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爾的質疑聲使得會場內緊張的氣氛立刻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市民們不知原因,你看我我看你,至于前來參會的各國學者,大部分都是抱著看觀望的態度。
先前已經有不少人已經被歐姆的理論說服,就算心里存在疑慮也并不會當場發難。因為比起德意志學者們接觸到的初版《電流的計算》,這次歐姆的演講稿明顯已經迭代了多個版本,其中的內容不僅通俗易懂,而且相關數據也經過了多次檢察和校正。
甚至于書中原本復雜凌亂的數學分析也在高斯的幫助下得到進一步完善,實驗設計在法拉第為首的皇家學會實驗物理學家的幫助下改良升級。
現在歐姆唯一欠缺的,便是那個可以幫他一錘定音的實驗演示了。
歐姆深吸一口氣后,緩緩揭開蓋在蓋在面前實驗桌上的幕布,一個精巧的橋式電路瞬間展現在眾人的眼前。
“對于大部分電磁學研究者,尤其是那些實驗物理學家而言,雖然我們在先前沒有電阻的概念,但我相信每個人在進行電流實驗時,都能感覺到電阻的存在。在實驗中,使用的導線材質不同,串聯的儀器不同,最終測定的電流大小也會不同。
在最初的時候,我懷疑這是由于伏打電堆的電壓不穩定造成的,所以之后我將電源換成了更為穩定的溫差電池,但最終測定的結果依然如此。為了證明我的觀點是正確的,我今天準備了兩個實驗,第一個是說明電阻變化對電流大小影響的串聯電路實驗。”
語罷,歐姆拿起了實驗桌上的古怪裝置向在座的觀眾展示道:“首先,我要感謝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對我的大力幫助,因為他發明的這個新裝置用于驗證電阻的存在簡直再合適不過。正如你們所看到的那樣,這是一根長約30厘米的木板,上面纏繞著一圈又一圈的鎳鉻合金導線,兩端則通過螺絲固定。裝置上方這根帶有彈簧的小金屬桿可以在金屬線上任意滑動,手動調節。正因如此,我可以通過調整金屬桿的方式隨意決定串聯進電路中鎳鉻合金導線的長度,即改變電路中的有效電阻。爵士將他的這個新發明稱為滑動變阻器,在我看來,這個名稱簡直再合適不過。”
歐姆此言一出,臺下頓時傳出一陣驚呼。
能來到這個地方的電磁學研究者都不是泛泛之輩,他們立刻意識到了這個新裝置之于電磁學研究的重要意義。
一旦將滑動變阻器串聯進電路中,如果電阻真的存在的話,那么隨著歐姆撥動滑動變阻器,電流表指針肯定會同步偏轉。
對于驗證電阻概念而言,再沒有比這個裝置更合適的了。
一想到這里,奧斯特、安培、阿拉果等人紛紛將目光拋向不遠處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方才還有些惱怒的蘇塞克斯公爵也欣賞的沖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但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諸多頂流學者的目光并未使得這個24歲的年輕人臉上泛起半點漣漪,他只是云淡風輕的坐在那里,一如哥廷根天文臺的臺長約翰·高斯。
而在一眾學者當中,唯有法拉第最淡定,他只是和氣的笑著,對身邊的安培和奧斯特開口道:“我先前就告訴你們了,這是一位前途光明的青年學者。科研成就與年紀之間并不存在什么必然聯系。”
19歲便因為證明了正十七邊形可以用尺規作圖名揚歐洲的高斯也點頭贊同道:“我同意。”
安培對此倒也沒有太多反對的理由。
雖然他不像是高斯那么天才,但26歲便被聘為物理學教授,33歲便被拿破侖委任為法蘭西帝國大學總學監的他,也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少年得志的典型。
面對幾位少年天才,奧斯特只能打趣道:“你們和黑斯廷斯教授是一個類型,而我則是歐姆先生那種類型的。畢竟我當上教授的時候都已經30歲了,發現電流磁效應的時候則已經43歲了,正好與歐姆先生同齡。”
法拉第聞言寬慰道:“漢斯,你的成就可不止是發現電流的磁效應,你還電解并發現了鋁元素呢。”
