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皇尼古拉一世巡視俄國各地,常常遇到需要給皇帝效忠的場景。
有一次,一位地方官員在見到沙皇時,沙皇問他:“你如何向我證明你的忠誠?”
官員毫不猶豫地答道:“陛下,我會為您的功績建立一座雕像。”
沙皇不解:“雕像?可是我還沒有做過任何值得紀念的事。”
官員得意地笑了笑:“陛下,您剛才說的就是我忠誠的最好證明!”
——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赫爾岑,1853年于倫敦,《自由俄羅斯報》政治諷刺專欄
警察局長小心翼翼地坐在桌前,他的手微微發抖,眼睛時不時地瞄向亞瑟,生怕做錯了什么。
他的背脊緊繃,仿佛坐在了一個高壓鍋旁,隨時可能爆炸。
小旅館的氣氛比平時更加壓抑,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那盤熏鮭魚,依舊散發著一股濃烈的煙熏味。
亞瑟正大快朵頤地享受著這頓簡單卻難得的飯菜,他的胃口早已被幾天的惡劣天氣和羞澀的錢包所折磨,天氣寒冷,食物匱乏,導致他在這小旅館里幾乎沒有正經吃過一頓像樣的飯。
那塊熏鮭魚的外表,看起來并不算特別引人注目。它的色澤略顯單調,橙紅色的魚肉上布滿了一層微微發黃的薄皮,邊緣稍顯干硬。
輕輕一切,帶著一絲脆響,魚肉緊實但不干柴,表面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柴火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雖然切割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片狀不規則,但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那些魚肉的紋理依然勾畫出一抹樸素的美感。
亞瑟用刀叉輕輕切下一小片,放到嘴里,舌尖觸及魚肉的瞬間,仿佛帶著冬日陽光透過霧靄灑下的溫暖。那股味道雖然樸實,卻讓他頓時有了一種久違的滿足感。
每一口魚肉咀嚼開來,細膩的纖維感與煙熏的香氣交織,仿佛是在回饋他幾日來饑腸轆轆的身心。
而警察局長則心神不寧,時不時地因為緊張吞咽口水,目光卻不敢過多停留在亞瑟身上。
他偷偷觀察亞瑟的一舉一動,每一次亞瑟放下刀叉,他都會心跳加速,生怕錯失了某個微小的細節,導致這位“欽差大臣”對他產生不滿。
每當亞瑟不經意地掃視他一眼,局長便立即低下頭,嘴角帶笑,神情恭敬。
亞瑟只顧著享受食物的美味,偶爾抬眼掃視一眼局長的臉,發現對方的臉色有些蒼白,額頭的汗珠不自覺地滑落。
亞瑟嘴角一扯,心里暗暗發笑。
哪怕是他在蘇格蘭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會兒,手下的警官們都不至于怕他怕成這樣。
饒是萊德利那樣滑溜的泥鰍,對他的態度,最多也只是因為渴望進步而導致的過度諂媚。
至于畏懼……
萊德利干的破事同樣不算少,但他還不至于不敢與亞瑟眼神對視。
明明按照俄國的官秩表推算,六品憲兵上校還不如亞瑟原本的職務高。
可論起過官癮,俄國六品官可比不列顛四品官的官威大多了。
亞瑟填飽了肚子,心滿意足的拿起小店主剛裁好的白餐巾抹了抹油光水膩的嘴,突如其來的問了句:“斯科爾尼科夫,你每年到手有多少薪水?”
“啊……我……”
警察局長被亞瑟嚇了一哆嗦:“您真是說笑了,維捷布斯克不過是個一類省,比不得彼得堡、庫爾蘭、立陶宛那樣的二類省。我一個小小的警察局長,說破大天也就是個九品官,一年拿個250盧布的死工資也就心滿意足了。”
250盧布?
