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如潮水般沖殺著,數個云梯已經架好。
不斷有士卒登先而上,在城墻上占據一席之地。
稀稀拉拉的箭雨偶爾自城墻內拋射而下,相比于數量龐大的軍隊來說,便好似被蚊子給叮了一口,無關痛癢。
大青總指揮使劉軒啟乘坐在高頭大馬之上,看著又一座搖搖欲墜的城池即將落入手中,嘴角勾勒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他的頭盔上插著三根色彩顯眼,迎風招展的不知名鳥翎,其赤紅如火,奪目似鉆,遙遙看去,像是三根被燒的通紅的香。
有快馬疾馳而來,趕至他的身旁的通報。
“稟報指揮使,大越、大祈和大雍的人馬來信,讓我們動作快些。”
傳信兵所帶來的消息卻與眼前的這座城池的戰事無關。
是啊,這座城池即將易主,哪里還需要什么特別注意的地方?
真正值得關心的是聯軍總體的戰略。
自張啟瀚被他斬殺之后,四國聯軍兵鋒所向,無往不勝!
為了最快速度取得最大的戰果,聯軍當然要分頭行動,要趕在大月廟堂收到消息,做出應對之前拿下最為豐碩的果實,為接下來的持續戰斗做好準備。
只是相比于其余三國的不斷推進,大青這邊的速度就顯得慢了很多。
畢竟占據一座城池就屠一座城池的話,還真挺需要時間的。
“我知道了。”
劉軒啟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起來,有些不悅的擺了擺手,近乎肆意的罵道“一群蠢貨,哪里懂得戰爭的美妙道理?”
他的身旁,插著兩根鳥翎的副官顯得有些驚懼,不敢應聲。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狠人,可完全不將別人的命當成一回事兒,幾十萬人說屠就屠,而且是連著屠的兇焰滔天之人,大抵是不多的。
這樣的人就被他給碰到了,還一直待在他的身旁。
很難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他只記得自己第一次跟著劉軒啟逛了逛被屠城后的城池后,差點將膽汁都給吐了個干凈。
后來他近乎變成了啞巴,再不敢和任何人目光對視。
當見到那些人的眼睛時,他總會忍不住想起來當時所看到的一切。
戰爭的勝利固然值得喜悅和自豪,可勝利之后再將刀鋒對準已無反抗之力的民眾,以人世間最大的惡去進行折磨和宣泄,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他想不明白,自己麾下的軍隊做出這樣的事情之后,等他魂歸無極天,能否得到無極之神的關愛?
這些困惑深深的堆在他的身上,哪怕這個時節仍舊悶熱,又穿著頗為厚重的精良甲胄,冷汗也要將后背給浸透。
然而,任由他如同鴕鳥般將自己的頭顱低下,劉軒啟的目光還是向著他看了過來。
那肆意到顯得有些張狂的聲音,洪亮的響徹在他的耳畔,劉軒啟近乎質問般的說道“殿下,您一直跟在我身旁,不知如何看待?”
被稱作殿下的副官抬起頭來,面甲下露出一雙滿是驚懼和不安的眼眸,在注視到劉軒啟那仿若蒼鷹般洞悉一切的目光之時,仿佛被利劍射傷,忍不住立刻低下頭去。
可那被注視的感覺經久不散,他知道,劉軒啟還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于是他答非所問的說道“這座城也要屠嗎?”
那聲音極其的輕微,帶著點點顫抖,微弱到近乎難以聽聞。
劉軒啟看著他,忽然就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放而不留情面的大笑聲壓過了大軍的喊殺之音,副官的臉不知為何紅了起來,某種難以用言語去描述的情緒涌現在心頭,卻又說不清楚。
劉軒啟笑的前仰后合,那近乎夸張的笑聲和擺動的身體,都讓人忍不住擔心他會因為笑的太過劇烈,會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來。
但笑聲很突兀的便止住了。
大青指揮使劉軒啟的聲音冷若冰晶般說道“我敬愛的殿下啊,您將戰爭當成了什么?小孩子過家家?!”
副官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自然也沒有回答。
劉軒啟便自顧自的說道“那個張啟瀚,現在腦袋還掛在旗桿上。但您應該不會忘了,前段時間,他指揮著大月的人馬追殺咱們的人有多么起勁啊!當時您跑的慢,據說還被嚇得尿了褲子,不知是不是真的?嗯?!”
