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內的一間小屋里,陰濕的地板上站著好幾雙光腳。
亞瑟被雙手反綁靠在椅子上,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下,亞瑟淡定的打量著這群緊張兮兮的刺客們。
出乎亞瑟預料的是,這幫人的打扮與他印象中接受大筆資金支持的專業刺客形象相差甚遠。
大部分人的全部衣服就是一領從脖根遮到膝蓋的山羊皮外加一條白粗布長褲,粗布褲子所用到的線紡得很粗,足見裁縫手藝之馬虎。
棕黑色的長發一綹綹地耷拉在臉頰兩側,很自然地與身上披的山羊皮糾集在一起,簡直都要打結了。一般來說,干刺客這行的都是些要錢不要命的亡命徒,窮兇極惡的態度才是他們的真實寫照,然而這群刺客的腦袋卻總是低垂著,眼睛不由自主地喜歡盯著地面。
他們的臉被頭發完全遮掩住,如果遠遠的看上去,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們身上的山羊皮襖是活物,這里站著的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正在食草的、可憐兮兮的山羊。
唯有走近了他們,才能發現披散的長發后面有一雙眼睛在閃爍,就像是晨間樹梢上晶瑩的露珠。他們的眼睛倒映著煤油燈火,看起來很閃亮,但不怎么討人喜歡,瞧起來還微微令人發憷。
這里的每個人都戴著一頂紅色的毛線帽,屋子里的墻上還靠著一根根棍棒,棍尖上綁著個塞滿了衣物和零錢的粗布褡褳。
至于一小部分境遇好些的,則戴著軟帽,外面再扣一頂寬邊氈帽,他們不披羊皮,但依然穿粗布衣,長長的頭發一直披到圓襟外套的領口,這種外套的兩襟上各有一個小方口袋,正好用來裝零碎的東西。
他們都把外套敞著,里面露出同樣質地的布坎肩,上面釘著粗大的鈕扣。有的趿拉著木屐,有的帶了鞋,但卻不穿,而是打著光腳板,把鞋拎在手里。
這些衣服看起來都穿得很長久了,或許它們的年紀比亞瑟在倫敦大學念書與蘇格蘭場服役的時間加在一起都要長,所以看起來很臟,上面沾滿了泥水和汗水,黑乎乎的,很不體面。
作為一個曾經在約克鄉間生活過很多年的青年人,亞瑟一眼就瞧出了這群人的身份,他們都是農民。一部分是約曼農(Yeoman,自耕農),還有一部分應該是雇農。
在約克郡的鄉下,同樣有一部分窮苦的農民還留著類似的衣裳。但是比起面前這些人,約克的境遇顯然還是要好上一截,因為即便是鄉下,現如今你也已經很難找到如此古代風格的穿搭了。
而面前這些約曼農為什么把鞋拎在手里,如果亞瑟沒有在約克鄉下生活過,他絕不會懂。在生活貧苦的鄉間家庭,鞋從來都不是用來走路的,而是用來撐場面的。趕路的時候光腳,唯有到了進城的時候才會換上,雖然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這樣。
不過,這群人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穿的破破爛爛的,比如方才負責執行刺殺任務的那幾個刺客,他們的衣著即便混入巴黎這個時尚之都的街頭,也不會被認作窮酸的外省人,而是理所應當的被看作從小在巴黎生長的上流紳士。
他們穿著藍布褲,紅黃色的坎肩上釘著雙排銅鈕扣,外面還套著裁剪得體的棕色外套,襯衫領子用銀鈕扣襻住,鈕扣呈心型或錨型。這樣的衣裝與周圍同伴的白布衫和毛皮產生強烈的對比,就好像矢車菊和虞美人長在麥地里似的。
這群人的衣裝簡直就像是活著的歷史教科書,有的人生活在中世紀,有的人處于文藝復興時期,只有極少的一部分看起來才真正像是19世紀的現代人。
亞瑟望著這群法蘭西的鄉下農民,不知道是因為感到親切,還是因為被鎖在屋子里有一會兒了,所以發熱的腦袋也變得冷靜了,總而言之,他并不是很擔心自身的處境,反倒是對面前這幫人的來歷非常感興趣。
如果說在19世紀生活的久了,對亞瑟最大的改變是什么,那么首當其沖的肯定是,讓亞瑟對個人的生死看得沒那么重了。