亞瑟心里合計了一下,即便這250盧布全是發的銀盧布,換算成英鎊也不到30鎊,這工資甚至不如西印度碼頭扛大包的力夫拿得多。
拿著這點工資,卻過著這樣的生活,誰要敢說這家伙沒貪污受賄,一準是得了失心瘋。
亞瑟輕輕放下餐巾,嘴角揚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的注視著眼前的警察局長。
不列顛‘老舞臺劇演員’的一顰一笑都能拿到倫敦西區的劇院里當做教科書,單是那笑容若隱若現里的些許不屑,就夠倫敦的小角們學上一二十年。
“250盧布啊,斯科爾尼科夫。你這薪水倒真是微薄,難道省里就沒給你發點什么生活補貼嗎?”
警察局長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下意識地微微低頭,指尖開始輕微顫抖:“生活補貼嘛,自然是有一些。不過德魯伊斯克畢竟是小地方,不像是省里的部門近水樓臺先得月。我聽說省里的九品官大多都能住上官房,暫時住不上的,每年也給發上160盧布的住宿補貼。但是咱這兒呢,住房補貼雖然聽說是有,但我來這兒已經八九年了,卻還從沒見過這筆錢。”
亞瑟捧起茶杯喝了口熱茶,學著之前老鄉紳欺壓小店主的模樣打起了官腔:“地方上確實會出現這種問題,不過你也得體諒上面的難處。有的錢,不是不給你們發,而是國家銀根吃緊,只能先欠著。身為沙皇陛下的官員,在這種困難時期,大家伙都得勒緊褲腰帶過緊日子,斯科爾尼科夫,你得從大局出發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警察局長附和著:“不當家不知油鹽貴,我斯科爾尼科夫好歹也是為官一任、主政一方,這些難處我是能夠體會的。你瞧,雖然這住房補貼從未發到手,但我向來是一句抱怨都沒有。這錢如果有,那是沙皇陛下天恩浩蕩,如果沒有,那也是應該的。”
語罷,警察局長又小心翼翼地探問道:“像是我這樣的小官兒,苦點累點是應該的。苦點累點也是為了盡心竭力的做好工作,為了將來的日子有個盼頭嘛。我之前去省城辦事,聽說與您同級別的省檢察官年薪600盧布,除此之外,每年還有550盧布的住房補貼和伙食補助。當然,這都是底下人亂傳的,實際上應該拿不到這么高吧?”
警察局長要是問別的,亞瑟還真不一定清楚。
但是問起俄國官員的薪水收入,上過倫敦大學的約克財迷可是深入研究過的。
況且,他身邊還有舒賓斯基那樣的資源,不論是文獻資料還是熟人渠道,亞瑟都給摸的一清二楚。
一類省的省檢察官,歲入不到1200盧布都能讓警察局長眼紅……
如果讓他知道俄國駐英大使的年薪高達45000盧布,除此之外還坐擁2000盧布的房租補貼,那還了得!
亞瑟擺出一副大城市來的傲氣:“年薪加上補貼才1150盧布,一類省就是一類省。我雖然不清楚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檢察官歲入多少,但是我有個在伊爾庫茨克省稅務局做事的舊相識,他同樣是六品官,固定年薪750盧布,每年還有1200盧布的額外補助。”
警察局長的眼中閃過一絲難掩的嫉妒與渴望,他吞吞吐吐地問道:“上校,您說的這位相識,他真有這么多額外補助?”