奧斯特聽到這話,禁不住大笑著開口道:“本來發現鋁的榮譽理應屬于您的導師戴維爵士的,畢竟他是第一個報告鋁元素存在的人,但遺憾的是,他在電解鋁單質的過程中失敗了而已。”
安培聽到這話,忍不住想起了當年戴維在巴黎‘竊取’了發現碘元素榮譽的往事。
他一邊掰著手指頭,一邊開玩笑道:“沒關系,戴維爵士這輩子發現的元素已經足夠多了,他大概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元素最多的人了吧?讓我數數……鉀、鈉、鈣、鎂、鍶、鋇、硼、硅,喔,對了,還有分量最重的碘。”
安培的玩笑話弄得法拉第窘迫不已,他向來不在意別人攻擊他本人,但是對于他的導師漢弗里·戴維爵士,即便戴維晚年對法拉第多有排擠和打壓,但法拉第卻從來不曾對導師心懷怨恨。相反的,他一直很感激戴維。
在法拉第因為家境貧窮無法進入學校學習時,僅僅是因為一封信,戴維便點名道姓的要法拉第來皇家學會給他做學徒,雖然實驗工作很苦,但只要法拉第有疑問,戴維一定是有問必答,手把手的教他做實驗。而當戴維的妻子想要把這個看不順眼的窮小子趕走時,戴維每次都會笑呵呵的上來打圓場,維護法拉第。
正因如此,法拉第才能一步步的成長到現在。
不過,雖然法拉第感激戴維,但是他也明白老師的性格。以人生來看,戴維不僅是個偉大的自然哲學家,更是個關心社會問題和普通民眾的好人。為了防止燈火導致礦井爆炸,他研制了安全燈。由于拿破侖的大陸封鎖政策,在英國糧食短缺期間,他積極開展了許多免費的農業化學課程。為了改善傳統制革工業的臟亂環境,他花了五年鉆研制革技術。
但是即便戴維是這樣一個偉大的人,他也總有弱點。那就是戴維對于名聲的追求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他貪婪的想要拿下一切可以得到的榮譽,而且見不得任何人超過他。這樣的性格表現在他本人身上,那就是為了獲得科研成果甚至可以豁出命,去吸入一氧化二氮和水煤氣。而體現在他人身上,就是與蓋呂薩克等人的碘元素之爭以及打壓法拉第了。
法拉第不愿意說戴維哪怕一點不好,但是他也不能昧著良心去和安培爭辯。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當年安培因為把碘的化合物拿給戴維當禮品,導致被諸多法國化學家批判了好幾年,蓋呂薩克等人當時就差明著說:安培當了法國科學界的賣國賊了。
思來想去,法拉第只能嘆了口氣道:“抱歉,安培先生,讓您受委屈了。”
“哈哈哈。”安培原本就沒打算追究法拉第,他只是搖了搖頭道:“如果您真心想道歉的話,一會兒可以送我一個滑動變阻器,我對那個東西比對碘更感興趣。”
法拉第聞言松了口氣,他笑著回道:“這個簡單,滑動變阻器的結構看起來并不復雜,我待會兒去向亞瑟請教一下,如果他不在乎這項專利的話,今晚我就做一個送給您。”
法拉第話音剛落,便聽見會場內又響起了一片驚呼聲。
只見在臺上歐姆的撥弄下,隨著滑動變阻器的金屬桿緩緩推動,那根象征著電流變化的扭稱指針正在一點點的向右偏移。
對于法拉第這樣的實驗物理學家而言,這樣的結果早就在意料之中。
因為雖然他們之前沒有電阻的概念,但是實驗做得多了,總會發現有哪里不對勁。所以,當皇家學會的實驗物理學家們看見歐姆的論文時,立馬就明白了電阻是事實上存在的。
但是對于安培這樣以數學計算為主的理論物理學家而言,歐姆的發現確實稱得上是一個新奇的重磅炸彈。甚至可以說,電阻的發現將徹底重構之前安培等理論物理學家剛剛建立起的電磁學數學分析體系。
電流扭稱的指針在擺動,會場內的人心向背也在擺動。
原本立場搖擺的那部分實驗物理學家在看到實驗結果的一剎那,便立刻收起了心中對歐姆的懷疑。
但對于理論物理學家而言,這個實驗還并不足以說服他們。
畢竟對于不少理論物理學家而言,如果承認了電阻概念,那就必須得否定掉他們先前已經開展多年的電磁學數學分析成果。至于原因,則顯而易見。由于在沒有考慮電阻的情況下得出的實驗數據,必然是錯誤的。因此,根據錯誤實驗數據得出的數學分析也必定是錯誤的。
一瞬之間,會場內的氣氛漸漸變得微妙了起來。
一部分學者很快便想明白了歐姆為何會在德意志被如此打壓,學術造假不能算是個新鮮事,學術期刊上偶爾也會刊登出錯誤論文,但為什么歐姆受到的打壓程度卻明顯超過其他涉嫌學術造假的家伙呢?
