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院長枯瘦的手指仍舊按住卷宗,目光在對面的憲兵上尉與桌上的佩刀之間來回掃動。
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火藥味,灰大衣憲兵們站得筆直,仿佛帕特農神廟前的大理石柱一般,不帶半分表情。
副院長微微瞇起眼,他緩緩摘下眼鏡,把那份蓋著火漆的卷宗往外一推。
“尼古拉·奧加遼夫的所有文件都在這兒,你們拿去吧。”
憲兵上尉伸出手正打算接過文件,可轉瞬副院長又把文件給抽了回去,就好像有意戲弄這群憲兵一般:“但是,憲兵司令部若要調用文件,還需先在莫斯科法院的移交記錄上簽字,這是標準流程,諸位應當沒有什么疑問吧?”
“簽字?”那上尉眉頭皺了皺,顯然不太樂意,沉悶的辦公室里處處都透露著火藥味兒,只需一顆火星落下便可將這里化作一片火海。
作為旁觀者,亞瑟本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原則,倒也樂得親眼見證俄國司法系統與第三局爆發一場激烈碰撞。
這種場景他其實并不是第一次見了,只不過從前都是作為當事人,在倫敦的時候,他經常被羅萬廳長派去財政部或內務部替蘇格蘭場爭取預算或者要求擴大臨時執法權限,并因此與白廳街的紳士們展開一場內容多彩繽紛的熱烈會談。
該怎么形容那些會談呢?
總而言之,這些會談基本上是以皮笑肉不笑為具體表現形式,以互相陰陽怪氣彰顯主旨大意,并多以不歡而散告終的。
只要亞瑟敢提議給蘇格蘭場增加哪怕一便士的預算,財政部便會立馬拋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數據——好像每個銅板都能讓英格蘭銀行“崩盤”,促使橫跨五大洲四大洋的日不落帝國淪入輝煌不再的境地。
財政部最富教養的紳士會愁眉苦臉地指著表格背后的“國庫赤字”,警告亞瑟別讓未來世人用“財政災難”來形容這次意外開支,暗示他別讓后人有理由高聲疾呼——大英帝國實亡于亞瑟·黑斯廷斯。
然而戲劇性的地方在于,明明他們都互相想把對方往死里整,卻又要保持最完美的禮儀,嘴角掛著幅“殷切期盼大家都好”的笑容。
你瞧得見他們啜著淺酌的小茶杯,眼睛卻在暗暗搜索任何可供挑刺的把柄。
只要抓到一點兒漏洞,便毫不留情地在下次公開會議上抖落出來。
若被戳破者當場啞口無言,其他人就會在筆記本上潦草記下這位“倒霉蛋”的丑態,以備回頭散播到更多人的耳朵里。
他們大可以拿一份無關緊要的報告互相抨擊整整三小時,卻又能在散會前依照流程互贈夸張的告別禮,甚至握手時還會把對方稱作“我敬重的同僚”。
有時,你甚至分不清他們是真的存了心要施行嚴苛的審查制度,還是單純是為了在財政部的會議紀要里多寫一句——我們充分討論了相關議題。
畢竟,紳士面孔得先擺在前頭,后臺的小心眼兒互撕才顯得更富層次。
如果當眾翻臉,跟個約克夏的豬倌兒似的,那可就太沒貴族氣兒了。
憲兵上尉的表情仿佛罩上了一層冰殼,他皺著眉掃了一眼桌上那摞卷宗:“簽字?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您非要搞這些形式嗎?”
“形式?”
