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鴇子希望警察能向著她,她大叫大鬧,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然而那刺耳的尖嗓門聽得實在讓人厭煩。
酒館老板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他的話雖然沒有老鴇子那么多,但是從他腰間掉出的短刀便能看出,這同樣不是個善茬。
但是別忘了這是在哪兒,在警察局里,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窩著。
“狗吃得太飽了就亂嚎!”握筆登記的警官冷哼一聲:“你們這些混蛋,不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我們一放松,你們就亂來。你這老婆子,你瞧,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吵架就要找長官,吵得長官不得安生,這哪兒成?再說,你是個什么東西?這不是頭一回啦,你叫我說什么好呢,沒事就跑警察局,你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瞧瞧你干的是什么營生!”
酒館老板晃晃腦袋,聳聳肩膀,表示非常滿意。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警官立馬就回過頭來攻擊他:“你這條狗,從柜臺里竄出來亂嚷什么?想去西伯利亞嗎!說話這么下流,還想動人,我看你是皮癢了,想吃鞭子不成?”
警察一發怒,剛剛還威風凜凜的酒館老板立馬沒了聲息,他嚇得像個小雞崽兒似的縮著腦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是那老鴇子可不管那么多,在風月場管事的女人都磨練出了一雙尖嘴皮,再加上撒潑打滾和無理辯三分的本事,縱然是警察局她也要攪得這里不得安寧。
老鴇子和警官一直吵到警察署長進屋為止。
署長剛一進屋,看到這個情況,也不分青紅皂白,不問誰是誰非,張口便大罵一通:“滾出去,統統給我滾蛋!你們當這里是澡堂子嗎?”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這群攪了警察局清靜的混蛋,署長立馬又把辦案的警官叫到面前劈頭蓋臉一頓罵:“讓這些家伙在這里大吵大鬧,成何體統?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忘記你是警察!皇上發給你的這身制服和棍子,你平時是拿去撿牛糞用的嗎?哪能由著這幫刁民胡鬧,把好好地警察局弄得烏煙瘴氣?”
警察署長正訓著下屬呢,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一位戴著高禮帽穿著合身燕尾服的紳士走進了局子里。
他瞥見亞瑟上衣兜里的金表鏈,緩緩收斂了怒容,轉而向這位不曾見過的生臉詢問道:“您是來報案的嗎?”
亞瑟掏出懷表看了眼時間,又退出去看了眼警察局的門頭,詢問道:“這里是米勒上校的轄區吧?”
“您找局長?”警察署長臉上掛著笑,他利索的幫亞瑟拉開了辦公椅:“您先在這里坐一會兒,局長今早九點有個會,估計得有一會兒才能到局里。”
亞瑟開口道了謝,坐在椅子上取出煙斗,一邊塞煙絲一邊念叨著:“我從前聽人說,俄國人比英國人要淳樸不少,還以為這里的工作肯定比倫敦輕松。但是這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看來莫斯科的警務工作也不比倫敦好做多少。”
“您是打倫敦來的?”署長招呼著手下給客人煮上一些潘趣酒取暖:“來旅行的?”
“勉強算是吧,我在彼得堡的英國使館工作,最近正在休假,思來想去也沒什么地方可去,就到莫斯科來逛逛了。”
亞瑟從兜里摸出鼻煙壺拋給署長,示意他來上一點:“話說回來,其實咱們算是同行,我在倫敦的時候,也是干警察這行的。”
“您也是警察?”署長搬了把椅子在亞瑟身邊坐下:“您在倫敦的時候主要負責什么業務?”
亞瑟叼著煙斗掰著指頭給他細數:“我負責的工作可就雜了,精英警員的進修培訓、刑事案件偵查、內部條例編修……喔喔,對了,還有最重要的,監視反政府分子的活動。”
“這么多活兒?”署長聽得一愣一愣的:“您在那兒具體是什么職務?”
亞瑟吐了口煙圈:“大倫敦警察廳的助理警察總監。”
“助……助理警察總監!”署長一下子傻眼了:“您……您平常開會的時候,坐第幾把椅子?”
“第三把。”亞瑟脫下手套擺了擺手:“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我現在就是個在使館跑腿的小角兒,地位還不如你在莫斯科警察局重要呢。”
署長怎么敢把亞瑟的話當真,他下意識的起身敬禮道:“將軍,您……”
亞瑟手掌下壓示意他坐下:“什么將軍不將軍的,英國和你們俄國不一樣,英國的將軍可沒有去干警察的。”
署長聞言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您貴姓?”
“亞瑟·黑斯廷斯。”
“啊!”署長一聽到這個名字,剛剛挨上椅子的屁股立馬又升了上去:“原來是您!”
