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早上都在與莫斯科第一秘書祖布科夫熱切的討論博物學,所以當亞瑟出現在那場莫斯科總督戈利岑公爵在克里姆林宮宴會廳特意為他舉辦的歡迎會上時,已經是接近下午四點鐘了。
不過,這倒也算不上太大的過錯,按照社交禮儀,身為主賓的亞瑟享有遲到一小會兒的權力。
甚至,如果他去的太早,反倒會顯得不合時宜了。
舞會現場的墻壁上掛著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窗戶鑲嵌著彩色玻璃,折射出斑斕的光影,天花板上繪滿了宗教題材的精美壁畫,舞廳中央寬敞的舞池周圍環繞著一排排的座椅,那是供人們休息的。
燈光來自水晶吊燈,它們從高高的天花板垂下,散發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
地板經過打蠟拋光,反射出燭光的點點滴滴,亮的能反射出人影。角落里的樂隊演奏區,穿著整齊的樂師們正緊鑼密鼓的調試著手中的樂器,隨時準備為這場莫斯科名流云集的舞會提供最優美的旋律。
舞池周邊的宏偉‘畫廊’內部布置得極為奢華,1500個裝有稀有植物的花箱組成了一個芬芳的綠意叢林。
在大廳的一端,在異國灌木叢中,一個噴泉噴出一柱清新而閃爍的水流:水霧在無數的蠟燭光照耀下,如同鉆石的塵埃般閃爍,清新了空氣,這空氣始終因舞動而激蕩。
人們可能會認為,這些奇特的植物,包括大棕櫚和香蕉,所有的花箱都藏于一層苔蘚般的綠意之下,似乎是在它們的故土中生長,而北方舞者的群體仿佛是被魔法傳送到了熱帶森林。
這一切如同夢境,場景中不僅僅有奢華,還有詩意。
魔法畫廊的輝煌在比巨大鍍金鏡子的映襯下呈現出百倍的效果。
大廳高大,延伸著半個宮殿的長度。這一切的壯麗效果可想而知,而難以用語言描述。
這里宛如仙女的宮殿,所有的界限概念消失殆盡,眼前只有空間、光明、金色、花朵、倒影、幻影和人群的旋轉,這人群似乎也無限倍增。
男士們的穿著大同小異,到處都是定制的燕尾服,顏色以黑色、深藍色或深綠色這樣的深色系為主,配上白色的襯衫和領結,褲子緊貼腿部,外面搭配一雙亮皮鞋。
那些在軍隊任職的男士,則大多擁有與皇帝尼古拉一世一樣的習慣,他們身著一襲筆挺的軍裝出席舞會,有的人還會佩戴胸針或是綬帶環作為裝點。
而女士們的服裝則明顯要復雜不少,長及地面的絲綢或緞子長裙,裙子的樣式多變,但常見的是帶有緊身胸衣和寬大裙擺的設計。
裙子的顏色五彩繽紛,不過大多是凸顯氣質的粉色、淺藍、象牙白等淡雅色系。
為了增加層次感,她們還會在裙子外面披一件薄紗披肩或者開衫。
貴族小姐們的頭發被精心梳理成復雜的發髻,并用鮮花、珠寶或是羽毛來裝飾。
她們的脖子上掛著精美的項鏈,精致的白紗或黑紗手套上還點綴著幾枚祖母綠、紅寶石抑或是鉆石戒指。
至于她們穿的是什么鞋子,亞瑟很難看得見。
畢竟作為一名紳士,他不能直接去掀開女士們的拖地長裙,縱然這并不是出于什么齷齪的目的,而僅僅只是為滿足他的好奇心。
雖然客人們還沒有到齊,但是現場已經有一些相熟的先生女士們自娛自樂的跳起了舞,尤其是那些情竇初開、正在發展私人關系的年輕男女。
萬幸莫斯科舞會上跳的舞蹈并沒有嚴格規定,亞瑟粗看過去,便發現了德意志華爾茲、四方舞、波蘭舞和馬祖卡等等,雖然后幾種亞瑟一竅不通,但是最起碼他在奧爾馬克俱樂部學會的德意志華爾茲和四方舞可以派上用場。
當然,亞瑟此時并沒有太多心思關心今晚跳什么舞,以及夫人們裙子下到底穿了什么鞋子。
他早就想到了戈利岑公爵會賦予他極高規格的禮遇,但是如此盛大的歡迎舞會依然出乎了習慣東區骯臟空氣老條子的基本預料。
排除那天在冬宮覲見沙皇以外,這可能是亞瑟這輩子到過的最奢華的地方,俄國舞會的宏大規模遠超英國和法國。