他雖是用著敬語,話語卻是半點不留情面。
副官的頭恨不得埋在胸前,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雖是名義上的副官,其實軍隊的一切都輪不到他來管。
甚至就連四國聯軍這樣的大事,此前都沒有任何風聲傳入到他的耳中。
這在大青代表著什么,不言而喻。
長子啊,真的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有太多的責任壓在身上,可他又不是什么出類拔萃天賦異稟之人,性格說好聽點叫寬厚,說難聽點就叫懦弱。
比之父皇的雄才偉略,他完全沒辦法看。
而在大青,并非沒有廢長立幼的傳統。
只不過一般在廢長立幼之前,會給最后一次機會。
比如這次戰事。
很遺憾,完全沒有提前收到任何消息的他,表現的比之尋常士卒沒有任何區別,甚至還要更加狼狽一些。
若非關鍵時候有親兵將他扛走,他可能真就要死在那如狼似虎的大月將士的手中了。
表現低迷,或者說羞恥到這種程度的他,是沒有資格再繼續做大青“殿下”的,只是戰爭還沒有結束,他還必須要跟著軍隊一起走,走到一切結束的時候。
那時,他也將被徹底評判,然后打落到塵埃里。
這是完全可以預料的事情,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的意見,從來都不是決定任何事情的關鍵,更像是在一群人中嗡嗡聲不斷的蚊子。
所以他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劉軒啟并不是想要聽他的意見或者建議,單純只是因為很不爽其余三國竟來給他施壓,隨便選個由頭發泄一下罷了。
果不其然,劉軒啟根本不等他答復,便繼續說道“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張啟瀚屠戮我們士卒的時候,可是沒有半點憐憫。怎么到了我們屠戮大月子民之時,殿下便有惻隱之心了呢?
難道說在您心中,大青將士的份量還比不得大月不成?”
這就是詰問了。
副官終于抬起一直埋著的腦袋,鼓足勇氣說道“不不是,我只是覺得,這樣為了殺戮而殺戮,會被無極天怪罪。”
無極天,大青內部最為信仰的“神明”,大青的子民認為他們每個人死后,都會回歸到無極天,根據生前的榮耀得到無極天的嘉獎或者懲罰。
正是因此,大青民風彪悍,驍勇善戰者極多,他反倒是更像是一個異類,一個不該出生在大青的異類。
“無極天怪罪?”
劉軒啟目光詭異的看著這位大皇子,本該是大青繼承人的副官,眼中的譏諷似乎要化作實質一般。
哈.這般愚弄民眾之言,作為皇子竟然也信?!
這世上哪里有什么因果報應!
更遑論是死后了!
都說殺孽過重會遭受橫禍,可他一路走來,不知殺了多少人,不也好好的?
便是那被譽為大月戰神的張啟瀚,殺的人又少了不成?還不是遇到他才被清算!
那些只懂得坑蒙拐騙的道士為了蒙騙愚昧百姓編撰的言論,騙一騙頭埋地里的傻子也就算了,本可成為萬人之上的家伙,竟然也對那套不知所謂的說辭深信不疑?
白瞎了那么好的身份!
“殿下.真乃神人也!”
頓了頓,劉軒啟并未繼續出言嘲弄,已經喪失了逗弄他的樂趣。
攤上這么一個比之兔子都不如的家伙,抱著自己那根本不值一提的同情心,半點事情都成不了,怕是心中還當自己是什么悲天憫人的圣人人物吧?
跟他說話都是浪費自己的唾沫!
他不說話,殿下自然更不會去主動開口,反倒是他身旁的另一位副官見到機會,立刻拍起了馬屁。
“殿下未經戰陣,怕是有所不知。打仗有時候打的就是那么一口氣!指揮使以斷尾之痛來引誘大月十萬兵馬,才能最終奠定如今這大好局勢!我們要想取得更大的勝利,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趕在大月調動之前,取得不可逆轉的成果。
屠城只是指揮使的一種手段,目的是為了讓大月剩下的城池明白抵抗的下場!如今我們的速度雖然略略慢于其余三國,可您看眼前這座城池,是不是敗亡的比之前幾座城池更快一些?
這就是前面屠城的好處!正所謂欲速則不達,現在慢一點,是為了將來更快!誰說只有圣人般的人物才可傳檄而定?只要再屠那么幾座城,指揮使兵鋒所指之處,必然是望風而投,不敢相抗!”
一番言語引經據典,顯然并非是倉促之間想出,怕是早有腹稿,只等一個機會。
果不其然,劉軒啟目光望了過來,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你很懂嘛?”
