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從莫斯科的街道上穿梭而過,呼嘯著掃起街角未被踐踏的積雪,如白煙般在空氣中彌漫。馬蹄踏在凍土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伴隨著車輪的吱嘎聲一路延續到遠方。莫斯科幾座大教堂的主樓在冬日的薄霧中隱約可見,宏偉的建筑線條在低沉的云天映襯下顯得莊重而壓抑。
果戈里蜷縮在馬車的角落,裹緊了他那件略顯單薄的外套。盡管車內并不寒冷,他的手卻始終沒有從外套的口袋里抽出,指尖微微發抖。他的目光透過車窗,落在漸漸靠近的大學主樓上,雙眉緊鎖,臉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焦慮與不安。
“如果馬克西莫維奇不愿意幫忙,該怎么辦呢?”果戈里默默思忖,腦海中浮現出教育部長冷淡的面孔和基輔學監含糊其辭的答復。拒絕的語氣和推脫的話語如潮水般涌來,讓他胸口堵得難受。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被窗外的另一輛馬車吸引。那輛馬車緊隨在他的馬車之后,偶爾拉近與他的距離,又緩緩放慢速度,像一條盤旋的影子。
果戈里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的心頭涌上一股莫名的煩躁,這種緊盯著他不放的感覺讓他難以平靜。
這輛馬車的主人是誰?
亞瑟·黑斯廷斯!
那個麻煩鬼!
一想到這個曾在德魯伊斯克冒充欽差大臣的家伙,果戈里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抽動了一下。
果戈里并不懼怕亞瑟,即便這家伙曾經薅掉過他的頭套。
但是,與這樣一個闖禍精扯上關系,無疑會給他的處境徒增變數。
亞瑟先前答應過他,會幫果戈里在教育大臣烏瓦羅夫面前說話,把那本剛剛寫好的《小俄羅斯史》給吹到天上去。
但現在看來,不論他是否曾幫果戈里美言過,至少從目前教育部什么動靜都沒有的反應來看,教育大臣烏瓦羅夫顯然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這位英國爵士的身價壓根就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高,要不然就是他連吹牛這樣的小事都沒辦好。
若非如此,果戈里也不會冒著寒風與冰雪,在謝肉節這樣闔家歡樂的節日里趕來莫斯科活動。
他想著,或許他的朋友,莫斯科大學教授米哈伊爾·亞歷山德羅維奇·馬克西莫維奇才是更能幫上忙的那個人。
雖然二人同是小俄羅斯人,但馬克西莫維奇的運氣顯然要比果戈里好不少。
這家伙從莫斯科大學畢業后便留校擔任植物學講師,二十七歲便晉升成了正教授。
果戈里為了基輔大學副教授的位置疲于奔命,但是馬克西莫維奇呢,這位今年9月才滿30歲的年輕教授居然被基輔督學布拉德凱提名為了基輔大學首任校長的候選人。
果戈里對馬克西莫維奇的好運氣簡直嫉妒的要命,但二人的友誼終究沖淡了嫉妒的感情。
而且歸根到底,比起嫉妒,果戈里心中還是憤怒的情緒更重一些。
因為布拉德凱用果戈里在歷史方面沒有做出成就作為理由,通知他不能獲得世界通史教席。
但是另一方面,布拉德凱卻又把基輔大學文學教研室的教席給了馬克西莫維奇,而理由僅僅是馬克西莫維奇想去。
誠然,馬克西莫維奇是個相當出色的植物學教授。
而且,他還是個相當出色的小俄羅斯民俗研究者,收集并整理了大量小俄羅斯民歌和傳說。若非擁有這樣的共同愛好,他與果戈里的關系也不可能這么鐵。
但是,難道僅憑一本《小俄羅斯民歌集》和一本《烏克蘭民俗筆記》就足以去基輔大學當文學教授了嗎?
或者說,基輔督學是覺得馬克西莫維奇的兩本自然哲學著作《關于俄羅斯植物的系統分類》和《植物學筆記》的文筆非常優美,所以也可以納入文學教授的考察范圍?