副院長露出一絲禮貌又略帶嘲諷的笑:“司法系統看重的正是形式與程序。你們第三局前兩年給皇上遞交的報告里不是說俄國的司法系統程序落后,缺乏基本的公平正義,辦案水平還停留在18世紀末期嗎?如您所見,我們根據第三局的報告整改了,我們現在進入了19世紀,而19世紀俄國司法系統的最大進步便是嚴格落實了程序正義。”
副院長一手押著文件,一手指著憲兵道:“如果不簽字,你們今天什么也別想帶出去。”
上尉嗤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是嗎?我原來這么走運,正巧碰見了莫斯科法院發明了歸檔簽名制度和簽字筆。”
副院長不慌不忙的端起茶杯:“萬分抱歉,您只碰見了我們發明歸檔簽名制度,但是我們這兒暫時還沒有發明簽字筆,甚至沒有墨水。如您所見,俄國的司法制度剛剛進入19世紀初期,遠未達到30年代的水平。”
憲兵上尉聽出副院長言語中的冷嘲熱諷的意味,臉色不由得一沉。
他陰沉著臉背著手在室內走了兩步,像是在思考究竟要端著第三局的架子繼續強壓,還是退而求其次,別真把局面鬧僵。
最終,他還是停下了腳步,略作停頓后,將目光轉回到那份卷宗上:“沒有簽字筆,也沒有墨水。那我豈不是只能打個手印?”
副院長坐在椅子上甚至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手印也行,反正這兒是莫斯科,不是彼得堡。當然,一切的前提在于您不介意讓全俄國的人民都知道——第三局調用司法文件的憑證印著個手印,是件多新穎的事兒。”
“哼!”上尉瞇著眼,一只手按在辦公桌上,伸著腦袋用眼睛死死盯著副院長:“您別以為借著所謂的‘程序公正’就能為我們設置障礙。我們這幫憲兵,最不怕的就是繁瑣。”
說到這里,他轉向身后的隨行憲兵開口道:“誰帶了鵝毛筆或者墨水瓶?趕緊給我拿來!”
跟隨的憲兵面面相覷,最終一個帶著公文包的小個子憲兵慌亂地翻找片刻,摸出了半截看上去殘舊的鵝毛筆和一只棕色墨瓶。那墨瓶好像在雪地里被摔過似得,瓶口處還有個豁口的裂痕。
上尉瞥了眼瓶口:“將就一下吧。”
副院長看著那只幾乎快斷成兩截的鵝毛筆,半真半假地揚起眉毛:“看不出來,連出勤都隨身帶筆,就跟個有文化的大學生似得。”
上尉將墨瓶往桌上一放:“這叫未雨綢繆!”
副院長笑而不語,一副“我也不否認”的表情。
他把那冊移交記錄推到上尉面前:“那就請吧。先填姓名、職務,再加上時間和地點,最后簽字或者摁手印。”
上尉鼻尖幾乎要哼出火星,卻終究還是拿過毛筆,囫圇蘸了蘸墨水,在紙上寫下一連串帶著軍伍風格的硬朗筆跡。
寫到最后,他還有意加重了筆鋒,簡直要將那半截羽毛筆都撅折了。
等到寫完,憲兵上尉將鵝毛筆往桌上一拍:“現在您滿意了?”
副院長接過記錄薄,認真審閱了一遍,尤其仔細比對了上尉簽名的位置,然后才點頭道:“公事公辦嘛,您生哪門子的氣?我這又不是特意針對您,只不過一切都要符合規定。”
憲兵上尉嘲諷道:“到此為止,這些文件就算合法轉移給憲兵司令部了?要不要再蓋個印章什么的?”
他不提還好,他這一提,副院長立馬一拍腦袋道:“還真是多虧了您的提醒。我差點忘了,新法令規定,凡是重大案件移交,都要有具體日期印記,這也算第三局當年極力推動的改革之一。”
上尉見他又繞回“第三局改革”這茬,心頭火氣躥上來卻還得壓住,于是只得啐了口:“省省吧!給我個印章,我來蓋!”
