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階沿上有耳朵,門上有嘴巴,窗上有眼睛,最危險的莫過于在大門口講話。彼此臨走說的最后幾句,好比信上的附筆,所泄漏的秘密對聽到的人跟說的人一樣危險。
——巴爾扎克
要想升到高處去,有兩種實現方式,那就是必須作鷹,或者作爬行動物。當然,也有極少數人可以通過第三種方式攀登到最高處,例如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個海峽對岸的家伙表面看起來像一只鷹,但那只不過是因為他管自己爬行的姿勢叫飛行。
更令人感到稀奇的是,不論是維多利亞女王、帕麥斯頓子爵、羅素勛爵、格萊斯頓、迪斯雷利抑或是其他不列顛政壇的大人物們都對此毫無意見。而且,對于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褒揚也不僅限于不列顛,甚至于在法蘭西也是一樣的。
我們的皇帝陛下為了獎賞其開創性的爬行式飛行技巧,更是為了獎賞其早年間在巴黎寫下的那幾個復雜的令人看不懂的公式,決定替這位新任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駐法蘭西帝國特命全權大使破例頒發象征著法蘭西最高榮耀的榮譽軍團大十字騎士勛位。
而且如果不是阻力太大,他似乎還考慮讓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當選為法蘭西歷史上第一位外籍學術院院士,授予他‘不朽者’的榮譽。呵!不得不說,這真是本世紀最大的一個未解之謎(對公眾來說確實如此,但本人其實知道其中的一點內情)。
——《巴爾扎克文選》
據可靠消息稱,英國大使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在深思熟慮后,婉拒了皇帝陛下推選他為法蘭西學術院院士的好意。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直言:“誠然,鄙人在科學界與文學界都做出過一些微不足道的貢獻,但是,如果法蘭西學術院一定要打破先例選出一位不列顛人當選為院士,那么狄更斯先生與法拉第先生都是比我更靠前的選擇。而如果不考慮打破先例,那么在科學貢獻方面理應當選的自然是約瑟夫·劉維爾與萊昂·傅科,在文學貢獻方面則首推亞歷山大·仲馬與奧諾雷·巴爾扎克。”
——《費加羅報》1853年1月16日刊
《法蘭西學術院宣布新一屆‘不朽者’增補名單,亞歷山大·仲馬、奧諾雷·巴爾扎克等人赫然在列》
巴爾扎克: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配得上這份榮譽,但我依然得感激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能夠以廣博的胸懷,本著無私的精神,毫無保留的在眾位院士選舉委員會成員的面前大膽舉薦。
——《費加羅報》1853年3月22日刊
巴黎,小城堡旅館里,亞瑟與維多克面對面的抽著悶煙。
這是他們執行監視任務的第二天。
雖然在昨天下午,維尼受人監視的真相就已經大白于天下了。
但是兩位神探礙于寫不出一份體面且合理的案件調查報告,所以直到現在都遲遲沒有結案。
名揚天下的法蘭西文壇領軍人物,完美無瑕的偉大文學家,一個可以令巴黎各大劇院經理瘋狂哄搶其作品的劇作家,被視作浪漫派文學領袖夏多布里昂接班人的維克多·雨果,居然擁有這樣的獨特癖好。
雖然維尼與雨果的關系不錯,但以亞瑟與維尼短暫的接觸來看,這家伙即便想要替雨果保守秘密,可是以他的大嘴巴,要不了兩天就會把這件事傳的滿城都知道。
雨果的聲名好壞,本來并不關亞瑟的事,但是作為土生土長巴黎人的維多克就不得不考慮到這些了。
自從維多克在去年6月6日爆發的共和黨人起義中大發神威后,維多克很快就遭到了《立憲報》與《共和報》的雙重火力打擊。這使得這位一度被巴黎人視若神明的神探,一下子就從罪惡克星淪為了下水道里的陰溝耗子。
如果維尼再順口說出雨果的怪癖是由維多克調查出來的,那么那些雨果的崇拜者們多半不會認為偶像身上出了什么問題,反倒會將矛頭對準社會聲譽極差的調查者維多克。
市民們肯定會認為,這是維多克捏造出來攻擊雨果的陰謀。
畢竟,巴黎警方在這方面可是有過前科的。
雖然維多克已經被退休了,但誰知道他私底下有沒有繼續替警方干活呢?