這個年代,很多人都活不到成年。就算勉強成年了,又得面對猩紅熱、百日咳、斑疹傷寒等等一系列的傳染病。
路易的親哥哥死于蕁麻疹,他那個倒霉堂弟、拿破侖的親兒子是死于肺結核,就連這群高貴的波拿巴們都躲不過這一劫,更別提普通人了。
如果你的運氣不錯,把這些全都防出去了,那也別著急。興許還能在小巷里被突然竄出的暴徒劫匪給捅上一刀,又或者是因為在刺殺現場看熱鬧被人賞了一粒花生米呢。
因為刺殺身亡的人物更是不勝枚舉,比如:不列顛的前首相斯賓塞·珀西瓦爾,以及法蘭西王政復辟時期的王儲貝里公爵。
亞瑟老老實實的待在椅子上打量著面前這幫人,而這幫人也在打量著他。
房間里的大部分人都不說話,只是偶爾裝作不經意的瞟一眼亞瑟漂亮的新衣裳。
而領頭的幾個刺客在操著一口帶有濃重口音的法語在熱烈的交談著,雖然亞瑟的法語水平在大仲馬的指導下突飛猛進,甚至可以流利的運用各種臟話,但是他對于法國各地的方言俚語依然處于一無所知的狀態。
更奇怪的是,這幫人的口音聽起來甚至一點都不像法語,反倒像是威爾士鄉下人說的威爾士語。
他們圍著一張瘸了腿的桌子討論了一會兒,末了,那個領頭的刺客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一拍桌子抄起那張從亞瑟口袋里搜出的名片走到了他的面前,指著上面的文字認真問道:“你是英國的外交官?”
亞瑟也不正面回答,而是歪著頭反問道:“凱道賽公館是法蘭西的外交部所在地,外交官出現在那里很奇怪嗎?”
對方聽到這話,頓時松了口氣,他給了亞瑟一個熊抱:“幸好你是不列顛人,要不然我們今天就只能把你給做掉了。”
其他人聽到追來的居然是個英國人,剛剛還嚴肅木訥的臉上也多了些靦腆的笑容。
“是兄弟。”
“是英國兄弟。”
亞瑟被他們搞得莫名其妙,他的腦子一瞬間立馬閃過了一系列外交部的敏感文件,但是無論他如何搜索都找不到一份授權特別部門刺殺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的文件。
一時之間,亞瑟的第一反應便是想要詢問這幫刺客是不是托利黨雇傭的,因為今天的宴會現場不光有他這個二等秘書,也有達拉莫伯爵這樣的輝格黨激進派要員出席。
所有人都知道達拉莫伯爵起草了《議會改革》草案,而且在過去二十年的時間中,他與布魯厄姆勛爵也一直被視為堅定不移的議會改革旗手。如果托利黨想要趁著他在歐洲游歷期間下黑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
亞瑟轉念一想,以威靈頓公爵與皮爾爵士的脾氣,他倆壓根不像是喜歡激化矛盾的人,威靈頓公爵極為厭惡使用這種規則之外的下三濫手段,皮爾爵士行事不論對錯,做事的方法向來也是以光明磊落著稱的。
不論是在《天主教解放法案》上,還是在議會改革問題上,他們倆都已經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如果他們要下手,去年改革法案通過尚未通過時,便是下手的最好時機了。
那時候都沒有直接動武,何必要拖到現在呢?
刺客看見亞瑟愣神,還以為他是被嚇到了。
領頭的刺客招呼著同伴解開棍子上的褡褳,從里面取出了一個綁著細繩的葫蘆,從里面倒了點嗆鼻子的燒酒推到了亞瑟的面前:“這是我們自釀的蘋果燒酒,喝一點吧,先暖暖身子。”
亞瑟倒沒有拒絕主人的熱情招待,雖然這酒肯定比不上凱道賽公館宴會里的那些,但是農戶自釀的酒水總能讓他想起一些小時候在約克鄉下生活的往事。
每到淋雨的生病時候,難受的躺在草垛里睡不著,便大著膽子去雇主家里求上一杯摻了水的自釀酒,喝了酒腦袋暈乎乎的,暖暖的裹上一堆稻草便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身上出了汗,病也便好了。
亞瑟望著那杯白臘杯裝的渾濁酒水,只是用腦袋敲了敲身后的椅背:“我確實得暖暖身子,但你們是不是得先把我給解開。順帶問一句,你們都是從不列顛來的?”