亞瑟微微一笑,放下茶杯,悠然地擦了擦嘴角:“財政口做事的嘛,越是離錢近的地方越是有著方方面面的好處。別說是你了,就算是我,聽到他這個收入,都恨不能查出他點錯處,把他給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喔,不對,伊爾庫茨克已經是西伯利亞了,這Bastard(德語,直譯:雜種、私生子,信達雅譯:婢養的、狗娘養的),他倒是不怕我的這件法寶。”
警察局長笑呵呵地當著應聲蟲:“唉呀!要不說大伙兒都盼望著去省里部里、去更大的地方當差呢。”
豈料亞瑟聽了這話眉頭一皺:“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你說去省里任職有好處,這個,我不挑你的理兒。但是你說去部里有好處,那我可就得好好說道說道了。”
亞瑟這段話,神不知鬼不覺的便把‘我是在部里任職’的消息透給了警察局長,甚至他本人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是如饑似渴的想要聽聽那些彼得堡各部門的秘辛:“您……您賜教。”
亞瑟哼了一聲:“我不懂在部里當差有什么好處,一點財源也沒有。要是在省政府、民政廳和稅務局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在那邊,你會看見一個人躲在遠遠一個犄角里,涂寫些什么。他身上的燕尾服臟得要命,那張臉簡直叫人要啐唾沫。可是等他下了班,你再一瞧,這樣下賤的人住著一幢多么漂亮的別墅!要是送他一套鍍金的瓷茶杯,他還瞧不上眼呢!你提著這些東西區見他,他必定要說上一句:‘這種禮物,只配送給醫生。’
你得送給他一對駿馬,或者一輛彈簧座馬車,或者價值三百盧布的海貍皮。別看這樣的人說起話來細聲慢氣的:‘請借尊刀給我削削筆。’可是背地里,他會把申請人剝得只剩一件襯衫。不錯,明面上,大伙兒都是清水衙門,什么都是一清二楚的。但如果真是這樣,省政府一輩子也別想夢見桃花心木做的桌子,遇見各科的科長都得稱呼您。真的,我得承認,這情況讓我瞧著實在氣人。要不是因為我的職務高貴、受人尊重,我早辭職不干了。”
說到這里,亞瑟端起茶杯環顧四周:“歸根到底,德魯伊斯克雖然小,但畢竟是地方上的,你們這里也算是個小省政府吧?依我看,拿彼得堡的騎兵上校和你換這個德魯伊斯克的警察局長,你倒還未必稀得換呢!”
亞瑟的話里處處是擠兌,句句都是陰陽味兒,但警察局長卻一句嘴都不敢還。
他心底忽然開始埋怨起了他的老岳丈,彼得堡派來的欽差確實不是他這種級別的選手能夠輕松應付的。
這哪里像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他簡直比那幫五六十歲的老官僚還難伺候!
雪原上的白狐貍,河壩里的海貍子,二者加一起都沒他刁!
警察局長沒話找話,冒著冷汗開口道:“上……上校,您真是說笑了。就是十個我堆在一起,也比不上您這個上校啊!對了,您……您的這頓飯,還合口味嗎?如果有任何不妥,您盡管說,我這就去準備其他的……”
他的話語帶著明顯的諂媚和小心翼翼,仿佛在祈求亞瑟的寬容。
亞瑟見他想跑,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笑呵呵的念起了詩。
“盛宴遍及全世界!偶爾傍晚時分,
美酒傾瀉,菜肴在火上翻滾。
笑聲、言語、歌聲——一切皆美妙!
然而,次日早晨,日子卻被毒害。”
警察局長聽到這首詩,嚇得魂都差點竄破天靈蓋飛了出去。
他這輩子沒學過幾首詩,也不愛文學上的事,但這首普希金的《飲宴》恰好就是他認識的那幾首之一。
原因也很簡單——這首詩在俄國是被查禁的。
作為執行查禁工作的機構負責人之一,他這個警察局長自然要先學習哪些詩是不允許出現在這片冰雪大地的。
警察局長的心臟猛地一跳,他的臉色迅速由蒼白轉為微紅,額頭上的冷汗更是迅速聚集。
雖然他并不懂詩歌的深意,但他深知,這句詩的出現,意味著不祥的預兆。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低下,臉色僵硬,嘴巴微微張開,卻無法發出一個字來。
亞瑟注意到警察局長的反應,他并沒有立刻逼問,而是悠然地端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
這位英國資深特務明白:今天這場心理上的較量,他已經贏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在這場不對等的戰爭中,德魯伊斯克警察局首腦人物業已遭到了皇家大倫敦警察廳三號頭目的全面壓制。
“別害怕,斯科爾尼科夫先生。”
亞瑟輕松寫意的從警察局長的上衣兜里抽出煙斗,劃開火柴,一陣火花飄過,他隨手甩了甩,將火光熄滅。
隨著青煙升騰,亞瑟享受的長舒一口氣,將火柴盒插進警察局長的口袋:“我這也算是老毛病了。我只是想驗證你是不是十二月黨人,或者與幸福協會有牽連。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從前是在米哈伊洛夫斯科耶的鄉村休養地負責監視普希金的。”
警察局長心臟驟停。
這家伙…
這家伙……
這家伙不光是第三局的憲兵!