“末將不過是跟著指揮使學到了一點點皮毛,遠不及您的萬一”那一個副官受寵若驚的說著,說話間低著身子,謙卑之態盡顯。
“很好。”
劉軒啟目光掃過,篤定的說道“既然你這么懂,下一座城池你第一個上。做不到傳檄而定,也就不用回來了。”
“我”
想要借機拍馬屁的副官僵在了那里,臉色變得跟蠟一樣蒼白而無力。
“怎么?伱有意見?”
劉軒啟的眉頭略略皺了起來,聲音并不低沉,卻讓人不寒而栗。
“末將領命!”
那名副官咬著牙點頭,只恨自己為何想要拍此等兇人的馬屁。
周圍的親兵各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似乎什么都沒有聽到,又像是早就習慣了。
四周漸漸寂靜下來。
劉軒啟目光望向遠方,又一座城池被他叩開了城門,像是脫掉了衣物的婦人一樣,此刻開始,任人宰割。
大青的士卒興奮的沖殺了進去!
“哈哈哈,兒郎們!前面有你們想要的一切!金銀財寶,美女佳人,榮譽地位跟著我,這些東西都能給你們!”
劉軒啟高聲呼和著,吞吐天下的野心在此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毫不吝嗇的激勵著士卒,正要策馬向前,忽然聽到身后有些許驚呼聲傳出。
身后?
他扭過頭,向著后方看去。
只見一群人正在向著這邊沖來。
那群人穿著簡陋的衣物,便是大青地里農夫,怕也比他們的衣衫要好上一些。
可那群人手中又分明持著明晃晃的兵器,單從反光上來看,就絕非一般人所能持有之物。
穿著這么破爛的衣裳,拿著這么好的兵器,這是什么人?
他的眉頭微微挑起,卻并沒有任何驚慌之意。
以他的目力和經驗,不難判斷出這些沖來的家伙人數至多也不會超過三千之數罷了。
他的雄兵足足有數萬,哪怕大部分沖在前方,也尚且有萬人在后!
區區三千人而已,連個甲胄都沒有,又算得了什么?頂多算是有血氣之勇的傻子罷了!
大抵是一群被沖昏了頭腦的游俠,腦子一熱就敢跟人玩命,最后的下場絕對好不到哪里去。
“墨家的人?!”
反倒是原本一直低著頭的殿下,聽到后方的動靜抬頭看去,見到那群人之后,有些驚訝的喊了出來。
“什么墨家?”
劉軒啟止住馬兒的腳步,目光掃射而來,質問道。
“那那群人應該就是大月的墨家之人。”
他指著正沖殺而來的那群人,回答道。
“我是問你,他們是做什么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劉軒啟臉色一黑,聲音森冷。
作為大青的總指揮使,他的消息怎會比這個早已被架空的廢物落后?
連他都知道,自己不知道?!
看來,軍隊還是沒有肅清干凈啊.
他的語氣太過狠辣,嚇得大青的這位殿下都有些磕碰的說道“墨家是大月的一個.類似于幫派的存在。主要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行俠仗義.”
因為劉軒啟的語氣讓他過于緊張,這番話說的也是不清不楚。
不過劉軒啟還是聽懂了,嗤笑道“一群游俠是吧?我還以為是什么東西!”
游俠,任何國家都難免會有。
大抵是一群吃飽了沒事兒干,便整日想著出名頭想瘋了的家伙。
嘴上喊著替天行道,實則為了出名什么爛事兒都愿意做,哪里有什么值得推崇的地方?
實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單個游俠與士卒對戰,游俠或許能贏的干脆漂亮。
可若十個游俠和十個士卒對戰,就是五五之數。
人數再多一些,多到百十人或是千人、萬人,那游俠一方必敗無疑!
而眼前,區區三千人左右的游俠,就想沖他的軍陣?
癡人說夢也不過如此。
但,有好戲看還是不錯的,就當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開胃菜好了。
“來,讓我看看。連戰事都不怎么關心的殿下能夠記掛住的一群人,到底什么水平。”劉軒啟扯住了韁繩,好整以暇的看向那個方向。
那群游俠倒是沒有他想的那么毫無紀律。
三千人整體像是一個箭頭,最前方那人身材格外的高大壯碩,膚色黝黑,穿著最簡陋的短褐。
奇異的是,其余人手中都持著兵器,唯獨他沖在最前方,卻是手無寸鐵!
這怎么沖軍陣?
過來送死的?
劉軒啟都覺得有些詫異,怎會有個瘋子。
很快,最前方那人與大青士卒撞在了一起。
距離頗遠,看不清什么動作。
只見最先接觸到那人的大青的士卒便已拋飛而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