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巴卡爾金正在他的書房里忙著處理一堆瑣碎的文書,爐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德魯伊斯克冬日的寒冷。
書房的沉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紙張氣味和隱隱的墨香。
他的筆尖正劃過一份報告,卻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什么事?”市長抬起頭,語氣里摻雜著一絲不耐。他最討厭被人打擾,尤其是在他花費大量精力掩蓋地方上的財政漏洞和資源挪用時。
這幾天,他帶著赫斯廷戈夫上校逛遍了德魯伊斯克的大街小巷,市政廳、市立小學、教堂和法院,甚至連駐防軍的兵營也去看過了。
雖然途中發生了不少小插曲,譬如說有人在市政廳外面偷偷跟蹤了他們一段時間,似乎是在伺機告狀。在市立小學視察時,老師在講解課程時不小心露出了些許不合時宜的言辭,讓上校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對那種過于理想化的教學方法產生了疑慮。
最令市長巴卡爾金心煩的是,那天他們剛從教堂出來,赫斯廷戈夫對一個向市政廳投訴的農民進行了一番冷靜的詢問。不過,那名農民顯得極為緊張,手足無措,甚至有些話語不連貫,所以直到最后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萬幸的是,赫斯廷戈夫上校兌現了他的承諾,他并沒有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上太過為難德魯伊斯克的地方官兒。
但相應的,這個懶鬼也要求各部門的地方主官自行寫好視察報告,以便交給他帶回彼得堡交差。
門外,仆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臉上寫滿了焦急:“老爺!不好了!憲兵……一位憲兵大尉帶著人,說是要見您。”
“憲兵大尉?”
巴卡爾金的筆停在了半空中,墨水滴在紙上暈開了一小片黑斑。
憲兵,這個詞對他來說簡直比冬日的冰風還要刺骨。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仿佛想確認冷汗是否已經滲出。
“你說的是一位新的憲兵?不是赫斯廷戈夫上校?”市長的聲音略顯干澀。
“是的,閣下。他們已經到了府邸門口,看上去……很正式。”仆人的語氣中透露出不安,眼神有些飄忽,似乎不敢直視市長。
“他們是不是赫斯廷戈夫上校的手下?”
“這……我倒是沒問,但我就算問了,他們肯定也不會說。”仆人咽了口口水:“您知道的,那可是憲兵老爺,一個個都冷的像刀。”
巴卡爾金迅速起身,用手拉了拉稍微松弛的衣領,試圖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他清楚自己的一些“小動作”并未完全掩蓋,尤其是關于稅款和地方糧食調配的事。
如果憲兵掌握了什么證據……
他不敢再想下去。
“讓他進來。”巴卡爾金最終說道,語氣中努力裝出一副鎮定的樣子,但那微微顫抖的尾音卻暴露了他的內心。
仆人點頭離去,巴卡爾金則在書房中踱起了步。他的腦海里迅速盤算著可能的原因——是他最近與某位地主的秘密交易被暴露了?還是上個月糧食配額的賬目被發現了漏洞?
無論原因是什么,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準備一套說辭。
但轉瞬,巴卡爾金又想起了隔壁客房住著的赫斯廷戈夫上校。
有什么好怕的?
一個憲兵大尉罷了!
只要赫斯廷戈夫上校站在他那頭,難道一個大尉還能翻了天不成!
巴卡爾金剛剛給自己吃了顆定心丸,但轉瞬他心中又打起了退堂鼓。
不過……
憲兵的事情,也沒人能說得準。
之前在省城辦事的時候,他就聽別人提起過憲兵內斗的故事。
雖然憲兵有著級別高下之分,但是由于這幫人大多與上級保持單線聯系,而且大部分憲兵軍官都能與彼得堡的第三局總部保持單線聯系,所以偶爾也會發生低級憲兵彈劾高級憲兵的情況。
如果這個新來的憲兵大尉不像赫斯廷戈夫上校懂得靈活的交際手腕,而是個徹頭徹尾的愣頭青,那可怎么辦呢?
巴卡爾金越琢磨越心慌,他趕忙晃起了書桌上的鈴鐺,喚來仆人,吩咐道:“彼得,你去問問赫斯廷戈夫上校睡了沒有,如果沒睡的話,請他老人家起來一趟,就說……就說我想請他老人家喝杯茶。”
“知道了,老爺。”
仆人匆匆帶上門離開了,書房里又響起了巴卡爾金的喃喃自語。
“如果這個憲兵大尉真是那種脾氣火爆的人,他會不會當場翻出我的秘密?”