這是由于電阻概念的提出會掀了電磁學理論的老底,讓一些人十年二十年的研究成果付之一炬。
而按照德意志科學界的慣例,學者享有的社會經濟地位往往是與他的科研成果掛鉤的……
怪不得……
一些事不關己的實驗物理學家面面相覷,他們終于明白了這場學術報告會里潛藏的本質問題——喬治·歐姆,這家伙是要砸爛不少人的飯碗啊!
而德意志的理論物理學家看到歐姆的實驗后,則各個面色鐵青。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安培和高斯那樣的天才,一個理論被推翻還剩另外一大堆呢。
大部分人耗費了幾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寫出一篇電磁學數學分析拿到大學教職,而歐姆居然妄圖用一個如此簡單的實驗把他們打回原點。
歐姆還不明白他到底攤上了怎樣的大事,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放在了惠斯通精心設計的電橋實驗上。
“說來有些難為情,這第二個實驗并不是出自于我,而是我的朋友查爾斯·惠斯通先生。但是由于他本人今天身體不適,所以便由我來代替他展示這一成果。”
查爾斯·惠斯通!
歐姆的反對派們聽到這個名字,仿佛心臟重重的挨了一拳。
今時不同往日,惠斯通這個名字早已不是用來特指皇家學會某個膽小鬼的代名詞了。
在整個歐洲,惠斯通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這一切,都是由于他是留聲機的發明人。
而且,雖然惠斯通先生的電報機常年都用來發送‘asshole’這樣的不雅詞匯,但是你依然不能否認他是世界上第一位架設起有線電報的家伙。
“我將向各位展示一個極為精妙的實驗裝置——惠斯通電橋。這個裝置不僅能夠幫助我們測量電阻值,還能揭示電流在電路中的分布規律。首先,讓我們一同關注這個電路的核心……”
歐姆說的是什么,已經不再有人關心了。
剛剛的實驗已經證明了電阻的存在,而用于測電阻的惠斯通電橋實驗只是為前一個實驗提供更加強有力的支撐罷了。
反對派們心里一團亂麻,至于剛剛站起來指責歐姆的格奧爾格·泊爾,他的嘴唇微微發白,額頭也在冒汗,濕漉漉的頭發搭在耳邊,嘴里低聲的念叨著:“完了……完了……”
正在這時,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膝蓋上輕輕拍了拍他的大腿。
泊爾扭頭看去,坐在他身邊的朋友眼神冰冷的沖著他微微搖頭,嘴唇輕輕抖動。
句子很短,但是卻足以表明他們魚死網破的決心。
“死不承認!”
德意志學者團中很快便引發了一陣躁動,他們私下里互相嘀咕著,那些堅定的反對派很快便統一了陣線。而那些傾向于認同歐姆的實驗物理學家也在猶豫了一陣子后,大部分也只得看在朋友的份上點頭表示同意道:“確實,這個結論并不完整,而且歐姆畢竟是個有造假前科的人。”
而這樣的議論很快便穿過德意志學者團向著其他區域傳播。
學者們的教育背景很復雜,雖然國籍不同,但是許多人都曾經在同一所大學進修,又或者是有過科學研究上的合作。
一傳十,十傳百。
學術造假嫌疑與人脈關系使得不少人都不好直接拒絕,他們只得對那些科學界的‘親朋好友’表示同意。
歐姆還沒有察覺到臺下的異動,他一氣呵成的將惠斯通電橋實驗演示完畢,隨后如釋重負般的笑著向觀眾鞠躬表示感謝:“我的演講就到這里,感謝大家今天的支持。”
歐姆的話音落地,后排站席的哥廷根市民們立馬爆發出一陣歡呼與掌聲。
“講得好,歐姆博士!”
“恭喜畢業!”
“鮮花與牧鵝女,都是你應得的!”
