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六十四年,秋天剛過。
顧擔離開了守護六十余年之久的夏朝,向著不周山脈之所在而去。
他又變成了往昔的模樣,執仗前行。
一路上,不再回頭。
呼嘯的疾風在耳邊劃過,他孤身一人,恍如天際的大雁,獨自飛馳,山河如同河流在向著身后流淌。
萬里晴空,浮光掠影。
他并未再欣賞沿途的景色,人間之事,他已看了太多太多,有些累了。
只有少數趕路到厭煩的時候,顧擔才會落下人間,走到城池之中,嘗一嘗異國他鄉的美食烈酒,卻也并不久留。
偶爾遇到些重病在身的人,只是暗中出手,不顯行蹤。
雖是異國他鄉,口音也有些許變化,但言語的差別竟并不算太大,就連文字都少有不同之處,最大的區別可能就是服飾更加標新立異一些,倒也說不上陌生。
姬老的猜測應沒有錯,在很久很久之前,大概的確有一個強盛到極致的勢力,執掌著整片天地。
所以如今棲息在這片天地中的生靈,哪怕相隔千萬里之遙,此生兩個國度的人都未曾遇見過,也仍在用著同一套的語言和文字。
只是這背后的根由已少有人想要去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往昔的輝煌作古而已,奈何今日?
他不過是萬里驚鴻孤獨客,人間一場逍遙郎,短暫的駐足其間,也注定要向更遠處前行。
一路疾行,偶爾落下凡塵的國度,稍稍打聽一番。
沒一個比得上夏朝的。
這倒是讓顧擔有些自豪。
他,他的朋友,他的后輩們的努力,已經很了不起。
在近乎于馬不停蹄的狀態下,當顧擔真正趕至不周山脈周邊的國度之后,終于在很遠的地方,便遙遙看到了那隆起的山脈。
即使在高空中,顧擔也根本無法望到盡頭。
那是何等宏偉的山脈啊!
仿佛橫隔在天地盡頭的龐然大物,堵塞住了大地。
含煙點翠,朝霞做衫,連太陽都仿佛只是懸掛在天際照亮一小片地方的明燈而已。
這就是夏朝傳說之中的周山。
只是它已經倒塌了,變成了如今的不周山脈。
可即使倒塌,它仍舊橫臥在這片天地之間,如同匍匐的足以吞天食地的巨獸,攔在那里。
當目光真正接觸到不周山脈,哪怕只是遙遙一撇之后,顧擔終于明白,那是何等的偉力。
宏偉和高聳都不足以用來類比它的壯觀,這好似不應出現在人間之物!
“這就是不周山脈么?”
顧擔心神都感到有些顫動,即使是大宗師,在面對這種絕對的天地奇觀面前,都是那般的渺小,恍若蜉蝣。
他自天穹上下來,既然已經能夠看到不周山脈,那就真的已經很近了。
再飛過去,就很容易暴露自己,畢竟不周山脈中是有筑基修士的,顧擔雖不懼,也不想跟他們打個照面。
他的裝扮和剛出顧家小院時無甚異樣,但下來之后,立刻改換了容貌,易容術精修之下,就算是許志安過來,也不可能認得出他。
不僅是容貌,就連身材都略略拔高了些許,肌肉鼓脹起來,一眼看去就像是個練家子。
這一次顧擔讓自己的容貌變得普通了不少,再不像是之前那般光彩奪目,引人心神。
出門在外,不得不防。
就連流云追月服都被他換了下來,穿上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袍。
盯著鏡子中的全新的自己,顧擔摸了摸胡子,滿意的評價道:“嗯,還不錯。”
算一算時間,如今合該是剛到夏朝六十九年。
宗師需要十年的路程,顧擔走了四年多一點點。
而距離萬國商會到夏朝的時間,也已經過去了足足三十一年之久。
不過,雖然語言、文字用的是同一套,但關于年份的記載,那可就太亂了。
每一地都各有不同的年份記載,彼此還要換算,頗為麻煩。
但既然在這里就已經能看到不周山脈,不周山脈的影響力,自然也已經輻射而來。
這里的年份用的倒是相當統一。
仙臨七十九年!
在大月夜降天星的那一天,在這邊被當做了年份的劃分時間。
那一天,也是周山倒塌,造成周圍數十個國度滅亡的日子。
只是人的繁衍能力和適應力也非同一般,只是過去了七十九年,如今已是人流如織,絲毫看不出幾十年前曾經發生過一場滅了數十個國度的慘禍發生在這里。
“過去了三十一年,除掉趕路的時間,清平子他們也在這里發展了二十年之久。”
顧擔看著完全陌生的自己,喃喃自語道:“不知清平子是否還活著?”
