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內外風起云涌,而顧擔的生活則又恢復到平靜之中,似乎一切都和這間小院沒什么關系。
與以往不同的是,現在有個瓜娃子需要他帶。
蒼還很小,僅有幾個月大,就算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也是不能離開人的。
顧擔找木匠做了一個小小的搖籃,上面鋪蓋上好的絲綢,搖籃之下則是露出些許微孔洞的小爐子,里面放的是無煙的炭火,用來保證小家伙的供暖。
只要不架上一口鍋,看上去就很是和諧。
“上清紫霞虛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閑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行變萬神......”
坐在石桌旁的顧擔手持道藏,輕聲念誦先賢所著之文章,感悟其中妙理。
蒼躺在搖籃上,就在他的身旁,大眼睛滴溜溜的轉動著,也不知是否能夠聽進去。
冬日嚴寒,他的身下倒是熱烘烘的,腦袋下的錦繡里還墊著一塊無數人求之不得的仙石,帝王待遇也不過這般了。
只是偶爾從嘴中吐出幾個泡泡,任由一旁荀軻無奈的為他擦拭掉。
當再一次聽到“上清紫霞虛皇前”的時候,荀軻終于忍無可忍的說道:“顧先生,這篇文章您已經念了上百遍了!”
“是嗎?”
清亮的聲音一頓,隨即說道:“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多讀些總是有收獲的。”
話音落下,顧擔抽出一只手來輕輕晃動搖籃,安撫里面不老實的伸出小手企圖自己翻身的小家伙,一邊繼續念誦。
荀軻欲哭無淚。
他自問性格比之同齡人要沉穩不少,抱著一本先賢典籍看了幾十遍也沒什么問題,連墨師都夸他心有靜氣,可為棟梁之材。
可像顧先生這樣拿著一本先賢典籍就能念個千百遍的,他還真的沒有聽說過!
書那么多,一本又豈能勘盡世間奧義?
讀個幾遍幾十遍,理解其中的想法也就差不多了,哪里有必要一定要吃透其中真味呢?
時間有限,一本書花費太多的時間,別的書就勢必會減少,這樣下去一生又能看多少本書?最后的成就也不見得能比博覽群書者更強。
更遑論是如此佶屈聱牙,哪怕是聽著都感覺頭皮發麻的先賢文章。
既不能濟民經世,又不能匡時濟俗,說的還多是些神神鬼鬼不知所云的虛浮文章,哪怕辭藻再如何華麗典雅、引人向往,除了讓人對所謂的仙途飽含期待外,在荀軻看來也屬實沒有半點價值。
這類書,就連墨師都是從來不碰的。
荀軻想不明白,為什么顧先生和墨師相交匪淺,關系極好,性格卻是天差地別。
墨師總是眉頭緊皺,心中藏著黎民百姓,每時每刻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經常忙的腳不沾地。
顧先生卻始終云淡風輕,似乎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真正上心。在這里待了一月有余,顧先生除了誦讀先賢文章就是抱著醫書在看。
哪怕外面已經亂成一鍋粥,乃至一眾方士被斬首棄市、宗明帝焚書坑術,顧先生連看都不去看一眼,反而直接鎖上了武館的大門。
若非有蒼偶爾哭鬧一下,給這里增添些許人煙氣,荀軻甚至偶爾會忘掉這里還有一位顧先生存在。
可要說顧先生生性寡淡吧,那也不至于。
顧先生尤愛美食,哪怕就自己一個人都還留著御廚徒弟燒菜做飯,餐餐精致足以比肩王侯。
更是在墨師進入皇宮之后頗為焦躁,并非真的離了人間。
對于荀軻來說,顧擔真的是他見過最奇怪的一個人了,完全無法揣度其心中所想。
不懂就問,墨師既然將他放在顧先生身旁,有什么問題自然要向顧擔討教。
荀軻問道:“顧先生,墨師曾經對我說過,人生于世,各有所求。連心中所求都不明了者,便只能渾渾噩噩的度過食之無味的一生,庸庸碌碌而死。
農夫求風調雨順,年年豐收;商人求道路通暢,貨滿盈倉;官員求事業順心,升官發財;讀書人求圣賢文章,青史留名;就連帝王亦求長治久安,繁榮昌盛。
可我見顧先生好似全無所求,縱使外面時局動蕩不堪,仍能夠靜下心來安心誦讀文章,不受半分影響,這是為什么呢?”
顧擔終于是放下手中典籍,笑著問道:“你是從哪里看出我全無所求的?”