這不是雙重標準嗎?
果戈里對此很不服氣。
他在家里尋思來尋思去,覺得可能還是自己的履歷壞了事。
馬克西莫維奇再怎么說也是莫斯科大學的教授。
莫斯科大學是什么大學?
那可是俄國的Top2之一,其在俄國的地位相當于不列顛的牛津大學,德意志的柏林大學。
而果戈里呢?
區區愛國貴族女子學院的講師罷了。
或許在基輔督學布拉德凱看來,愛國貴族女子學院就是個放大版的修道院女子學校。主要是用來培養貴族女子學習宮廷禮儀、語言能力、藝術修養的地方,文化知識通常只是作為輔助課程存在的。
貴族小姐的歷史知識學的能有多好?
她們學文化課不就是為了讀幾本時興的法國嗎?
在這樣的環境中,女子學校的文化課講師水平能有多高?
俗話說得好:
草莽之中養不出蘭花,視力太好成不了荷馬。
頭發濃密證不出進化,性格太直演不了凱撒。
欲孽太薄超不了卡特,情債不多學不得仲馬。
心胸狹窄者莫入倫敦塔,
嗚呼!法蘭西共和大皇帝,路易·拿破侖·波拿巴!
難道女子學院里還真就出了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一心鉆研學問,不理會身邊鶯鶯燕燕的奇葩?
我怎么就不信呢?
果戈里的思緒像莫斯科冬日的雪一樣紛亂。
他揉了揉額頭,試圖從這無休止的雜念中清醒過來。
然而,窗外那輛馬車的影子始終揮之不去,讓他的內心又添了一絲惱怒。
“亞瑟·黑斯廷斯……”他心里冷哼一聲:“這個家伙究竟又想搞什么鬼?”
馬車漸漸減速,果戈里透過窗戶看到莫斯科大學的主樓已近在咫尺。
果戈里推開車門的那一刻,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果戈里先生,看來我們今日又是同行啊。”
果戈里轉身一看,果然是亞瑟。他一如既往地帶著那副令人惱火的自信微笑,斗篷上掛著幾片未融的雪花。
布萊克威爾緊隨其后,欲孽甚多的私人秘書換了張冷峻的臉,仿佛天塌下來都與他無關。
“黑斯廷斯先生,您的興趣還真是廣泛,從德魯伊斯克到彼得堡,再到莫斯科大學,您今天又在謀劃什么高尚的事業?我記得您不是一直想見普希金先生嗎?為什么您今天不跟著他,偏要跟著我呢?”
亞瑟并不在意這個小俄羅斯人的冷嘲熱諷,反而大方地攤開雙手:“我是來拜訪我的老朋友舒賓斯基上校的,與您無關。倒是您,果戈里先生,看來您是為了更重要的事情而來。”
“舒賓斯基上校?”果戈里狐疑地打量著亞瑟,或許是心思太多,他不小心說漏了嘴:“您不會是想要通過他去見莫斯科大學學監戈利岑公爵吧?莫非,您也打算在教育部撈一筆好……”
果戈里話音剛落,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他猛地頓住,眼神微微閃躲,仿佛被寒風打了個激靈一般。他連忙清了清嗓子,試圖用言辭掩蓋剛才的失言。
“我的意思是……黑斯廷斯先生,您作為一位外交官,想必事務繁忙,今天出現在這里一定有什么重要事務吧?”
亞瑟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狡黠。他知道果戈里想要套他的話,正如他也想套果戈里的話一樣。
他略微抬起頭,語氣變得格外沉穩而講究,仿佛每一個詞都經過仔細斟酌。
“果戈里先生,您對我的關心讓我感到十分榮幸。正如您所知,當前英俄關系正在微妙的發展階段。不列顛始終致力于推動和平與繁榮的全球愿景,而文化交流,無疑是最好的橋梁。作為文化參贊,我時常感到肩負重任——如何確保兩國的思想與創意能夠交相輝映,而非被阻隔在語言和刻板觀念的藩籬之……”
“好了好了!”