現如今,但凡是在莫斯科有點身份的人,誰不知道亞瑟·黑斯廷斯的大名?
各位公爵、伯爵們都說,這是一位頂頂有學問的英國電磁學家和外交官。
師從不列顛碩儒、功利主義先驅杰里米·邊沁,受業于皇家學會最有才華的科學家邁克爾·法拉第。
在哲學和自然哲學方面,他簡直可以說是:
上承艾薩克牛頓,開自然哲學之先河。
下啟哥廷根諸生,窮電磁時代之宏理。
而且他不止在哲學和自然哲學方面頗有建樹,就連行為舉止、言辭談吐,他的一舉一動都體現出良好的教養和知識水平。
各位夫人小姐們都爭相邀請他去家里做客,畢竟她們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經從巴黎的報紙上了解到這位備受海涅追捧的杰出鋼琴家了。
雖然他只有一首作品,但是在海涅的口中,哪怕只憑這一首《鐘》,亞瑟·黑斯廷斯已經足以躋身為歐洲鋼琴界的頂流人物了。
至于李斯特這個二流子嘛……
不過是亞瑟·黑斯廷斯第二罷了!
沒有才華的人不管怎么努力,出多少曲子,都是無法與天才的靈光一閃相比擬的。
如果只是海涅一個人吹捧黑斯廷斯的才華,或許還可以說是孤例不證。
但是,就連肖邦和門德爾松這樣馳名歐洲的大鋼琴家在談及黑斯廷斯時,也都對他的音樂才華不吝溢美之詞。
雖然亞瑟自認為他沒什么音樂細胞,平常也不愛在音樂方面吹牛逼。
但是文藝圈嘛,玩的就是個圈子!
咱是沒什么創作能力,演奏技巧也談不上有多豐富,但是架不住咱人緣兒好啊!
文藝評論圈,有海涅替他造勢。
文藝創作圈,有肖邦和門德爾松替他背書。
文藝表演圈,巴黎歌劇院的首席男高音努利先生看在加里波第等人順利轉移的份上,也不忍心對爵士出言不遜。
就這個親友團陣容,別說彈鋼琴的是亞瑟·黑斯廷斯了,就算您在鋼琴前放只猴子,觀眾們照樣愿意掏錢買票來瞅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畢竟猴子彈琴這事兒,別的不說,它至少挺獵奇的。
盡管亞瑟一再向夫人小姐們強調他的才華不及李斯特之萬一,但是奈何沒人信,她們只當這是個人的謙辭。
而且,這幫心思浪漫且細膩的女士還瞧出了亞瑟眼神中透露的憂郁,但她們卻不幸的會錯了意。
造成人憂郁的因素有很多,有的是因為天性,有的是因為情傷,有的是因為才華無法得到理解,還有的是因為擔心被派去印度、澳大利亞或者加拿大的殖民機構當辦事員。
但別管是什么原因,至少從外表上看,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確實是一位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天才人物。
此等有德之人,居然還在研究電磁學和音樂的課余時間兼職干警察,這不由令署長肅然起敬。
天才也能干得好如此粗鄙的活計嗎?
署長倒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這份工作,警官們當然是高尚的、有教養的紳士,但奈何他們每天要打交道的對象卻是一群粗俗到無法形容的刁民。
亞瑟隨手抄起桌上擺著的《警察條例》,草草翻了幾頁后便瞇著眼睛笑了起來:“我的寶貝真是叫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都給偷完了。”
“誰?您說的是誰?”
“啊?”亞瑟假裝不經意道:“舒賓斯基上校,你認識他嗎?”
“您是說咱們莫斯科的憲兵督辦舒賓斯基嗎?”
“沒錯,就是他。”亞瑟抬手指著《警察條例》上的幾行字道:“你知道舒賓斯基從前在倫敦使館干過吧?他從倫敦調職回莫斯科之前,從我那里借了幾份警務手冊,我問他拿去干什么,他和我說:‘老弟,我拿去幫你到俄國收幾個徒弟。’”
警察署長聽到這里,立馬想起了前兩年第三局提交的對俄國警察制度的改進意見。
沙皇審閱了那份報告后,便要求內務部根據第三局的意見重新修訂了俄國的《警察條例》。而亞瑟指著的那些內容,都是在那次大規模修訂后加進來的。
署長對亞瑟的態度愈發恭敬:“唉呀,您老……這真是……想不到我今天撞見祖師爺了。”
亞瑟笑著問他:“這些條例你們都認真執行了嗎?”