“顧先生待在這里已有十余年時間,據墨師所言,除了治病救人之外,顧先生從不做其他事情,連皇都都未曾離開過一刻。貴為御醫,天下醫者少有人能夠比肩,治病救人卻尤愛去牢房,不愿攀附權貴、結交豪強,這還不算是無欲無求嗎?”荀軻帶著幾分探尋的說道。
人欲無窮,沒有能力想往上爬的人都不知凡幾,越是有能力的,往往越是難以安分。
顧先生身為御醫,完全可以憑借著自己的身份近水樓臺先得月,取得榮華富貴,卻甘愿安居在家傳的小院中不顯山不露水。
如果連這都不算是無欲無求,荀軻就實在不知什么才算是無欲無求了。
“我也有所求。我欲求一世平安,便處處與人為善;我愛憑空御虛,白云飛縱之術,便通讀道藏,不覺苦累;我家傳數代醫術,便要勤學苦練,不使門楣蒙塵......”
顧擔合上道藏,繼續道:“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有如墨兄那樣愿意披星戴月嘔心瀝血為生民立命者,亦有如我這樣安居一方,安穩生活的人,有什么奇怪的呢?”
荀軻凝眉,顧擔的話他其實并不認同。
若人人安居樂業,如顧先生這樣的想法固然沒有什么差錯。
可如今外界風起云涌,正是男兒趁機建功立業之時,顧先生有著一身本領在,卻不去大展宏圖揚名立萬,反而窩在一個小藥鋪做尋常大夫?
這種浪費生命的行為,又豈是大丈夫之所為?
都說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如今這樣的時節,難道還不算天時嗎?
荀軻不再言語,從身旁抽出一本書,自顧自的看了起來。
他立志要像墨師那樣天下名揚,憑一己之力便可拯救萬民于水火,不枉此生走一遭,實在跟顧擔這種閑云野鶴般的態度不搭調,也想不通為什么墨師非要他留在這里跟著顧先生修習幾年。
顧擔看出荀軻并不信服,卻沒有再解釋什么。
小孩子嘛,總覺得能夠輕而易舉的做出些震動天下的大事來,那股子沖勁和莽撞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哪怕荀軻比起同齡人成熟不少,也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
殊不知每個人都想做些大事,那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顧擔,快給我開門!”
院門外傳來許志安中氣十足的聲音。
“來了。”
顧擔連忙起身,打開緊鎖的院門,不出意外的看到了許志安,以及他身后的兩個年輕小姑娘,眼角不由得一抽,頗為無奈。
“你小子一個多月沒來太醫院,我還以為你被官兵抓走了呢!”
許志安伸出手來對著顧擔肩膀狠狠拍了幾下,極為不滿的說道。
以往無論忙與不忙,每七天顧擔最少都會去一趟太醫院看看他,哪怕只是閑聊幾句話。
可這回都一個多月了,顧擔竟然一直都沒來拜訪過!
真真是豈有此理,必須要上門給他一點教訓。
“還擋著門做什么?不歡迎我進去?”
許志安黑著一張臉,看顧擔是哪兒都不順眼。
這次敢一個月不來拜訪他,下次就敢一年不去太醫院!
男人在外面沒女人管教,真不行。
顧擔堆笑道:“您進、您進。”
這段時日一直在照顧蒼,再加上外界局勢不好,他放心不下留兩個小家伙在院子里,的確是沒有再去探望過許志安,這是他的疏忽,也只能受著。
“哼,你不說我也要進去。怎么只請我不請這兩位?沒看到么?”許志安哼了一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數落著顧擔。
“一個大男人,整天將自己關在院子里,像是什么話?這兩位是太醫院新來的女醫生,最近沒御醫有空教導她們,我準備讓你來教,沒問題......”
邁步走進院中,許志安話語不停,直到一眼見到石桌旁在搖籃中的嬰孩,才猛然間停了下來,一只手拽住顧擔,一只手指著遠處的嬰孩。
跟在許志安身旁的兩個姑娘注意到那個嬰孩,也是不由得臉色一變。
也就是顧擔看上去英俊非凡,否則定要轉身就走。
許志安連聲音都變得有些顫抖的問道:“你......這......什么時候?”
見到許志安的反應,顧擔哪里還不明白他是誤會了,連忙解釋道:“我有一個朋友,這孩子是他托付在我這里幫忙照顧的。”
“一個朋友?”