副院長保持著那副云淡風輕的神情,從抽屜里摸出個小木盒,打開后,取出一方泛著藍色黯淡光澤的雙頭鷹紋章印臺遞給上尉。
上尉抿著嘴,深吸一口氣,把那印章用力往記錄上一摁。
只聽見啪的一聲,宛若一記槌響,終于給這場司法部門與憲兵系統間的勾心斗角畫上了句號。
憲兵上尉身邊的兩名手下立刻上前,先接文件又忙不迭給它套上封皮,如同對待圣經般鄭重。
看得出來,他們對奧加遼夫案勢在必得,決不想讓任何人插手干預。
“行了,副院長大人,文件我帶走了,一切流程合法合規。接下來如果您再想設任何阻礙,我可就不再客氣。”
上尉似乎在找回最后一丁點兒威懾力和身為憲兵的尊嚴,扯著灰大衣的扣子,轉身就走,似乎不給副院長還擊的機會。
或許他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戰勝了司法系統,但是在亞瑟這樣的不列顛老官僚看來,他簡直輸的一敗涂地。
從開頭到結尾,全都在被副院長牽著鼻子走,嘴上沒占到半點便宜不說,甚至還按照對方的心意留下了簽名。
上尉一言不發,帶著手下快步走出辦公室。
大門轟地一聲又被摔上,周遭重新歸于寂靜,只余壁爐里的微弱火焰跳動。
“呼……”副院長長舒一口氣,放下茶杯,轉過身看向亞瑟:“瞧見沒?仗著有皇上撐腰,俄國的憲兵就這個德行。”
亞瑟在旁看得暗自好笑,嘴上卻一本正經:“其實也能理解,他們忙著搞案件偵查,難免不想在簽字程序上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副院長瞧出了亞瑟是個裝糊涂的高手,不過他也不點破:“我看是他們嫌多一道手續,就多背一份責任。萬一哪天這案子出了紕漏,他們還可以用‘程序不合規’為理由這鍋甩給法院。”
副院長聳了聳肩,嘴上起了抱怨:“在俄國,所謂的改革呢,說得冠冕堂皇,其實還不是抓誰都能隨便編造個罪名。先天不足,后天瞎補。怨不得人家老覺得俄國司法還停留在18世紀末。”
亞瑟用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起碼您這兒還算正派,把他們卡在條文上,讓憲兵不敢亂來。”
雖然亞瑟早就聽說憲兵和其他部門不對付,但是他還從未想到幾個系統的對抗居然強到了這種程度。
先前在德魯伊斯克的經歷給了亞瑟先入為主的觀念,讓他以為大伙兒就算看不慣第三局,起碼明面上還是得捧著憲兵一點。但今天他在莫斯科法院的見聞,卻實屬讓他開了眼界。
不過仔細想想,貌似也不難理解。
德魯伊斯克的市長巴卡爾金也不過是個九品官,因此這類小地方在憲兵面前自然很難挺直腰桿兒。
但是莫斯科這樣的大都會可就不一樣了,比憲兵們級別高的官員隨處可見。
憲兵們雖然有沙皇和本肯多夫伯爵充當背景,替他們撐腰。但是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他們要對付的那些官員有不少自己本身就是背景,例如中央部門的各位部長和莫斯科總督德米特里·戈利岑公爵這樣的二三品大員。
雖然這群人單獨拎出來哪個都沒法與沙皇掰手腕,但是如果同時得罪上三五個,那沙皇陛下突然‘中風’的可能性就會急劇飆升。
這句話可不是危言聳聽,因為正在俄國宮廷里擔任要職的某些人員,確實參與了三十多年前那場殺死現任沙皇尼古拉一世父親保羅一世的宮廷政變。
關于這一點,不僅尼古拉一世清楚,他的哥哥亞歷山大一世也清楚,但是兩任沙皇卻都沒有對這些人進行清算。
不論是貴族還是皇帝,大伙兒都心照不宣的對此事避而不談。
不過貴族們私下聚會時,偶爾會有大嘴巴在酒醉后對客人們談起當年手刃沙皇的具體細節。
副院長一邊抱怨著,一邊暗示亞瑟道:“憲兵們跋扈慣了,不止我瞧不慣,咱們的總督戈利岑公爵也看不慣。不瞞您說,其實前幾天天戈利岑公爵的委員會已經給案子定性了。說是沃爾科夫審了半天也沒審出個一二三,而且又拿不出年輕人犯上作亂的實證,按照規定應該把人放了,案子也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亞瑟沒想到這案子中間原來還有這么一樁插曲:“那憲兵們今天來法院是干什么的?”