但離奇的是,前排的電磁學者們卻集體保持了沉默。
他們一言不發,屁股沉甸甸的坐在椅子上,就仿佛裝上了電磁鐵。
那些一開始想要起身的學者,也莫名其妙被身邊的朋友給按了回去。
一冷一熱,會場的兩端就仿佛是熱帶與北極。
歐姆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他望著前排的學者們,但不少人看到他掃視而來的目光卻把頭偏向了一邊,不敢與他對視。
市民們也發現了不對勁,掌聲漸漸小了,歡呼聲也沒了蹤影。
他們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
“是……是這份報告里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嗎?”
“也許是太簡單了?畢竟就連中學生都能聽懂,對于博士而言,這個難度會不會太低了?”
一時之間,議論四起。
歐姆聽到這項議論,只覺得好像有一桶冰水從他的頭頂倒下,他的腳有些發軟,就連他的心底也出現了猶豫:“難……難道真的是我哪里講的有問題……”
整個大廳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沒有人愿意第一個站出來表示支持,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著有人率先打破這份靜默。
忽然!
啪啪啪!
單調但卻有力的掌聲在會議廳內重新響起。
所有人都看見,在第一排站起了一位身著學者長袍的年輕人,那位早上為孩子們撫頂的教授——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偌大的前排,唯有他一人起立鼓掌。
掌聲起初是輕微的,但在寂靜的大廳中顯得格外響亮。
“爵士……”
這微不足道的掌聲仿佛就像是溫差電池,瞬間給歐姆注入了力量,雖然電壓很小,但卻勉強能夠支撐著歐姆不至于倒下:“抱歉……看來,我又搞砸了……”
亞瑟只是贊許的沖著他點了點頭,他并沒有開口說什么,但是他的掌聲仿佛就像是一道閃電,打破了沉悶的空氣。
很快,其他人也開始響應,漸漸地,掌聲逐漸匯聚成了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
人們也被亞瑟的勇氣所感染,紛紛加入到這場自發的致敬之中。
很快,又一人從前排站起,那是滿面笑容的中年帥哥邁克爾·法拉第。
緊接著,高斯、奧斯特、安培、阿拉果、貝采利烏斯、蘇塞克斯公爵等人依次鼓掌起立。
再然后,來自英國皇家學會、丹麥皇家學會、法蘭西科學院以及挪威科學院的學者們也紛紛跟隨著站起了身,滿面笑容的朝著歐姆祝賀道:“恭喜您,歐姆先生,一篇完美的開幕學術報告!”
“祝賀您,我想您大概很快就能獲得大學教職了。”
“每次看到有這樣的成果出現,都會讓我感到我們所做的那些實驗都是值得的。”
而在德意志學者團當中,歐姆的弟弟馬丁·歐姆也忍不住站起身大喊道:“干得好,喬治!你是對的,我一直都相信,你肯定是對的!但是,你今天的報告讓我知道了:有人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剛剛還惴惴不安的蘇塞克斯公爵此刻也卸下了最后的疑慮,他一邊鼓掌,一邊笑呵呵地向歐姆發出邀請:“您沒有加入巴伐利亞科學院真是一大遺憾,不過,如果您有興趣的話,我奧古斯都·弗雷德里克·漢諾威,想要以皇家學會會長的名義,邀請您加入皇家學會實驗室工作。”
語罷,蘇塞克斯公爵還望向身邊的法拉第:“您覺得我這個提議如何?”
法拉第欣然點頭道:“如此成果,歐姆先生絕對是實至名歸。”
而柏林科學院的院長威廉·馮·洪堡則瞪了一眼身后那群如喪考妣的德意志學者們,旋即發出邀請道:“您是德意志人,雖然皇家學會是個好去處,但是我還是想要友善的提醒您,柏林科學院同樣是個好選擇。”
奧斯特同樣滿面春風的笑道:“丹麥皇家學會您覺得如何?”
貝采利烏斯也抿嘴笑道:“我們挪威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冷了。”
“禮貌的提醒一句。”阿拉果表態道:“您如果不嫌棄的話,我今年還有一個向法蘭西科學院推舉院士的名額。”
“我……我……”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禮包,歐姆簡直被砸的暈頭轉向,他站在演講臺上駐足良久,仰頭看了眼窗外的天空,又低頭看了眼臺下,那里只有鮮花和笑容。
歐姆百感交集,眼眶泛紅,最終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彎腰鞠躬道:“抱歉,感謝諸位的邀請,但我還是最喜歡哥廷根大學私人講師的工作。”
請:wap.xshuquge.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