更重要的是,與在冬宮給沙皇和達拉莫伯爵當配角相比,這次亞瑟可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如此高規格的接待,甚至令亞瑟一度懷疑——今晚的主賓到底是不是他。
而且,他很快便發現了一個莫斯科與彼得堡的不同之處,正如當初休特大尉告訴他的一樣。
莫斯科的舞會明顯看起來要比彼得堡斯拉夫多了,這一點尤其體現在漂亮的夫人們身上。
在彼得堡,各種族混雜在一起,以至于亞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無法對俄國的真實人口比例形成正確的看法。
在彼得堡的舞會上,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長相,德意志人、瑞典人、利沃尼亞人、芬蘭人、卡爾梅克人和韃靼人等等。
當然了,這并不是說彼得堡的夫人們不漂亮,但是由于這些族群的血統與斯拉夫人混合在一起,以至于純正的斯拉夫原始美在俄國的首都逐漸退化了。
很多初來彼得堡的人都會產生與亞瑟同樣的疑惑,這群腦袋尖尖的外國人自相矛盾的在心中嘀咕——彼得堡可能是俄國的首都,但俄國的首都是彼得堡有點不太可能。
甚至就連沙皇尼古拉一世自己都承認:“彼得堡是俄羅斯的,但它并不是俄羅斯。”
彼得堡的夫人們當然漂亮,可她們漂亮的不夠俄國。
唯有在今天這場莫斯科的舞會上,亞瑟才終于見到了那群他印象中應該出現的斯拉夫美女長相。
臉龐線條柔和,額頭寬闊平滑,鼻梁挺直而微微翹起,嘴唇豐滿且曲線優美,下巴短,但圓潤而不尖銳。
皮膚白的像雪,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健康的紅暈。
金色、亞麻色、棕色以及黑色的直發或輕微波浪,搭配上圓潤而大的藍色、綠色、灰色或是深褐色的眼睛,給人一種溫柔又神秘的感覺。
對嘛!
明明這才是俄國嘛!
之前給我干哪兒去了?
由于戈利岑公爵的特別恩惠,亞瑟理所應當的得到了舞池第一排的座位。
在盛典日,這些座椅通常是為最偉大的貴族和高級宮廷官員保留的,除非穿著他們的軍裝或官服,否則不得進入。
在俄國,要想區分出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最好的辦法莫過于看他穿的是什么衣裳了。
根據今年二月剛剛頒布的法令,十品以上官員的官服分別有不同的刺繡一一對應。
一品,衣領、袖口,口袋襟翼和下方,側面和制服底面,后背領子下面都有刺繡。二品,沒有刺繡接縫。三品,在衣領下方沒有刺繡。四品,只在衣領、袖口、口袋襟翼有刺繡。五品,刺繡只在領口和袖口。六品,只有五品一半長度的刺繡。七品,領口有繡邊,袖口有一半的刺繡。八品,袖口沒有飾邊。九品,在衣領和袖口有飾邊。十品,只在衣領有飾邊。
如果你記不住這么多,那也沒關系,因為亞瑟實際上也記不住。
他只是簡單地把這些條令理解成了黑道規矩——身上的刺繡越多,就說明你在幫會里越牛逼。
只有脖子紋身的(衣領有刺繡)屬于官員系統里的馬仔小弟(十品),胳膊上多了兩條龍的(袖口有飾邊)就有拿刀的資格了(九品),至于那些有大花臂的(袖口滿刺繡)一般人招惹不起(五品),渾身上下全是刺青的(衣服滿刺繡)隨時隨地能叫來幾馬車人安排你(一品)。
除此之外,就是幾個小的記憶點了。
比如說,墨綠制服象征著雙花紅棍(軍事部門),深藍制服說明他是個白紙扇(教育和學術機構),紅色制服則代表了這是一位尊貴的五老星(參事院)。
亞瑟的屁股還沒捂熱椅子,幾位正在說笑的客人便注意到了這個不曾見過的陌生人。
他們以一種熱情好客的禮貌,走上來用法語與亞瑟攀談,這是俄國上層社會的特征,在某種程度上,也適用于所有階層。
這里的每個人都很有禮貌,大人物禮貌是出于展示自身良好教養的虛榮心,小人物禮貌則是出于恐懼的情緒。
在幾句寒暄后,亞瑟才得知了今天晚上舞會開始前,還要先看一場戲。