許志安目光上上下下的掃視了顧擔幾遍,欲言又止。
隨即快步走到那搖籃旁,小心翼翼的將嬰孩抱了起來,認真端詳。
小家伙小臉圓潤,皮膚白皙而帶著幾分紅潤之色,眼睛大大的,看著這個突然將自己抱起來的年逾花甲的老人,不明所以的“嗷”了兩聲,笑了出來。又伸出不安分的小手,想要去抓許志安的胡子。
“這孩子有名字嗎?要不要我給取一個?”
許志安喜笑顏開,特地低下頭來方便蒼不安分的小手。
“孩子叫蒼。”
“蒼?顧蒼......名字挺好,就是大了些!伱那個朋友在哪呢?多大?哪里人?我見過嗎?人怎么樣?什么時候再過來?”許志安連珠炮般的問道。
“......真是朋友!”
顧擔哭笑不得,趕忙解釋,聽的許志安臉都又黑了下來。
前世他便是被美色所誤,這一世顧擔已打定主意,不曾無敵于世間前,萬不可再沉迷其中,一切穩妥為上。
更何況長生之路途永無止境,凡塵女子至多百年壽元,百年之后空留獨冢向黃昏,未免過于慘淡。
他又不是什么絕情滅性之人,自是不愿看到親密的人慢慢在身旁老去,救不了別人,那就只好自己孤單些,少去惹花弄蝶。
許志安的好意,只能說是拋媚眼給帶了眼罩的人看。
非是不能,實屬不愿。
“你自己都是孤身一人,怎么敢帶個孩子?!”
許志安惡狠狠的拍了顧擔胸膛一巴掌,結果自己倒是忍不住吸了口涼氣,還真疼!
“小蘭、小翠啊,看來你們跟他是學不成了,等回太醫院你們自己選跟誰學吧。”許志安又是一聲嘆息,作孽啊!
“沒關系,我挺喜歡小孩子的。”
小蘭滿面通紅,含羞帶怯的瞥了顧擔一眼,似是要證明自己所言為真,伸出纖細如玉的小手從許志安懷中接過了蒼,笑盈盈的問道:“小家伙會說話嗎?”
回應她的,是蒼無師自通的小手和努力湊向胸脯處的小嘴。
“啊!”
小蘭驚叫一聲,差點就沒拿穩孩子。
顧擔眼疾手快,直接將蒼攬回懷中,驚訝且滿是歉意的說道:“小家伙不懂事......”
話還沒有說完,小蘭雙手捂臉,扭頭就跑。
一旁剛要說些什么的小翠也吃驚的長大了嘴巴,迎上許志安探尋的目光,又瞥了眼顧擔懷中的孩子,只能遺憾的說道:“我去看看小蘭。”
說完就從院中跑了出去。
許志安左看右看,最終伸出手從院中的柳樹上折下一根枝條,冷笑著說道:“真有你的啊!”
顧擔驚恐道:“是蒼做的,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看我抽不抽你就完事兒了!”
......
清風觀。
或者說,昔日清風觀舊址。
墨丘和公尚過行走在這前段時日尚且人聲鼎沸的道觀中,入目的是一片蕭索與破敗。
鏟除皇都內所有還待在此地的方士后,宗明帝念墨丘進獻仙緣有功,特地將昔日清風觀所占之地送給了他。
近些年皇都內的房價飛漲,寸土寸金都不為過,這樣的賞賜,更加佐證了墨家如今“簡在帝心”的事實。
除了這樣的實賞之外,宗明帝還特別允許墨家一眾墨者可帶刀劍行走天下,不必經受官府盤查!
管制天下,唯獨不管制墨家。
這,就是貨真價實的殊榮了,說聲青睞有加都不為過。
甚至有傳言稱,讓方士得以極盡榮華二十四年之圣眷,如今落在了墨家的身上。
“墨兄,這段日子來墨家天下揚名,想要加入我們的人不知凡幾。甚至有的人已經求到我這里,希望能與你見上一面。”
公尚過笑著說道:“還有無數聽聞你我事跡的江湖游俠、武道強人想要加入墨家,正在向著皇都趕來。如今局勢已暫時安穩下來,咱們是時候多收些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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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新的一年第一天,祝福所有讀者無病無災,身康體健。也希望新的一年就像是這一章的標題一樣,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盡快恢復過來。
同時感謝:傾漁呀、保時捷蛋總、讀者1607330689304338433的打賞,祝福大佬們新的一年都能開上最貴的保時捷~(大佬起個名字吧,我打字的時候感覺眼要瞎啦!)
今天是一個長章,也借此祝福自己新的一年文思泉涌,下筆如有神,永不斷更
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