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廷根大學學報》1833年8月刊頭版頭條《送施騰達爾的俾斯麥》
亞瑟·黑斯廷斯
我年幼時就愛學習。但因為我是約克鄉下出身的雇農,家中貧窮,父母早逝,無法得到書來看,只能常向約克當地藏書的人家求借,親手抄錄,約定日期送還。天氣酷寒時,用炭灰自制的墨水凍成了堅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放松抄書。抄寫完后,趕快送還人家,不敢稍稍超過約定的期限。
因此鄉人認為我守信,大多肯將書借給我,我因而能夠看各種各樣的書。已經成年之后,更加仰慕圣賢的學說,又苦于不能與學識淵博的老師和學者交往。我曾快步走到十幾英里之外,手拿著書籍向附近教區牛津大學畢業的牧師求教。牧師德高望重,鄉人、信徒擠滿了教堂的祈禱間,他的言辭和態度從未稍有委婉。
我站著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難,詢問道理,低身側耳向他請教。有時遭到他的訓斥,表情更為恭敬,禮序更為周到,不敢答復一句話。等到他高興時,就又向他請教。所以我雖然愚鈍,最終還是得到不少教益。
后來,我繼承了遠房叔叔的財產,于是萌生了去倫敦求學的念頭。為了能夠省點錢,我背著書包從約克步行出發,把鞋后幫踩在腳后跟下,行走在深山大谷和荒蕪的平原之中,寒風凜冽,大雪深達幾英尺,腳和皮膚受凍裂開都不知道。
到達倫敦以后,腳上到處都可以看見水泡和傷口,四肢關節僵硬的不能動彈,只能從旅館的服務生那里求了點熱水灌下肚,用被子圍蓋身上,過了很久才緩和過來。初到倫敦,我交不起倫敦四大律師會館每年300鎊的學費,幸而聽到倫敦大學創建的消息,那里的每年學費僅收13鎊6先令,這才有了容身之處。
在倫敦大學剛入學的時候,我每天只吃兩頓飯,有時候只有一餐,沒有下午茶,更沒有什么新鮮肥嫩的美味享受。合住的同學有不少都穿著錦繡華麗、用南京布做成的衣服,戴著高頂禮帽、飾有銀紐扣的牛皮腰帶,胸前的口袋里掛著帶金鏈子的懷表,左手拄著托馬森牌的手杖,右褲兜備有吉龍克斯的鼻煙壺,看起來光彩鮮明,如同天使圣徒般光輝璀璨。
我卻穿著舊棉袍、破衣服處于他們之間,然而,我的心底毫無羨慕的意思。因為我的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興的事,所以并不覺得吃的、穿的、享受的不如人家。杰里米·邊沁先生發現了我的情況,評價我好學,每次到學校演講都要詢問我的學習進度,遇到不懂的地方也耐心給我講解,于是我的學習終于慢慢走上了正軌。現在想來,我的勤勞和艱辛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如今我從倫敦大學畢業許多年了,雖然沒有什么成就,但所幸還得以置身于自然哲學研究者的行列中,承受著國王陛下的恩典,追隨在內閣大臣們之后,厚顏負責哥廷根大學的教學工作。王國議會的紳士們將我看作顧問,愿意咨詢我的意見,在學術界偶爾也能聽見稱頌我姓名的論文。我這樣才學平平的人都已經得到了如此的榮耀了,更何況那些才能超過我的人呢?