刺客聽到亞瑟提起不列顛,看起來似乎很高興,他一邊給亞瑟解繩子一邊說道:“沒錯,我們都是從不列顛來的,但不是從大不列顛,而是從小不列顛(Brittany)來的。”
“Brittany?”亞瑟愣了一下:“你們是布列塔尼人?”
布列塔尼是法國西北部的一個地區,在法語當中,大不列顛叫做GrandeBretagne,如果直譯過來就是大布列塔尼。而在英語當中的布列塔尼,寫作Brittany,意思是小不列顛。
布列塔尼與不列顛的淵源,還得追溯到公元前1世紀的羅馬帝國時期,當時的歐洲除了文明人——羅馬人以外,還居住著三個羅馬人眼中的蠻族,即凱爾特人、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
其中,凱爾特人主要分布于歐洲西部,而凱爾特人當中的一個分支叫做布里吞人。
這群布里吞人的地盤就位于法蘭西的布列塔尼半島以及海峽對岸的大不列顛島。
之后,羅馬帝國通過戰爭完成了對歐洲西部的征服運動,并在法蘭西和不列顛建立了高盧行省與不列顛行省。
而當羅馬帝國衰敗以后,日耳曼人當中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遠渡英吉利海峽征服了大不列顛建立了七個小國家,日耳曼人當中的法蘭克人則征服了高盧地區建立了法蘭克王國。
只不過,法蘭克人雖然在高盧無往不利,但卻罕見的在布列塔尼連連碰釘子,遲遲拿不下這個布里吞人主導的‘小不列顛’地區。到了10世紀的時候,因為維京海盜連年入侵,布列塔尼的領主才主動向西法蘭克國王稱臣尋求庇護。
但是即便布列塔尼并入了法蘭克,但是這幫布里吞人依然不安分,在諾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宣稱英格蘭王位時,不少布列塔尼騎士主動加入了他的麾下,幫助他在黑斯廷斯戰役中一舉擊敗英格蘭國王哈羅德二世入主英格蘭。
征服者威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幫小不列顛來的騎士也順理成章的在大不列顛入關封爵。
而之后的英法百年戰爭,也是由于亨利二世覬覦布列塔尼公國的土地引起的。
從這復雜的歷史源流來說,這群布列塔尼人和不列顛稱兄道弟確實沒什么大毛病。
雖然不列顛和法蘭西之間不搞自古以來這一套,但是如果從生物學的角度出發,布列塔尼人和不列顛人的血緣關系確實更親近。
而如果從讓法蘭西吃癟的角度來看,法蘭克王國從公元五世紀就開始對布列塔尼用兵,直到公元十世紀才因為布列塔尼主動投誠將其兼并,生扛了法國人五百年的進攻都沒倒下,這一看就知道是不列顛一衣帶水的兄弟。
大不列顛是不列顛,小不列顛就不是不列顛了?
刺客解開了亞瑟身上的繩子,頗為抱歉的開口道:“我早該想到的,黑斯廷斯,這絕對是個英國姓氏。如果早知道今晚的宴會還有英國外交官參與,我們就應該等路易·菲利普登上馬車后再動手的。不過您也實在是太沖動了,為什么偏要跟著我們一路追到這里呢?”
亞瑟松了松被勒的發緊的手腕,問道:“伱還有兩個同伴被丟在街道上,他們不要緊嗎?”