果戈里聽到亞瑟打起了官腔,趕忙打斷了他的話,作為一位曾經在國土衙門任職過的小公務員,果戈里知道要是讓這幫家伙長篇大論起來,那絕不是一兩個鐘頭就能結束的。
他摘下帽子向亞瑟告別道:“既然如此,那祝您促進全球繁榮的事業一切順利。”
亞瑟目送果戈里的背影消失在莫斯科大學附近的街巷中,臉上依舊掛著那抹招牌式的微笑。
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花,剛剛舉起煙斗,便看見布萊克威爾主動為他擦著了火。
眼見著他這么上道,亞瑟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你覺得我剛才這番話說的怎么樣?”
布萊克威爾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道:“很棒。”
“你在撒謊。”
“不然呢?”
亞瑟盯著與斯芬克斯一樣沉默的布萊克威爾,無奈的嘆了口氣道:“好吧,至少誠實比愚蠢要好。亨利,我告訴你,我剛才那段話,一點也不好。你記住,冗長的談話不利于事情的解決,就如同拖地的長裙不利于行走一樣。”
“是這樣嗎?”或許是有心想要氣一氣亞瑟,布萊克威爾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既然如此,您為什么還要說那段話呢?”
亞瑟瞥了眼不開竅的布萊克威爾,又復述了一遍:“因為冗長的談話不利于事情的解決。好好記住這一點,有朝一日你會用得上的,尤其是當你面對的對象是倫敦的艦隊街。”
亞瑟從兜里摸出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址——莫斯科,特維爾大道25號。
但遺憾的是,亞瑟騙了果戈里,他來這里才不是為了找舒賓斯基上校,而是為了找一位在萊比錫認識的莫斯科大學生——赫爾岑。
當然,這并不是由于亞瑟不珍視俄國憲兵與蘇格蘭場的偉大友誼,而是由于舒賓斯基跑到彼得堡給他的岳母拜年去了。二人約好了,等過幾天舒賓斯基從彼得堡回來以后,再到他家里的莊園好好聚一聚。
特維爾大道距離莫斯科大學所在的莫克霍瓦亞大街并不算太遠,大約只有半俄里的距離,步行只需要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亞瑟之所以在莫斯科大學門前下車,主要還是為了來看看這座俄國最高學府究竟是不是像赫爾岑說的那么離譜。
在赫爾岑的描述中,自從莫斯科大學在發生了幾次學生運動,尼古拉一世便把這里視作了眼中釘,為了好好教育這幫不安分的大學生,沙皇派來了俄國最會打仗的作家皮薩列夫少將擔任莫斯科大學學監。
而皮薩列夫到任后,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折騰學生。
他先是要求學生們集體穿制服、佩軍刀,美其名曰:軍事化管理,加強紀律性。
然后轉過年又下令學生不許佩軍刀,理由是:擔心被自由主義荼毒的學生們可能會把軍刀作為武器。
而在他擔任學監的四年里,最值得吹噓的功績不是培養出了多少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
而是由于幾首詩和幾篇文章把幾十個學生送到高加索充軍,又因為一個半身塑像讓幾個波蘭學生人間蒸發不知所蹤。至于那些被開除和勸退的學生,自是不必單獨在這里記述。
后來也不知道是沙皇都覺得皮薩列夫做的太過分了,還是他對矯正莫斯科大學的行動徹底失望了。
總而言之,莫斯科大學的學監被換成了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戈利岑公爵。
說起這位戈利岑公爵,布萊克威爾或許比亞瑟更熟悉,因為他正是安娜斯塔西婭小姐的伯父,戈利岑家族的五位公爵之一。
雖然俄國的公爵頭銜非常泛濫,但頭銜再怎么泛濫,戈利岑家族能做到一世五公,也足以說明他們在俄國的勢力。
作為俄國歷史上最古老、最顯赫的家族之一,戈利岑家族源自立陶宛大公國的格迪米納斯王朝。
戈利岑家族的始祖是立陶宛大公格迪米納斯的次子納里曼塔斯,而他們的姓氏也源于立陶宛語詞匯“Geleìs”,意為鐵手套。
用鐵手套攥住莫斯科大學會比用第二擲彈兵師師長皮薩列夫這把長刀效果更好嗎?