巴卡爾金暗自咒罵自己的愚蠢。
赫斯廷戈夫上校雖說看似風度翩翩,但他并非全然可以依靠的鐵桿。這家伙看似對地方事物漠不關心,仿佛一切都愿意交給他們自行料理,但越是這種人就越是喜歡明哲保身。
如果事情不敗露,當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如果出了事,他肯定是第一個跳船的。
想到這里,巴卡爾金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
他再次走到書桌旁,恍若不見那已被墨水滲透的報告,抓住另一份文件時卻發現雙手微微發抖,紙頁似乎都在他的指尖間顫動。
仆人很快回來了,他的眼神緊張地掃過巴卡爾金,語氣中有一種不明的遲疑和壓抑:“赫斯廷戈夫上校睡得很沉,剛才我輕輕敲了敲門,他沒有回應。”
“什么!”他急促地出聲,語氣帶著幾分急迫:“你這個不懂事的蠢材!你怎么不去叫醒他?告訴上校,我這里有樁急事,需要勞駕他老人家幫忙出面!”
門外,休特大尉的腳步聲已經響起。
他那沉穩而有力的步伐讓巴卡爾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的神經上。
當門被推開時,巴卡爾金立刻擺出了一副熱情卻不失尊嚴的表情。
“休特大尉,歡迎您的到來。”他微微躬身,語氣恭敬,但不失分寸。“不知您此行有何貴干?若有需要,我一定全力配合。”
休特冷冷地點了點頭,目光犀利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仿佛在審視這個空間是否隱藏了某種秘密。他并未急于回答,而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用一種極具威懾力的語氣說道:“市長先生,我們只是例行拜訪。不過,我想您應該明白,憲兵從不做無意義的事。”
巴卡爾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僵硬的微笑,他強壓住內心的恐懼,禮貌地招呼著:“請坐,請坐,大尉。不知您是否需要熱茶或其他什么?”
“謝謝,不必了。”休特依舊站著,聲音平穩卻不容置疑,“我想,我們的談話不需要拖得太長。我們需要了解一些事情,也希望您能如實回答。”
巴卡爾金的背后冷汗直冒,他勉強點了點頭,強迫自己露出一個自認為得體的微笑。
他心里清楚,這絕不會只是“例行公事”,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眼前這個冷峻的憲兵。
巴卡爾金硬生生壓下了內心的慌張,微笑著示意休特坐下:“大尉先生,有何貴干?如若有任何需要,您只管說,我自然會盡力。”
休特不急于回答,反而稍微環顧了一下書房,目光落在了窗外的雪花上,旋即,他又隨意地掃過巴卡爾金的辦公桌,那上面堆積如山的文件似乎并未引起他的太多興趣。
他微微停頓片刻,試探性的緩緩開口:“我是來找赫斯廷戈夫上校的,我聽說他最近身體有些不適?”
巴卡爾金一聽到對方不是專程來調查德魯伊斯克的,緊繃的神經頓時松弛了下去,就連因為緊張而變形的笑容都自然了不少。
“啊!您找上校啊!上校先生確實受了些風寒,這幾天都在我這里養病呢。如果您不著急的話,可以明天再見他,上校這會兒估計已經睡了,您知道的,病人身體弱,所以都睡得比較早。”
休特聽到這話,就連語氣都生硬了不少。
因為,他可不是來關心什么上校的健康的,而是在懷疑那位素未謀面的上校可能遭遇了某種不正當的干預。
巴卡爾金的話,顯然加深了他在這方面的顧慮。
休特微微一笑,然而笑容中卻并沒有任何溫度:“我倒是聽說過赫斯廷戈夫上校的敬業精神,您確實也不應該忽視這一點。既然上校身體不適,您是否能告知我一下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難?畢竟,作為憲兵,我們有責任確保每一位官員的健康,避免有任何隱患。”
如果地方官員真的對憲兵上校圖謀不軌,休特的這番話就足以嚇破他們的膽。
但這話落在與赫斯廷戈夫合作愉快的巴卡爾金耳朵里,則更加加深了他對那位前途無量的上校的敬畏。
不愧是彼得堡的新星,皇上和本肯多夫伯爵面前的紅人,地方上隨便路過的憲兵聽到上校的名字都得死皮賴臉的拜見一下。
還關心上校的健康呢?
他再不健康,也比被你們判了政治流放的那群人健康。
市長正要張口打兩句官腔,書房的門忽然被仆人推開了。
男仆點頭哈腰的將睡眼朦朧的亞瑟請進書房,然而還沒等他進門,市長便大驚小怪似得迎了上去:“唉呀!上校,您怎么來了?”
說到這兒,他還不忘瞪一眼仆人:“你這個混蛋東西,上校睡得正香,你把他弄醒做什么?依我看,你是想吃鞭子了!”