在不周山脈的消息傳入夏朝的時候,清平子便已經到了宗師的大限。
還是借用大雍那塊骨頭的力量,強行續命,但代價也很慘重,人不像人。
即使如此,這種強行續命也有其極限所在,過去了這么久,清平子如果在仙道上無所進展的話,顧擔現在過來,可能剛好給他收尸。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清平子走之前,還偷偷將大雍的那塊骨頭也給帶走了。
大雍皇室還派人來顧擔這里哭訴過,奈何當時顧擔已經和公尚過離開了顧家小院,大雍真是打碎了牙齒往肚子咽,有理沒處說。
除了清平子,還有鄒聃和莊生等較為熟悉的人,不出意外的話也在這里。
所以這里對顧擔來說,也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一片土地,這才是他要換下流云追月服的真正原因。
出門在外,人心險惡,哪有不穿馬甲的?
夏朝的顧擔跟我有什么關系?
“現在,我就叫.”
思量片刻,顧擔想到了一個好名字,“就叫孔翟好了!”
他改換了衣衫,重整了容貌,調整了身形,就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低沉而有力,與往昔絕無半分相似之處,名字再一換,任誰也認不出他來。
這才叫真正的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收拾好了一切后,顧擔離開了客棧,隨便找人一打聽,就聽到了關于人間仙庭的消息。
他來的很巧,人間仙庭正在招人。
準確的說,應該是人間仙庭的那群仙人們,每年開春之際,都會派遣使者來凡間招收孩童。
只是跟話本中不太一樣的是,這群不靠譜的仙人們也沒辦法一眼看出誰具有靈根,能否修仙,必須要到試仙臺上走一遍才行。
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辦法其實是拿靈石去試,誰能吸收,誰吸收的快誰就有靈根。
但這種財大氣粗的方式,卻不被如今的仙庭所接受。
不過真正讓顧擔驚訝的是,當初萬國商會的消息,有些滯后了。
如今的仙庭,不止是五處,而是六處。
在三十一年的歲月中,不周山脈內又找到了一處新的靈氣源泉,仙庭自然也理所當然的增加了一處。
而即使是在同一座山脈之中,最近和最遠的仙庭,竟都隔著千余里山路!
不僅如此,六處仙庭也頗有特色。
最先發現的五處仙庭,對應了五種靈根。
金、木、水、火、土!
倒不是它們本身具有的屬性,而是在修士們日復一日的努力之下,改造而成。
同靈根的修士,在對應靈氣的仙坊內,修行自然也會略略快上一籌,競爭力也彼此錯開。
就算修士不在對應的仙坊,也不影響正常的修行,只是多少會慢一些。
人間仙庭也只是凡人對其的稱呼,如果按照適宜靈根修煉的程度來劃分的話,那就應當是金坊、木坊、水坊.以此類推。
至于第六處才誕生不過二十余年的新仙坊,并未敢和老牌前輩們爭奪修士,而且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寧坊。
不討好任何靈根的修士,完全的中立之地,條件也最為寬松。
對于五行俱全的人而言,這六處地方去哪里都一樣,距離顧擔最近的便是寧坊,自然也準備趁著寧坊招人之際過去。
沒有耽擱時間,顧擔很快就真正趕到了不周山脈的腳下。
由下往上看去,似乎看到了接天連地的天柱一般,高聳入云,根本就看不到盡頭。
正常情況下,這種山上是住不了人的。
但仙法自然有奧妙在,改天換地都不是不可能,何況區區一座死物的山?
真正讓顧擔有些驚訝的是,在周山的腳下,他看到了很多人。
通常是一些穿著制服的漢子,帶領著幾百、幾千個的孩子。
那些孩子倒也不算很小,仙庭收人那也是有要求的,最小也得十二歲,最大不能超過十八歲,宗師例外。
顧擔才剛剛趕赴這里沒多久,一個身穿白色制服賊眉鼠眼的家伙就湊了過來,笑呵呵的問道:“你想修仙?”
“你是?”
顧擔眉頭微挑。
賊眉鼠眼的漢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制服,驕傲的昂起臉,“沒看我這身衣服么?這都不懂?”
“還請兄臺解惑。”
顧擔倒也不惱,相當客氣的說道。
“你跟我來!”
漢子招了招手,帶著顧擔來到一處背對眾人的樹蔭底下,周圍人無法窺視的地方。
他輕輕咳了咳嗓子,震聲道:“我乃是寧坊派遣招收仙徒的使者,你看我這身衣服就該明白。人稱老王,至今幫助寧坊招收仙徒已有十八年之久!”
老王頗為自來熟,開口便道:“我看你年齡不太相符,莫不是宗師人物?還是單純想來這里湊個熱鬧?”
寧坊的標準雖不能算是死線,但一般人想逾越規矩也是不可能的,顧擔此時模樣看上去三四十歲的樣子,怎么都超過了寧坊的要求。
“的確是宗師。”
顧擔倒是點頭,未曾否認。
他是過來修仙的,不是過來當孫子的。
裝作少年不是不行,而是過于麻煩,那不是扮豬吃虎,那叫裝蚯蚓挖土,實在沒有必要。
反正外來的宗師對不周山脈這處地方來說,完全不是什么新鮮貨,更不算出奇,剛剛好夠用。
“哦?”
老王眼前一亮,高興道:“我就看兄臺器宇軒昂,非同一般,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物,不知如何稱呼?”