如今的學生們在哥廷根大學中學習,享受著王國政府的補貼政策,父母每年都贈給冬天的皮襖和夏天的襯衫,沒有凍餓的憂慮了。坐在高大的屋子里面誦讀書本,沒有奔走的勞苦了。教授和講師都是德意志各處的博學者,這些博聞強識的博士們來當他們的老師,從沒有詢問問題而不告訴的,求教而無所收獲的了。凡是應該具備的書籍,都集中在學校的圖書館當中,不必再像我這樣用手抄錄,從別處借來然后才能看到了。
因此,學生們當中如果有不精通于學業,品德沒有養成的,如果不是天賦、資質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這樣專一,這難道可以說是別人的過錯嗎?施騰達爾的年輕人奧托·馮·俾斯麥,在哥廷根大學已經學習三個學期了,然而始終不得要領,在學校當中時常能聽見關于他的惡語。
我剛到哥廷根大學的時候,俾斯麥由于不理解學習的好處,曾經屢次用后學的身份挑戰我。我于是將我的這些經驗傳授給他,耐心的告訴他學習的要素。俾斯麥漸漸覺悟后,對于學習有所明悟,于是以晚輩的身份來拜見我,還寫了一封長信作為禮物。
信件的文辭順暢通達,同他論辯,言語溫和而態度謙恭。他說自己先前對于學習不是很用心、也不刻苦,甚至一度達到了將要輟學的地步,這是由于不了解學習的妙處。他將要回家拜見父母雙親,表明自己改正學習態度的心志,所以我今天特地寫了這篇文章,將自己治學的艱難告訴他,勉勵他能夠繼續進步。
如果有人說我這篇文章是在勉勵自己的學生努力學習,這確實是我的志向。如果那些喜歡嚼舌根的人,背地里詆毀我,認為我在夸耀自己早年的求學經歷,以便在年輕人面前驕傲,這樣的人難道真的能算是了解我嗎?
清晨的陽光透過哥廷根一座小旅館簡陋租屋的窗簾,灑在狹小的房間里。
這里的房間不大,墻壁因歲月侵蝕顯得有些斑駁。屋內的擺設簡單實用,一張老舊的書桌靠窗放置,上面堆滿了各種實驗器材和手稿。
房間的另一角,有一個小火爐,里面還燃著昨夜剩下的幾塊木柴,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增添了這靜謐早晨的一絲溫暖。桌上的煤油燈還未完全熄滅,顯然,租屋的主人昨晚又工作到了深夜。
在書桌前,穿著樸素的長袍的歐姆肩上披著一條薄毯,以抵御清晨微寒的空氣。
新一期的《哥廷根大學學報》在他的手中微微顫動,從歐姆濕潤的睫毛可以看出,報紙上的文字似乎對他有所觸動。
他本以為自己早年的求學經歷已經足夠艱辛了,但是令歐姆沒想到的是,被他視為再造恩人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同樣是個苦出身。
甚至于,與亞瑟的早年經歷相比,歐姆都覺得他的人生已經無比幸運了。
雖然他的母親在歐姆十歲時就去世了,但是最起碼還有父親為他和弟弟妹妹遮風擋雨。
而亞瑟·黑斯廷斯,這位年紀不大、但卻足夠令人尊敬的小伙子,卻完全是依靠著自己孜孜不倦的求學之心,靠著他的兩條腿從約克鄉下走到了倫敦。
歐姆看到這里,放下報紙,望著窗外出現在地平線上的太陽深吸了一口氣。
按理說,他作為一個四十四歲的中年人,本該給亞瑟這樣的年輕人指點人生經驗。但事實卻是,他反倒從這個小伙子的經歷中汲取到了信心。
歐姆忍不住搖頭感嘆道:“真是讓我自慚形穢啊!僅僅只是學界的非議,便差點將我摧毀。但是亞瑟·黑斯廷斯,與他求學的艱辛相比,我遇到這點困難又能算什么呢?”