仆人不明就里的被一頓臭罵,他剛想給自己辯解兩句,便被巴卡爾金不由分說的給轟了出去。
巴卡爾金將亞瑟恭恭敬敬的請到爐火旁的沙發上坐下,還貼心的取來外套給他搭上,末了,還不忘用責怪的語氣沖休特大尉發話道:“您看!我說上校病了,您還不相信。”
休特的眼神在亞瑟進入房間的那一刻便沒有離開過他。
即使巴卡爾金的打趣和動作顯得有些過于夸張,休特仍舊保持著一貫的冷靜。
他的目光像一把鋒利的刀,銳利且不容忽視,落在亞瑟身上時,卻顯得尤為細致。
亞瑟接過巴卡爾金遞上的茶杯漱了漱口,抬起眼皮看了面前這位生臉一眼:“市長先生,這位是?”
不等巴卡爾金幫忙介紹,休特抬手敬禮道:“您好,上校。帝國憲兵團第二區騎兵大尉,理查德·休特。我押送犯人路過此地,聽說您正在此處執行公務,于是便順路來拜見一下。”
亞瑟聽到這個身份,心中咯噔一下。
“理查德·休特大尉……”亞瑟的聲音沉穩,語氣不急不緩的閑扯道:“聽聞過您的名字,您在憲兵團中頗有聲望。”
如果休特只是個平平無奇的大尉,他或許會質疑亞瑟的話,但誰讓他是憲兵團里唯一的英國憲兵呢?
這個身份確實讓他收獲了一定的知名度,就算這位上校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算特別稀奇。
“您大概是聽總局的其他人說的吧?”休特笑了笑:“有聲望談不上,最多也就是英國人的身份讓我在團里顯得比較扎眼罷了。”
英國人?
老條子聽到這個關鍵詞,立馬想起了先前舒賓斯基和他聊起的那件事。
他一副早有耳聞的模樣微微點頭:“舒賓斯基和我提起過你,就為了你加入憲兵團的事情,局長還親自寫信征詢了英國公使的意見。”
“您和舒賓斯基上校認識?”休特微微驚訝:“難不成您先前也是在第二區做事的?”
亞瑟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沖著巴卡爾金禮貌的點了點頭:“市長先生,我和大尉有點私事要談。”
巴卡爾金巴不得早點離開這鬼地方,沒有人喜歡站在憲兵的旁邊,總督都不例外,更別提他這個小小的市長了:“當然,當然,您二位慢慢聊,我去讓人給你們準備些茶點。”
亞瑟目送市長關上門,端起茶壺給休特倒了杯紅茶:“我和舒賓斯基算是老相識了,你是他的下屬?”
“下屬談不上,但確實受過他的照顧。”
休特在亞瑟的面前顯得很拘束:“我最早是在英國莫斯科公司做事,是個公司職員。莫斯科公司的主要業務是向俄國輸入呢絨和火器,再把俄國的蜂蜜、魚油、毛皮、木材販運回英國。有一次,我負責和憲兵團對接制服采購的業務,所以就結識了莫斯科的幾個憲兵軍官,其中既有莫斯科的憲兵司令沃爾科夫將軍,也有莫斯科督辦舒賓斯基上校。后來,憲兵團為了調查一樁叛亂案件,想要借閱公司的賬目,我給他們行了方便,還幫忙羅列了他們想要的數據,所以他們就半開玩笑的說我有干憲兵的天賦,問我要不要加入憲兵團。我被他們慫恿著向憲兵團遞了申請,一開始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結果沒想到還真通過了。”
雖然亞瑟事先已經聽說了這件事,但聽到當事人講述還是讓他頗為驚奇:“我知道團里有不少德裔軍官,但他們大多是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移民,就算是第一代也都已經加入了俄國國籍,像是你這樣保留著外國國籍進入憲兵團服役的倒是獨一例。你難道就沒想過把國籍改成俄國嗎?”
休特顯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問起這個問題,但他明顯對這個問題頗為抗拒。
為什么不把國籍改成俄國?
這自然是由于以英國人的身份擔任憲兵,他可以把憲兵看作一份特殊的工作,將沙皇看作他的老板。
而一旦改成俄國籍,那他就得和其他憲兵一樣,將工作看成生命,將沙皇視為他的主人了。
他喜歡憲兵軍官帶給他的地位和財富,但是他可不想冒著流放西伯利亞的風險。
休特含糊其辭的回答道:“如果時機合適,我肯定會改國籍的,但是我現在不過是個大尉,按照去年頒布的《法律匯編》規定,凡出身低賤,服軍役和行政、宮廷役的官員供職至8品者,連同他任此職時所生的法定子女一起獲得世襲貴族稱號。也就是說,我得先干到少校再考慮換國籍,如果現在就轉換國籍,只能拿個終身貴族的身份罷了,這太不合算了。”
休特的這套說辭自然騙不過亞瑟,但是在確認了對方依舊是英國國籍后,還未上任的駐俄文化參贊卻發現了一個休特繞不過去的話題:“可這樣一來的話,豈不是太麻煩了嗎?”
“麻煩?”
“是啊!”亞瑟站起身道:“您是英國籍,那您現在豈不是每年還得去英國使館換簽護照嗎?如果他們不給您續簽,您又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