副院長擺手道:“別提了,多半是沃爾科夫向皇上打了報告。昨天皇上派了特使來莫斯科,說是審訊委員會的調查結果不合皇上的心意,罷了戈利岑公爵的委員會主席職務,轉而指派莫斯科大學學監謝爾蓋·戈利岑公爵任主席,委員會的其他成員也被撤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在的委員會成員是城防司令斯塔阿爾將軍,皇上從莫斯科派來的特使亞歷山大·戈利岑公爵,負責莫斯科大學的憲兵上校舒賓斯基,再加上委員會秘書奧蘭斯基。”
亞瑟聞言頗為遺憾道:“那就難怪了,我之前便覺得以德米特里·戈利岑公爵的溫和脾氣還有他一貫的公正精神,應當不至于給人扣個莫須有的罪名。原來是彼得堡來了新人,讓案子起了新轉折。”
副院長攤開手道:“公爵的脾氣確實溫和公正,但在皇上的面前,他也不至于替個年輕人硬扛。本肯多夫伯爵正盯著這案子,莫斯科上下誰愿意在這種時候頂風作案?”
亞瑟點了點頭,他知道副院長今天能給他交代這些事,足以說明他是個敞亮人了。
如果繼續追問下去,不止不禮貌,反倒還有些恩將仇報的意味。
亞瑟主動起身請辭道:“和您聊天很愉快,本想著約您一起吃個飯的,但是今天后續我還有安排。這周六您有時間嗎?特維爾大道那邊新開了一家法國飯館,我去嘗過一次,味道還挺正宗的。我明天派人去訂桌,約好了時間后,我派人來法院給您遞帖子。”
副院長笑呵呵的為亞瑟送行道:“能和您結識,我感到非常榮幸。既然如此,那咱們周六再見了。”
副院長沒再挽留,只是示意書記員送亞瑟出門。
亞瑟走出法院,立在門口石階上,打著了煙斗嘬了口煙,走廊上仍舊霧氣沉沉。立在窗臺的兩株吊蘭已經干黃,大理石地板冷得像凝固的冰面。
亞瑟正琢磨著事情該怎么解決呢,抬起頭卻猛地撞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赫爾岑。
先前被父親強行帶走的赫爾岑,此刻又出現了,他的腳下還放著一個小小的木行李箱箱,似乎是剛從宅子里偷跑出來。
“你怎么又回來了?”亞瑟有些訝異,“不是你父親要帶你到梁贊省去核查農奴稅冊嗎?”
赫爾岑一臉倔強:“他只是讓我拿著調職令,但沒有親自監督我上哪兒,我當然要先想辦法救奧加遼夫。”
亞瑟嘆了口氣道:“別干傻事,你這是在挑戰你父親的權威。而且奧加遼夫的案子,沒你想的那么好解決。”
亞瑟話音剛落,便聽見車輪轉動的聲音,一輛四輪馬車緩緩停在灰蒙蒙的臺階下面,只見車窗往下一拉,露出半張老臉——正是赫爾岑的父親,伊萬·雅科夫列夫。
老頭子沒說話,但那張不怒自威的臉剛一出現便立馬嚇得赫爾岑小腿都在打顫。
“你在這里干什么?我不是讓你在家里等著那輛送你去梁贊的馬車嗎!”
“先生?”亞瑟趕忙上去打圓場,他難得會如此主動地打招呼。
這位老貴族看上去冷面冰霜,但真實脾性如何,亞瑟還摸不透。
“亞瑟爵士,上來吧,我送你一程。”雅科夫列夫的聲音不容置疑:“至于你,亞歷山大,你被禁足了!普拉東,你給我押著少爺回家,從現在開始直到他從梁贊回來,你要給我一刻不離的盯著他!”
亞瑟略作遲疑,他回頭看了眼可憐兮兮的赫爾岑,旋即還是上了馬車。
車門輕輕闔上,車輛隨即駛離法院門口,卷起些灰雪。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尤其見不得有人把我兒子推到風尖浪口上去。”
馬車剛動沒幾秒,老人的話便直接扎了過來:“你是英國外交官,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俄國的政治氣氛,也不相信你識人不清。我更相信的是,你故意在其中挑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