“您放心,他們倆自然有人接應。”
刺客沒有具體描述后續的行動,看得出來,他雖然篤定亞瑟不會告發他們,但是也并沒有完全信任這位他口中的兄弟。
亞瑟端起白臘杯,聯系到對方的布列塔尼身份,瞬間也將他們的身份猜了個七七八八:“所以說,你們是布列塔尼的朱安黨人?我記得外交部先前和你們合作刺殺過拿破侖,手法也如出一轍,同樣是炸彈馬車。喔,對了,當初皇家海軍的西德尼·史密斯將軍在土倫港被俘時,好像也是你們幫忙營救的。”
刺客聽到亞瑟對朱安黨人的光輝歷史如數家珍,笑呵呵的點頭道:“營救西德尼·史密斯將軍的計劃我父親還參與了,西德尼·史密斯將軍燒掉了土倫港一半的軍艦,所以拿破侖對他恨之入骨,以‘土倫縱火罪’判了他終身監禁,我父親他們偽造了轉移監獄的文件,將他喬裝打扮送上了一艘回英國的漁船。”
那群站在刺客身后的農民們聽到這件事,也紛紛露出了解氣的憨厚笑容,還有人干脆凌空揮了一拳,大罵著喊了聲:“拿破侖就是個混蛋,共和派、波拿巴派和奧爾良派都得死!”
伴隨著這聲叫罵聲,其余的農民也跟著紛紛歡呼了起來:“國王萬歲!”
這樣的場景看得亞瑟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以致于他一度懷疑自己今晚是不是酒喝多了,以致于出現了幻覺。
雖然他一樣認為不論是共和派、波拿巴派和奧爾良派,這群專業政治黨徒里很難挑出一個品行端正的。但是農民們如此直言不諱的表達自身對于國王的喜愛,還是有些顛覆他的世界觀。
在一定程度上,他都有些懷疑自己在倫敦大學讀到的關于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文獻是不是都白看了。
最起碼,梯也爾與基佐這兩個當下法蘭西風頭最盛的學者對大革命歷史的定論是否可信已經要打上一個問號了。畢竟他們倆目前都在路易·菲利普的手下擔任要職,一個是參事院長,另一個則是教育大臣。
亞瑟啞然失笑道:“我還以為至少農民都會很擁護拿破侖呢,但現在看來,好像至少布列塔尼的農民并不喜歡他。”
刺客聽到這話,只是冷哼了一聲:“聽你的話里的意思,您多半是交友不善,碰見了一些偽善的波拿巴分子和共和派。他們嘴里說的話向來是最好聽的。他們喊得都是‘革命’和‘自由’這樣好聽的詞匯,但實際上卻是在把難以置信的偽善當作英雄壯舉去宣傳。
吉倫特派說著要反宗教,但實際上只是覬覦教會的財產,為此他們不惜處決我們可敬的神父,他們沒收了教會的土地和財產,但是又不返回給我們,而且還反過來加重我們的農業稅負,強征我們的子弟去當兵賣命,說什么為了國家當兵是光榮的行為。
富歇在里昂屠殺了幾千人,他們說殺的是貴族,但是九成以上被殺的都是窮苦的普通人民,是老弱婦孺。國民議會甚至還認真考慮過要把整個里昂都化為廢墟。我們走上街頭抗議,回應我們的是前來鎮壓的騎兵。我們在旺代發動起義,他們又指責我們是反動的叛亂。
我們只是在為自己爭取生存的權力,然而巴雷爾卻能夠恬不知恥的在國民議會宣布:‘摧毀旺代,瓦朗西安和孔代將不再受奧地利控制。摧毀旺代,英國將不再占據敦克爾克。摧毀旺代,萊茵河將從俄國統治下解放出來。摧毀旺代,西班牙將受到法國南部和西部勝利之師的聯合襲擊。摧毀旺代,里昂的抵抗將會停止。土倫將起來反抗西班牙人和英國人。同時,馬賽精神將提升到共和革命的高度。對旺代的每一次打擊,都會在封建勢力和外國侵占的叛亂城市激起回應。’
他們從一開始就把我們當作敵人看待,想要要了我們的命,又不許我們反抗。然而,犯下這樣的暴行,整個歐洲卻在歌頌他們,說他們是進步的,我們是落后的,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愿意聽聽我們這些外省的農民是怎么想的,他們的眼里只有巴黎。
國王也許確實有許多不好,但是波旁在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強征我們用性命去光榮,也不會給我們加上那么重的稅負。如果我們要去打仗,那為的是守衛領主、守衛自己的土地和信仰,而不是為了守衛什么偽善的法蘭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