雖然這種沒來由的惡毒猜測完全經不起推敲,但是以維多克對巴黎人的了解,事情是肯定會導向這個結果的。
更糟糕的是,維多克不希望站在雨果支持者的對立面,畢竟這位大作家的崇拜者里可有不少富有的紳士、淑女,而這些人也正是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想要發展的顧客。
但是,如果為雨果保守他的這些小隱私,那維多克又該怎么去和維尼解釋呢?
其實根本沒有人跟蹤你,您覺得有人監視您,這完全是多心了?
出于偵探的職業素養和收錢辦事的職業道德,維多克覺得自己也不能那么做。
況且,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就算了,可是他身邊還有個英國同行呢。
要是這么和稀泥,豈不是讓蘇格蘭場把保安部給看扁了?
就在這樣糾結的心情中,維多克平靜的度過了這個早上。
其實用‘平靜’這個形容詞也不準確,因為除了他們所處的房間以外,其他房間里的情況光是用聽的就知道完全和‘平靜’不沾邊,那簡直就是激烈的戰場,是炮火紛飛的奧斯特里茨戰役!
在奧斯特里茨戰役戰役中,匯聚了法蘭西帝國皇帝拿破侖·波拿巴,俄羅斯帝國皇帝亞歷山大一世以及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弗朗茨二世。
雖然隔壁幾個房間的人數不一定有三個,但是亞瑟確信,三位皇帝手下統領的士兵卻未必有其他房間里的先生與女士多。73000人的法國軍隊與86000人的俄奧聯軍交戰的場景,也未必有隔壁幾個房間的場景更激動人心。
亞瑟一手支著下巴,嘬了口煙,忽的開口問道:“維多克先生,您覺得戰役進行到哪一階段了。”
維多克閉上耳朵細細靜聽,隔壁似乎傳來一聲心滿意足的吐息與精疲力盡的呼氣:“天降小雪,拿破侖正策馬巡視戰場呢。這場奧斯特里茨戰役,以法蘭西的輝煌勝利宣告終結。之后,奧地利和法蘭西應當會簽訂《普雷斯堡和約》。弗朗茨二世宣布退出反法同盟,放棄自己‘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封號。”
亞瑟倒扣煙斗清理煙灰:“我與您的意見不同,在我看來,這一次應當是亞歷山大一世與弗朗茨二世的勝利。當然,我不是質疑拿破侖的能力,但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您也知道,這已經是今天早上的第四個了,雨果先生能力再強也要有個度嘛。”
維多克聞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從前在巴黎文人的聚會上聽雨果先生吹噓自己新婚當晚一夜9次的時候,只當他是在吹牛,但現在看來,我必須得為當時自己的狂妄道歉。今天一早上的經歷讓我明白了,有的人是不能輕言妄斷的。”
亞瑟往茶杯里夾了塊方糖:“我只覺得,雨果先生告訴別人,他早上會在旅館里寫作的行為確實太狡猾了。僅僅一個早上,便有四個不同的女人來到了他的秘密小屋。我現在嚴重懷疑,雨果先生與他的妻子阿黛爾走到現在這個地步,是不是因為他在那方面的需求太強了,所以他的夫人已經厭倦了?”
維多克對此不置可否,他只是轉而開口問道:“亞瑟,你和我說實話,你在倫敦搞‘突襲檢查’的時候,有碰到過與雨果先生不相上下的家伙嗎?”
亞瑟端起茶杯想了想:“不相上下的可能沒有,但我知道有個反向雨果。那是我們的前下院議員——伯尼·哈里森議員。如果用《泰晤士報》的新聞標題來介紹的話,那就是《伯尼·哈里森對波蘭的定向資助行為每次只能持續三到五分鐘》。”
維多克聽了,差點被滾燙的咖啡嗆到,他捂著嘴大笑道:“看來市民們還真沒有罵錯,這幫政客做事向來只有三分鐘熱度。”
亞瑟喝了口紅茶,微微搖頭道:“哈里森先生現在連三分鐘熱度也沒有了,他已經涼透了。”
“嗯?”維多克聽出了亞瑟的弦外之音:“你是說?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亞瑟一挑眉頭,瞅了眼維多克:“結果猜對了,但過程沒你想的那么離譜。如果他們動手之前問過我,我可能會考慮給他安排這樣一個浪漫的死法。就算不能死在一位貴婦人的裙下,我也會讓他飲下一瓶香水,臉上帶著微微泛紅的酡紅色的酒暈,香氣四溢的死去的。”
維多克嬉笑一聲:“這是什么我沒聽過的新謀殺手法嗎?”