“執行自然是執行的,但是嘛……”署長轉而向亞瑟倒起了苦水,訴說著他的不容易:“但是您也知道,條例是條例,要是落在實際執行層面,總能撞見些與條例沖突的情況。尤其是俄國,每逢這種時候,條例就得為人情讓道了。”
亞瑟好奇的問道:“您說的是什么情況?我自認為這些條例制定的還是挺公允的,像是超期羈押理應給出原因,又好比……”
“當然,您這些條例寫的都再好不過,即便是叫但丁和莎士比亞來寫,也未必寫的有您這樣的文采呢。”署長嘆了口氣道:“可是吧,我給您打個比方。就好比我們最近辦的這一系列案子,您有沒有聽到風聲,我們和憲兵最近抓了不少人。”
亞瑟摸了摸下巴:“我是聽到有這么一回事,說是抓了不少年輕人。”
署長抬手拿大拇指對準局長辦公室比劃:“這辦公室里就押著一個呢,雅科夫列夫家的一個小子。”
“喔?”亞瑟問道:“他具體是因為犯了什么事?”
署長哂笑一聲:“犯了什么事,這我可說不準,但是上頭的指示是先把他給抓起來,犯了什么事我們得后續調查。”
“可是這不合規定啊!”
“沒錯,就是不合規定。”署長耐著性子給亞瑟解釋道:“這就是我說的條例必須給人情讓道的地方。敢問,您上次來莫斯科是什么時候?”
“得有一個月了吧?”亞瑟掐著手指頭數日子:“我上次來還是謝肉節的時候。”
署長唏噓道:“得虧您之后沒留在莫斯科,要不然那一把把的大火準得把您燒的心神不寧。”
“什么大火?”
“火災,蓄意縱火。從謝肉節時候,莫斯科便一直有零星的火災。而到了之后大齋期,幾乎每天都有火災發生,火情也一次比一次大,最嚴重的一次差點把半條阿爾巴特街都給毀了。這情況把我們搞得實在惱火,抓人又抓不著,戈利岑公爵先是把警察總監齊恩斯基臭罵了一頓,然后又把火災情況寫成報告交到了彼得堡。皇上對這一連串的火災大為光火,下令要求必須徹查,一個兇手都不能放過。”
“火災確實挺嚴重,昨天我還看見了涅格林納亞街冒了黑煙,想必肯定是著火了。”亞瑟假裝思索道:“可是這和抓年輕人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不排除年輕人喜歡干荒唐事,但是如果見個年輕人就抓,這打擊面也太廣了。”
“唉呀,我們自然不可能把全城的年輕人全抓了。”警察署長嘆氣道:“這還得從上星期我們抓到的一個縱火現行犯說起。那個惡棍剛到局子里的時候還挺硬氣,但是我們給他稍微上了點手段,他便立馬頂不住了。他招供說,他之所以縱火是由于不滿《莫斯科電訊報》被查封……”
亞瑟聽到這里,恍然大悟道:“您是說,他是個自由主義者?最近抓進局子里的全是被懷疑有自由主義傾向的年輕人?”
署長沖著亞瑟豎起大拇哥:“您不愧是在倫敦警察里干過三把手的,一眼就看破了問題的關鍵。不瞞您說,皇上也是這么懷疑的。而且局里都在傳,說皇上和本肯多夫伯爵把莫斯科接連不斷的火災看成了自由分子的挑釁和示威,如果不嚴格懲處,那么弄不好最后會釀成大禍。”
亞瑟聽到這里,頓時明白問題比他想象的還要棘手。
如果這案子僅僅是由于憲兵司令沃爾科夫在找升官的墊腳石,那么只要搞定了沃爾科夫便能把人撈出來。
至于如何搞定沃爾科夫嘛,方法其實有很多。
要么是抓他的把柄,要么是借助彼得堡的權威人物向他施壓,實在不行,還可以直接去憲兵司令部和他當面溝通嘛。
畢竟他只是要找墊腳石,至于這墊腳石到底是叫赫爾岑、果戈里還是普希金都無傷大雅。
但是按照警察署長透露給他的消息,這案子的層級已經上升到不是沃爾科夫個人能夠決定的程度了。
案子的成立與不成立,不止要通過莫斯科審訊委員會的審核,后續多半還要冬宮最終拍板。
誰能向沙皇施壓?
誰能逼迫他讓步?
誰又能夠收買他?
縱然是英國使館的靠山——英王陛下政府,都無法做到這一點。
因為前不久他們才剛剛伙同其他政府證明了——即便英法聯手施壓,奧地利委婉表達不滿態度,都無法逼迫沙皇放棄他與奧斯曼人簽訂的密約。
甚至為了不激怒沙皇,亞瑟還偷偷摸摸的前后忙活了一個多月,只為不讓這位俄國最有脾氣的人物發現戴維·厄克特爵士秘密入境高加索。
這可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