而且一定是憲兵當中的絕對精英!
最得沙皇陛下和第三局高層看中的那種后起之秀!
他就像是伊甸園里那條誘惑了亞當和夏娃的毒蛇!
而這條蛇,如今就纏在他的脖子上,身軀越縮越緊,直至他再也無法呼吸!
“您……您說得對,普希金的詩……確實很‘特別’。”
警察局長結巴著回答,他的聲音微微發抖,盡管他努力保持冷靜,卻無法掩蓋內心的恐慌。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是想要錢,還是想要踩著一條條人命,往上更進一級?
亞瑟輕笑著從桌前起身,他踱著步子繞到警察局長身后,忽的俯下身子,將兩只鉗子般的手壓在他的肩膀上,低聲耳語:“斯科爾尼科夫,真是聰明。你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心里或許已經把我和‘他們’做了對比。你一定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常常不拘小節,也不屑于正面交鋒。你只不過是一個地方小官兒,身在這德魯伊斯克,你怎么可能知道,第三局的‘手段’究竟有多么‘不為人知’呢?當然,你最好沒機會知道那些。可你還得明白,你有沒有機會知道那些手段,并不取決于你,而是取決于我。一句話就能讓你上天堂,一句話也能讓你下地獄。但是,唯獨別想著繼續留在人世間,遇到我以后,你就已經沒那個機會了。往前一步海闊天空,往后一步粉身碎骨,聰明人都知道怎么選。你是聰明人嗎?反正我瞧著,你起碼不笨。別讓我失望,斯科爾尼科夫,失望的后果,你承擔不起。”
亞瑟的話語中沒有一絲急躁,而是一種游刃有余的挑釁和規訓。
警察局長咽了口吐沫,身子止不住地抖動。
不多時,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得,如彈簧般站起,向亞瑟敬禮道:“我聰不聰明,不是我個人能決定的,這取決于您。您需要我聰明,我便像是亞里士多德那么聰明,您需要我愚笨,我的腦子可以漏的像只篩子,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但不論是聰明還是愚笨,我對您一定都是最忠心的。”
“很好。”亞瑟心滿意足的撒開了放在局長肩膀上的手:“那么,我現在需要你第一次展現對我的忠誠。”
“您盡管吩咐!”
“替我把這幾天住店的賬給結了,錢要付雙倍的,我這人做事向來大氣。”
“啊……”警察局長小腿肚子發軟,差點跪下去。
他心里都做好了給亞瑟舔靴子的心理準備了,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忠誠測試居然只是結賬這種小事。
亞瑟剛剛浮現的笑容瞬間冷了下去:“你有不同意見?”
“沒有,當然沒有!”警察局長麻利地跑到店主面前:“上校住店一共花了多少錢,你統計一下,今天下班前把賬單送到警局。如果有人問你誰讓你來的,你就說是我讓你去的,聽清楚了嗎!”
小店主捂著前額,如果不是天氣實在冷,他險些以為自己今天發燒了。
斯科爾尼科夫這狗娘養的都開始給錢了,這事兒多新鮮啊!
小店主激動地握住了警察局長的手,一個勁兒的感謝:“多謝老爺!我馬上就按您的吩咐統計,待會兒就送過去!”
警察局長眼珠子一瞪,讓開半個身子露出身后坐在桌邊的亞瑟:“謝我干什么?你這催命鬼!你應該首先謝謝上校先生照顧了你的生意!”
小店主正打算感謝亞瑟,還不等他開口,旅館的大門再次被人推開,冷風倒灌進旅店,帶來了一地的風雪。
身著華麗銀線禮服的市長領著一眾德魯伊斯克的要員踏進旅館,中氣十足的沖著小店主發問道:“你們這兒是不是有個住了五天五夜的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