只不過那場戲他在巴黎早就看過了,正是梅耶貝爾的歌劇《惡魔羅勃》。
這部劇在巴黎首演的時候便引起了巨大轟動,海涅還特意寫文章吹過,并順利地從梅耶貝爾先生那里收到了一筆‘應得’的‘感謝金’。
不過,雖然《惡魔羅勃》在巴黎已經不知道演過多少次了,但是被改編成俄語還是頭一遭,因此今天來到這里看戲的客人們興致還是挺高的。
在這一點上,俄國的上層社會與德意志非常像,但凡是在巴黎受到熱捧的東西,都被他們視若珍寶。
而在宮廷禮儀和社交方式這一塊兒,俄國人都仿效于英國,對英國的所謂現代化心馳神往。
在高層生活的俄國人,尤其是夫人小姐們,會花費時間和力氣盡可能的尋找外國時尚的模特。
她們有時在選擇中受到欺騙,而錯誤的選擇卻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優雅——一種沒有品味的優雅。
一個被獨立留下的俄羅斯人,會將一生沉浸在未能滿足的虛榮幻想中:明明他無時無刻的想要將自己表現的像個上流人物,但是他心底卻自卑地把自己視為野蠻人。
沒有什么能比這種不斷關注其他國家的社會優越性的行為,更傷害一個民族的自然性格了。
而這進一步傷害了他們的智力,以至于經常在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外國騙局中蒙受損失。
俄國野蠻嗎?或許有一點,但是并不嚴重。
至少亞瑟覺得他碰見的俄國人對他都挺友善的,起碼要比他在倫敦的不列顛同胞們待他好。
他在彼得堡的時候,由于不熟悉俄國風俗,曾經干了幾件荒唐事兒,但是不論是先生還是小姐,待他都很寬容,或許不應該說是寬容,那都可以稱得上是縱容了。
如果硬要說俄國有什么地方不好的,那就是他們在對待俄國同胞的時候,要比對待他這個外國人苛刻多了。
而這樣的表現也延續到了今天的舞會上。
那些圍繞著亞瑟的先生女士們一聽到原來他便是戈利岑公爵款待的那位英國爵士,熱情的態度很快就演變到了近乎溺愛的程度。
他們揪著亞瑟問東問西,有幾位在自然哲學方面頗有見解的紳士想要向他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女士們則更關心亞瑟身上穿的這身衣裳,她們對亞瑟從迪斯雷利那里學來的芙拉克禮服打褶方法大加贊揚,還表示希望能聽一聽這位倫敦鋼琴家那單調到找不出第二篇的代表作——《鐘》。
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已經有五六個人暗示他們想邀請亞瑟能夠去他們家中坐坐了。
先生女士們的熱情簡直能把克里姆林宮房頂的積雪都給融化了,老條子一開始還覺得去這些莫斯科名流的家里做客是個收集情報的好法子。
但是,很快他便明白了只要你答應了第一個人,那你就沒辦法拒絕接下來第四五六七八個的道理了。
戈利岑公爵都還沒到呢,亞瑟之后一周的行程就已經被排的滿滿當當,甚至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了。
深知陷入險境的亞瑟只得搬出了那個俄國人最害怕的話題——他開始聊沙皇了。
“您不知道,我上個月去冬宮覲見沙皇陛下的時候,曾經在舞會現場向他詢問了1825年12月14日發生的那場災難。”
果不其然,亞瑟這話一出口,現場立馬就安靜了。
只不過,雖然所有人都閉了嘴,但是卻沒有一個離開的。
沒錯,俄國人是害怕關于沙皇的話題,但是他們對關于沙皇的話題也是最感興趣的。
弄巧成拙的亞瑟見到居然沒人告退,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
反倒是端著香檳杯的赫蓮娜公爵小姐主動搭腔替他解圍道:“皇上居然會和您談及這個話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