歐姆站起身朝向陽光伸了個懶腰,光輝照在他的臉上,讓這位剛剛取得哥廷根大學私人講師資格的自然哲學博士感到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歐姆簡單的洗漱完畢,挎上今天講課要用的講義,推開租屋的房門下了樓。
他走在哥廷根的街道上,心里暗自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辜負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對他的拳拳之心。
他不止要在下個月舉行的全歐電磁學會議上交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卷,在教學工作上也不能松懈。
歐姆確實很想獲得哥廷根大學的教授職務,但是他也不想讓亞瑟背負任人唯親的罵名。所以,即便他現在只是個私人講師,但是他也要以正式教授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他要讓所有人發自內心的認為:喬治·歐姆配得上哥廷根大學的教授身份。
其實,在今天看到了學報上的那篇文章后,歐姆心中一度萌生了退還亞瑟送他的路費的心思。
雖然他知道亞瑟現在或許不缺這筆錢,但是從亞瑟這樣同為苦出身的人手中拿錢,還是讓歐姆感到良心難安。
只不過,歐姆雖然想要退錢,但是當下他的經濟條件卻不允許他這么做。
盡管他如今已經是哥廷根大學的私人講師了,但是德意志大學當中的私人講師既沒有工資也沒有編制。
雖然這些私人講師通常是博士學位獲得者,但是他們必須在完成一個被稱為Habilitation的過程(類似博士后研究),才能獲得在大學中開設正式課程的資格。
這一過程包括提交一篇更為深入的研究論文,并且需要在該學術領域開設過一定數量的公開講座。只有完成這些要求后,學者才有資格取得該校的正式授課許可,并獲聘正式教授。
而在取得正式教職之前,私人講師的收入完全依賴于那些主動來參加他私人課程的學生們所支付的聽課費。也就是說,私人講師的收入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取決于學術水平,而是取決于銷售水平。
而歐姆這種初來乍到的私人講師,就算在最初的幾個月完全零收入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并且,私人講師的收入少也便罷了。但倒霉的是,他們的支出往往都非常大,因為私人講師為了完成論文,通常還會進行廣泛的研究工作,以增加他們的學術聲譽。
雖然亞瑟已經向歐姆全面開放了哥廷根大學實驗室的出入資格,并且威廉·韋伯也相當熱情的邀請他加入自己的工作組,但是歐姆在部分課題上依然需要購買一些實驗室沒有配備的材料進行獨立研究。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他就算想把那五十杜卡特退給亞瑟,也是有心無力的。
他在遠離學術圈的這幾年里,雖然通過做家庭教師攢了一些錢,但是那點錢實在是不足以維持他的基本生活。
因此,歐姆也只能暗下決心,要盡快拿到教授教職,只有這樣,他才能夠有足夠的經濟實力還錢。
根據歐姆的了解,他在埃爾朗根大學學習時,學校里的教授們年收入通常在800塔勒,也就是320杜卡特。
而在前些年,由于各德意志邦國掀起了興辦大學教育的潮流,所以教授的薪資也水漲船高。
歐姆的弟弟柏林大學數學教授馬丁·歐姆就曾經在來信中告訴哥哥,普魯士王國為了從其他德意志邦國搶人,所以將柏林大學教授的薪水標準提高到了1500塔勒(600杜卡特),這足足比其他德意志大學教授的薪水高出了50。
而哥廷根大學作為與柏林大學不相上下的德意志名校,他們吸引人才的手段當然也不僅僅是依靠德意志地區最自由的學風,這里的薪資水平也同樣是與柏林大學不相上下的。
1500塔勒!
這是多么龐大的一筆錢啊!
要知道,歐姆的鎖匠父親全年無休的一年辛苦到頭,也就掙個100塔勒的報酬。而這樣的收入,在整個埃爾朗根的工人家庭中已經不算低了。
換而言之,德意志大學教授的薪資水平即便放在工業發達的英國,也絕對算是高收入了。1500塔勒相當于600杜卡特,也就是300鎊。
即便是皇家大倫敦警察廳的廳長查爾斯·羅萬,他的公職收入也就只有這么多。
而皇家學會的實驗室主任邁克爾·法拉第先生,受限于皇家學會捉襟見肘的財政狀況,他在皇家學會領到的薪水才不過區區100鎊。
當然,法拉第的收入不高主要是由于他的物質欲望不高,而且也不愿意離開皇家學會,并不是他真的只值100鎊。