亞瑟輕聲笑道:“維多克先生,香水可是有毒的,你想來一點嗎?”
香水有沒有毒,維多克并沒有細究,因為還不等他開口,房間另一頭的墻壁又傳來了床板搖晃的吱呀吱呀聲。
維多克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腦門上,低聲罵了句:“該死!巴爾扎克那家伙醒了!”
亞瑟掏出懷表看了一眼:“別著急,維多克先生,看看時間,距離最后的滑鐵盧應該不遠了。時候一到,這幫拿破侖全都得被流放去圣赫勒拿島。”
維多克俯下身子從小洞向隔壁看了一眼:“別說風涼話了,我看雨果和他的女伴都穿上了衣服,咱們得抓住機會別讓他有機會開啟下一場戰爭,法蘭西已經承受不起再來一場戰爭的代價了。”
亞瑟戴上帽子,拿起手杖推開門道:“我現在總算明白拿破侖為什么那么討厭塔列朗先生了,因為他總是反對拿破侖繼續打仗。”
維多克也扣上帽子緊跟著走了出來:“你最好祈禱這話別被塔列朗先生知道,據我所知,他的心眼兒其實很小。”
“那又怎么樣?”亞瑟渾不在乎的叩響了雨果的房門:“我才剛為他賺了十萬法郎。”
在維多克瞠目結舌的目光中,雨果的房門被人拉開,開門的是一個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剛剛迎來了一場春雨的嬌俏夫人。
她禮貌的向亞瑟與維多克行了個禮,旋即便徑直從他們兩人中間穿了過去。
而房間內正在整理馬甲的雨果似乎也并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看見了維多克,熱情洋溢的笑著抬手同他打了個招呼:“維多克先生,您是來借用房間的嗎?我下午和晚上都不在這兒,您可以隨意使用這里。”
知道了內情的維多克哪里敢撿雨果的便宜,這位巴黎老狐貍市儈的回應道:“維克多,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慷慨,愿意接濟深陷財務困境的老朋友。但是請容我拒絕,我是一個有尊嚴的人,也是一個驕傲的人,我雖然從保安部離開了,但是我很快就會找到適合自己的營生的。”
雨果大笑著將兩人請進了房間:“依我看,您適合當個演員,有閱歷、有感情還有說不完的傳奇經歷。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可以立馬替您寫一部戲,就講您這些年在保安部的故事,劇場經理選角的時候,我保證推薦您去演男一號。”
維多克聞言也不直接拒絕,而是用不捅破窗戶紙的方式提醒雨果道:“我對演戲并不拿手,而且比起演戲,我更喜歡看戲。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女一號是維尼先生的情人多瓦爾夫人來演,我想我還是愿意勉為其難的接下這部戲的。畢竟誰能拒絕和當下巴黎最當紅的女演員站在一個舞臺上呢?”
雨果似乎沒有聽出維多克的言外之意,他大大咧咧的坐在寫字臺旁邊的椅子上打趣道:“弗朗索瓦,我勸伱最好不要對多瓦爾有什么想法,維尼對她看的很緊。之前亞歷山大為了一親芳澤,不是把多瓦爾弄去倫敦了嗎?維尼因為這件事暴跳如雷,他不止在報紙上批判亞歷山大的戲劇作品,甚至一度打算找到對方決斗。”
亞瑟聞言,笑著接了句:“雨果先生,您有所不知,其實他們的決斗已經結束了。”
雨果扭頭看向亞瑟,他一拍腦袋道:“剛剛差點把您給忘了,您是維多克先生的朋友?”
亞瑟笑著回道:“我不僅是維多克先生的朋友,也是亞歷山大的朋友,如果您愿意的話,我也希望同您交個朋友。”
“您是?”雨果像是猜到了什么。
亞瑟伸出手道:“很高興認識您,雨果先生,我是倫敦來的亞瑟·黑斯廷斯,《英國佬》的審稿人之一。我們之前因為司湯達先生出版《紅與黑》的事情,在信箋里有過交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