嘿,剛才你可不是這個態度。
顧擔平淡道:“孔翟。”
“既然是宗師人物,那就好說多了,我看你的樣子,也是剛到不久的吧?”
老王問道。
“聽聞這里的事跡后,便日夜兼程而來。”
顧擔點頭,并未否認。
“寧坊的規矩,你可知曉?”
老王再問。
“還請解惑。”
“那可就要好好說道說道了。”
老王干咳一聲,語調略顯怪異的說道:“我在寧坊協助招收了十八年的仙徒,還真知道點內幕消息。”
他搓著手,卻并不再開口。
顧擔失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點也不吝嗇的捏了一小塊拇指大小的黃金遞給他。
能用些許錢財換取有價值的消息,對顧擔來說并不虧,反正他留著也沒啥用。
“闊氣!”
老王眼中泛起異彩,賺大了啊這是!
這位宗師是會做人的!
“您既如此敞亮,咱必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王的態度愈發親近,看顧擔的目光都頗為火熱,主動開口說道:“要說這仙坊啊,其實一個個大同小異,唯有咱這寧坊,對修士寬松不少。更何況您可是宗師,比這些人不知強了多少!”
老王的手指指向那些不安的等候在不周山脈腳下的孩童,說道。
“如何說來?”
顧擔問道。
“這些人,你別看有機會從小時候就開始修習仙道,就算真有靈根,等他們的事情,那多著呢!”
收了錢,老王果然是說話算話,滔滔不絕道:“若是下品靈根,那可是要跟仙坊簽訂五十年的契約,替坊主等人種植靈竹、靈稻等物,每年落在自己手中的東西,寥寥無幾也。
若是中品靈根,則要簽訂三十年的契約,條件也是大同小異。
唯有上品靈根,才能夠幸免于難,可那等天才,一年到頭能不能蹦出來一個都不好說,大部分人都是跑去當苦力的。”
“哦?”
顧擔頗為驚詫,這件事萬國商會可沒說,“他們能夠愿意?”
“嘿,不愿意又能如何?那可是仙坊,仙坊!除了這里,哪里還能夠修習仙道?幾個坊市皆是如此,換地方也沒用,他們有的選?”
老王嗤笑,“等到好不容易能夠全心修習仙道,一個個也都七老八十,哪里還能有甚么成就。”
好家伙,這不就是農奴么!
顧擔大開眼界,“這跟強搶有什么區別?”
“您這話說的,強搶哪里能搶走他們五十年的時間?”
老王言出無忌,“上頭精明著呢!”
“你連這話都敢說?”
顧擔沒想到一個連自己都沒有修行的“仙使”,還敢吐槽自家勢力。
“他們敢做,有何說不得?仙坊內每年都有修士聲討,在里面可以說是人盡皆知,不還是那樣?咱提兩嘴,不礙事。”
老王無所謂道。
“那宗師呢?”
顧擔好奇的問道。
“宗師的待遇就要優厚多了,只需要十年就行。可惜您來的晚,要是再早十年來,宗師還只需簽訂五年的契約。
不過這個時候過來也不算倒霉,據說仙坊內已經開始商討讓宗師簽十五年的契約了”
老王感嘆道。
“哦?”
這倒是真的驚到顧擔了,雖然宗師在他眼里也就那樣,可怎么說也是凡塵頂峰。
之前萬國商會提及宗師的時候,仙坊也不敢招惹眾怒,如今竟然也開始讓宗師做牛馬了,非同一般啊!
不過,老王隨口一說,顧擔便已明白過來。
如今六處仙坊內的筑基修士加起來,已經足足有三十余位。
再也不是小貓三兩只的時候了。
伴隨著時間往后推移,能夠突破的人靠著歲月苦熬,的確有機會晉升,人也自然是越來越多。
如今的筑基修士聯起手來,已經不怎么怕引得宗師群情激奮。
更何況不周山脈仙道的出現,其實極大打壓了凡塵的練武信念。
練武不成宗師,也就那樣。
而想成宗師,最少還要四五十年的苦修,正常情況下能夠在五十歲之前成就宗師,都算是天賦異稟之輩。
可問題是,想成宗師不僅有自身努力,還有個五行交感在那里攔著,能成宗師的人,就能修仙。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耗費四十五年的苦功來磨礪武道,然后修仙?
那不是脫褲子放屁么!
算來算去,有條件的人當然會先來不周山脈試一試,哪怕下品靈根需要簽訂五十年的契約,其間進境緩慢,卻也是仙道中的積累,對日后有所幫助,不比修武更好?
反正修武也得那么多年,人家早就謀算好了。
時移世易,大有不同。
這里的仙道已不像是初生時那樣駑弱,需要給宗師幾分面子的時候了。
這還不足百年的時間而已,若是再往后幾十年,宗師怕是也要被一視同仁。
“我來的時候,還聽說這里是人間仙庭,仙庭.竟是如此模樣。”
顧擔頗為感慨,卻又不好說。
“嗨,說的是仙,可真正在里面修行的,不還是一個個人么?又能有多少不同之處?”
老王說道:“仙緣仙緣,上頭的人也要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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