以亞瑟的母校倫敦大學為例,當年倫敦大學成立不久后,曾經出價1000鎊挖角法拉第,邀請他出任倫敦大學教務長及實驗物理學教授,但卻遭到了法拉第的無情拒絕。
歐姆一邊在心中規劃著還錢計劃,一邊向著哥廷根大學的校門走去。
只不過,歐姆并沒有直接走進校門,而是停在校門口從包里取出昨天晚上花了大精力起草的招生演講稿,開始沖著來來往往的大學生們宣傳起了他即將要開設的私人課程。
相較于剛畢業的博士,歐姆在教學領域有著豐富的經驗,而且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招收私人課程的學生了,所以招生演講自然也進行的得心應手。
“同學們,同學們!向我看過來!你們是否曾經好奇,那些閃電在天空中劃過時,到底蘊含著怎樣的秘密?又或者,當你點亮一盞燈時,流淌在火焰中的那看不見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如果這些問題在你的心中引起了共鳴,那么相信我們都是同道中人。
我誠摯地邀請你們加入我即將在哥廷根大學開設的私人課程。這不僅是一次學習的機會,更是一次深入探索自然科學奧秘的旅程。在這個課程中,我們將進入一個充滿探索與發現的領域——實驗物理學。
你們或許心里在想,喔,又是一門枯燥的理論課程!如果你們這么想的話,那就錯了。因為恰恰相反,它將帶領你親身體驗那些平常隱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科學原理。你將了解什么材料導電,而什么材料絕緣。你將明白是什么力量驅動著我們,使我們的世界運轉。
試試讓電流穿過一根導線,感受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這里,我們將一起動手做實驗,打破教科書上的枯燥文字,將它們轉化為生動的體驗。你將看到,電流是如何在不同的材料中流動,如何受到溫度和壓力的影響,這一切都將在你面前真實呈現……”
歐姆滔滔不絕的宣傳著他的私人課程,剛開始聚集在他附近的學生還不多,但是很快就有一些感興趣的學生停在他周圍靜靜地聽他講演。只不過,聽的人雖然不少,但是愿意掏錢的卻暫時沒有出現。
畢竟哥廷根大學里像是這樣的私人課程非常多,如果每門都報的話,不止要花費許多錢,而且也沒有精力把所有的課程都聽完。
歐姆見到這個情況也不著急,他熱情洋溢的宣傳道:“我知道,你們當中的許多人可能對我說的話抱有疑慮。你們懷疑我現在說的很有趣,但是等到上課的時候就成了另一回事了。我理解你們的顧慮,所以,我打算先讓所有人免費試聽3節課。今天下午2點我將在天文臺旁邊的物理實驗室準點開課,所有有興趣的同學可以來我這里報名,絕對不收你們一分錢。”
學生們聽到歐姆居然愿意讓他們免費試聽,人群中終于有人主動舉手報名。
“只要把名字報給您就行了嗎?”
歐姆笑著點頭道:“只要你的學院、年級和姓名,其他的一律不需要。”
“那算我一個,法學院二年級,奧托·馮·俾斯麥。”
“奧托·馮·俾斯麥……”歐姆在紙上記下名字,但記了一半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抬頭道:“嗯?俾斯麥?我記得學報上不是說你回老家向父母匯報學習情況去了嗎?”
俾斯麥往回扥了扥狗繩:“是的,不過我是上月底回去的,今天才剛剛返校。”
“喔……”歐姆笑著鼓勵道:“看來你確實是把黑斯廷斯學監聽進去了。好,記得今天下午準時來上課。”
“行,我今天一定準時到!”俾斯麥剛喊完,嘴里便小聲嘟囔了一句:“我倒要瞧瞧,他在搞的電磁學到底是什么樣的玩意兒……”
有了俾斯麥這個領頭的,其他學生也紛紛開始踴躍報名。
被學生們簇擁著的歐姆挨個記下名字,臉上的笑容都要止不住了。
或許是因為新學期還沒正式開始的原因,今天的招生情況比他預想中要好不少。
學生們報完了名,一個個紛紛走進了學校里,圍在歐姆身邊的人也少了不少。
歐姆收起筆正打算休息一會兒喝口水,豈料他正打算離開,卻突然發現不遠處還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沒有離開。
這個學生與剛剛那些打扮的光鮮亮麗的學生們形成了顯著區別,以致于一下子就讓歐姆想起了今天早上看到的那篇文章。
他簡直和亞瑟描述的早年求學形象如出一轍,陳舊的衣裳,起了毛邊的靴子和褲子,唯有一件洗的發白的襯衫維持著他僅有的體面。
不過,雖然身上的衣裳不華貴,但是這小伙子打扮的卻很干凈,看起來并不讓人討厭。
歐姆看到這個情況,不由得想到了早年的自己,他的胸口微微發燙,思索了一下便主動邁步朝那個小伙子走了過去:“這位同學,你要來報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