那亞瑟就不知道了。
至少在莫斯科大學的學生赫爾岑看來,鐵手套或許比長刀要柔和不少,但是他們倆與哥廷根大學的黑斯廷斯學監一比,那簡直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畢竟黑斯廷斯學監是正兒八經的專家型學者,既懂得學術又懂得管理,不該插手的從來不插手,該他插手的事情卻又不含糊,最重要的是,他與學生的關系還很親近。
你瞧,俾斯麥那小子坐在黑斯廷斯學監身邊笑得多開心?
而鐵手套呢,那就實在是一言難盡了。
赫爾岑覺得他簡直就不是個正常人。教授因病停課,他認為不合理,總是看不慣,因此就規定:如果教授停課,那就按次序由下一堂課的教師代課。
這規定乍一看上去好像挺合理,但實際執行起來,就經常會出現——神學教授捷爾諾夫斯基神父不得不在醫院為婦科病作臨床講授,而產科醫生里希特教授則不得不去講圣母瑪麗亞不經受精而懷孕生下耶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莫斯科大學的課堂真是太酷啦!
赫爾岑站在自家宅邸的二樓禁不住唉聲嘆息。
不過,雖然大學里總有或這或那不順心的事情,但是他還是挺懷念大學生活和同學們的。
畢業以后,大伙兒各奔東西,有的去了彼得堡,有的到了地方上,還有的則與他一樣,成了一名莫斯科的公務員。
至于剩下那些嘛……
他們被流放了。
雖然才不到一年的時間,但赫爾岑卻感覺自己變得世故了不少。
或許不應該說世故,因為大部分人都把這叫做成熟。
沒辦法,作為一個在莫斯科國土衙門工作的公務員,你真的很難不變的成熟。
不過,他偶爾還是有不成熟的一面。
比如前幾天他和《莫斯科電訊》編輯波列沃伊的爭吵。
波列沃伊對圣西門主義嗤之以鼻,他說信奉圣西門主義的人精神錯亂,他們的愿景只是空洞的烏托邦,而且有礙于國民的發展。
赫爾岑則指責波列沃伊已經變成了他自己終身反對的那種落后的保守主義者了。
這話顯然傷了波列沃伊的心,他搖了搖頭說:“總有一天,也會有個青年人會這么報答您終生的努力和辛勞,指著您的鼻子冷笑道:走開,您已是落伍者了。”
雖然赫爾岑不認同波列沃伊的看法,但他又因為惹對方傷心而感到慚愧。
一般來說,像是波列沃伊這樣聲名顯赫的人物是不會在乎年輕人的看法的,但是他卻很看重青年人的意見,而且還愿意結交他這樣一文不名的普通學生。
這讓赫爾岑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他望著街上來來往往提著禮品的人群,心里斟酌著,要不要買點東西去向波列沃伊道個歉。
但年輕人的驢脾氣又讓他有些拉不下臉,他總覺得去道歉仿佛就是向對方認輸了。
或者……
應該多等幾天?等他消了氣,然后我們再和好如初,誰也不再去談圣西門主義,就像是這事從未發生過一樣?
赫爾岑正思索著該怎么處理人際關系,忽然,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仆人輕輕敲開了他的門:“少爺,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到了?”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我不認識這個人啊,他是不是找錯……”赫爾岑的話鋒忽然一頓,他推開窗戶向門前張望。
拄著手杖的亞瑟發現了這個有過一面之緣的酒友,禮貌的摘下帽子向他打了聲招呼:“真不幸,亞歷山大,看來你和我一樣,既沒有岳母需要拜見,也沒有人替咱們安排相親。”
《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特維爾大道的赫爾岑家族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