逼不得已。”
瓦萊夫斯基豁達的笑著:“路易,想做雞蛋餅不打碎雞蛋是做不出來的,還記得這句話嗎?我還記得約瑟夫伯伯當年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路易靠在車廂上笑著回道:“現在也一樣,伱如果去倫敦的攝政新月樓找他,隔三差五就能聽見他嘴里冒出這一句。之前我想在蘇格蘭場當警察,我媽媽不同意,他就是拿這一句勸我母親的:‘想做雞蛋餅不打碎雞蛋是做不出來的,你既想要讓路易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小伙子,又不愿意讓他接受應該有的歷練,這怎么能行?’”
瓦萊夫斯基好奇道:“你在蘇格蘭場干過活?做的是哪方面的職務?”
路易打趣道:“我主要是打打下手,做做文書方面的工作。你去年出使倫敦的時候,在報紙上看到過亞瑟·黑斯廷斯這個名字嗎?他是大倫敦警察廳的助理警察總監,喔,不對,現在應該叫皇家大倫敦警察廳了。”
“亞瑟·黑斯廷斯……”瓦萊夫斯基回憶了一下:“好像有點印象,不過我記得不是從報紙上看到的,而是在劇院門口的招牌上,有一位鋼琴家也叫亞瑟·黑斯廷斯。”
“那個鋼琴家就是他。”
路易哈哈大笑道:“我的這位上司平時業務挺繁忙的,周一到周五的白天在白廳街辦公,傍晚下了班就去白教堂的馬丁酒館看場子,或者去格林威治找他的老相識惠斯通先生拉拉感情,隔三差五還會去皇家學會進修一下,周六在科文特花園附近的幾個劇院辦音樂會,周日則去艦隊街的《英國佬》編輯部審稿。”
瓦萊夫斯基好奇道:“這家伙是個工作狂嗎?他平時難道不參加俱樂部或者宴會沙龍什么的嗎?”
“當然參加了。”
路易開口道:“休息日沒有演奏安排的時候,他就是藍襪社夫人們的座上賓,如果藍襪社沒安排,他就去和羅斯柴爾德家的少爺到城外的森林獵狐貍,或者說陪塔列朗先生打打高爾夫,又或者是把我們這些朋友叫到一起攢個局,大伙兒一起去打場板球什么的。
打板球的時候最有意思了,通常我們會提前起床,早上就開始準備餐點,做好了之后便帶著打包好的食物去板球場,一場球從早上打到下午,中間累了餓了就在草地鋪一張毯子野餐,一邊吃飯一邊談天說地。”
說到這里,路易又轉而問道:“你呢?亞歷山大,你平時都干些什么?”
瓦萊夫斯基眨了眨眼睛:“我……我其實也差不多。只不過最近這兩年,由于波蘭的問題,所以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能安安靜靜的休息了。”
路易問道:“雖然這么問很不禮貌,但是……在波蘭起義失敗之后,你是怎么回到巴黎的?”
瓦萊夫斯基道:“華沙陷落后,這邊很快就幫我辦理好了回歸法國的文件。為了不讓沙俄用我的波蘭公民身份提出引渡,路易·菲利普安排我進入了法蘭西的外籍軍團服役。本來我這時候應該跟著外籍軍團開赴阿爾及爾作戰的,但是因為你要來巴黎,所以政府那邊就暫緩了我的行程,讓我作為主人來招待你。”
路易聽到這話,沉默了一陣子。
瓦萊夫斯基也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他抿了抿嘴唇開解道:“路易,想做雞蛋餅不打碎雞蛋是做不出來的。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困難,但既然你已經來了巴黎,就去見路易·菲利普一面吧。你有理由厭惡他,我也一樣,但形勢比人強,如果你想要光明正大的生活在法蘭西,和他見一面是必須的。縱然他有種種不是,但他并非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更何況,現在這個時候,他還有求于你。”
路易聞言皺眉道:“他想要求我什么?”
瓦萊夫斯基嘆了口氣:“你應該知道巴黎去年的起義吧?路易·菲利普想要借助你的身份,對國內的波拿巴派釋放善意。不論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實意,他當著我的面說過很多次,他非常尊敬拿破侖·波拿巴,而且他還在考慮要把拿破侖的棺槨從流放地遷回巴黎風光大葬。”
路易聽到這話,心中頓生一股惡寒,他已經猜到了路易·菲利普邀請他回國的最終目的了。
“他想要以我為代表,去圣赫勒拿島接回叔叔的棺槨?”
瓦萊夫斯基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只是眼巴巴的望著路易:“那是你叔叔,也是我父親。但是,路易,我不能強迫你,最終的決定權在你。”
路易閉上眼,仰著頭深吸一口氣,他什么都沒說,但是從他起伏的胸膛已經可以看出,這個驕傲的波拿巴氣的不輕。
他不喜歡這樣的政治交易,更別說交易的籌碼還是他最最愛戴的叔叔的尸體。
“拿破侖已經死了,然而即便這樣,他們還想要從他的身上榨出幾枚金幣嗎!”
路易這話剛說完,忽然,馬車一個急剎,差點把他們兄弟倆從車上甩了出去。
正在氣頭上的路易正想怒斥車夫,可未曾想還不等他開口,便看見了那兩個攔住馬車前進的罪魁禍首。
亞瑟一手杵著手杖,另一手微微抬起,潔白的手套一塵不染。
“路易,這是你的新朋友?雖然我這么說可能不合時宜,但是,如果你不忙的話,不如來助我一臂之力?維多克先生給的報酬還不錯,最起碼明顯高于咱們在蘇格蘭場的起薪。”
瓦萊夫斯基望見這位自來熟似的英國紳士,扭頭沖著堂兄問道:“路易,你認識他?”
路易瞧見亞瑟那副‘賺錢要緊’的表情,只得無奈的一撇嘴道:“來,亞歷山大,我來為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劇場里的鋼琴家,我曾經的頂頭上司——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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