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不周山脈千里之外,還有一山,雖不如不周山脈宏偉壯麗,卻亦是赫赫有名。
其名龍門,在長河之畔。
先人費萬千物力,鑿山辟門一里有余。長河自中而下,兩岸無車馬可行。
每十五年,有大鯉自海及諸川爭先赴之,以越龍門。
大鯉越龍門后,既有隨之天火自后燒其尾,遂化為龍,為凡塵難得一見之奇景。
每當鯉躍龍門之際,便有不少人慕名而來,只為親眼目睹這人間奇景。”
行走之中,莊生話語不停。
提及各種的神話傳說,風景志異,人文乃至歷史,他都有極其深厚的了解,用學識淵博似海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在這方面便是顧擔都要自愧不如。
這位是真的在享受著生活,也從不擔憂自己的‘前途’、‘未來’這種東西,只做那些自己感興趣的事情,無論是在夏朝還是在不周山脈,皆是如此。
可謂是瀟灑快意到了極點。
顧擔認識的宗師不少,見過的更多,但無論是誰,都沒有莊生這般快活,哪怕莊生的實力在他認識中的人甚至只能居于下等,又何妨他快意過活呢?
如果不想追求更高的境界,或者立下過于遠大的目標,宗師實力已經完全足夠讓人瀟灑肆意的過活一生了。
只是真正能夠將這份瀟灑貫穿始終的,顧擔見過那么多人中,也僅僅只有莊生一人如此了。
“每年我都會經常到下面走走,上面太過無趣,不過倒也清凈。下面雖然嘈雜,卻猶見其中繁華。”
對于顧擔而言是重歸凡塵,對莊生而言,一切卻是那般輕車熟路。
他換上了一身麻衣,手提著竹竿和魚簍,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赫然是一位釣魚人的打扮,甚至顧擔還能從他的身上聞到濃濃的魚腥味。
莊生卻沒有半分的不自在,分明是顧擔邀他下山,他卻似乎成為了主人家,在宴請客人,如數家珍的說道:“若論吃喝,醉仙樓的酒菜可謂非凡;若要賞景,即將到來的魚躍龍門不可不看;若喜美人,怡紅院的鶯鶯燕燕亦是才藝雙絕。”
莊生大步向前走著,身形矯健,笑問道:“不知孔兄對哪個有興趣些?”
“人生在世,吃喝可不能斷了。這么多年都沒有吃過什么珍饈美味,自然該去醉仙樓。”
顧擔當即便有了選擇。
修行到他這個境界,辟谷十天半個月也全然沒有任何的問題,就連摳搜的寧坊,也有最低級的辟谷丹,雖然不能像是仙道大宗那樣吃一顆幾個月不飲不食,吃一個頂三天也沒什么問題。
但如此卻失去了進食的享受,吃飯似乎僅僅只是為了填飽肚子,這讓顧擔尤為不喜。
奈何仙坊不養閑人,更是寸土寸金,連個像樣的廚子都沒有,他也不好特立獨行。
平日里不去想也就罷了,既然出來了,也合該享受享受。
“此言差矣,既入凡塵,那自是都要去一趟,無非是先后不同。”
莊生笑道:“孔兄勿要多慮,我帶你游覽一番!”
“哈”
顧擔失笑,隨即點頭,道:“可。”
醉仙樓。
此樓高達九層,居高臨下可俯覽半城風光,依山伴水,風景秀麗,在周圍可謂是極有名氣。
而且據說數十年前,有仙人來此樓宴飲,酩酊大醉之際竟憑空御虛而去,自此,此樓更名為‘醉仙’,反倒是又助長了一番名氣。
無數王公貴族,世家子弟,便是為了沾染一點仙氣,也都樂意來此小聚一番,若是有幸得見仙人,萬一承蒙青睞,豈不是半步踏入道途之中?
“此樓雖有九層,但對外僅是開放八層。第九層只為‘仙人’而設,只不過據說自從第九層留缺之后,再也未曾上人過。”
來到醉仙樓下,莊生如數家珍般說道。
“是么?如此,可不見得有甚仙氣。”
顧擔微微搖頭,不予置評。
“仙人可以不在乎,他們可不敢不尊敬。”
莊生卻是不以為意的說道:“除此之外,醉仙樓的酒菜倒的確非同一般,極有手藝。為此特地跑上一趟,倒也不能算麻煩。”
他熟路的帶著顧擔走到醉仙樓中,下三層皆是大廳,匯聚九流中人,中三層則是包廂,多為富家子弟,至于上三層,那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去想的了。
莊生倒也不挑位置,隨便在一樓大廳中選了個位置,便迫不及待的拍桌子喊道:“店小二!”
“來了來了,這位爺,您吃點啥?”
店小二腳步迅捷的跑了過來,并未因為莊生的裝束而有何等異樣的眼光,勤快的問道。
“把你們這里的好菜全都上一遍。”
莊生隨口說道。
“什么?”
店小二有些愣神。
“所有好菜,全都上一遍。”
莊生很有耐心的說道。
“這位爺,咱們醉仙樓的好菜足足有百種不止,您二位可能吃不完。”
店小二小聲的說道。
“那就不用你費心了。”
莊生屈指輕嘆,一塊黃金便落入到了桌上,非同一般的豪橫。
店小二撿起黃金,略略按壓,當下也不再多言,“咱這就去催一催廚子。”
而莊生則是掂著手里的金子,神色莫名道:“此物留在不周山脈,無半分用處,壓桌子都怕它軟。可落在凡俗中,卻是千萬鈞重,足以換來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可憐那群高高在上的‘仙人’尚且苦苦掙扎,不得解脫,各為己愁,幾不見歡笑樂顏。反倒是凡俗中,處處可見笑語歡聲,怡然自得者有之,窮奢極欲者有之,朝不保夕者有之,立志蒼生者亦是有之。”
啪的一聲,那拇指大小的金塊落在了桌子上。
“我時常覺得,不周山脈太小家子氣了些,太像凡俗了一些,卻又失了凡俗的活力與繁華,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攪動的些許波瀾,連浪花都翻不起來。
練氣也好,筑基也罷,又有什么區別呢?那般修行,當真是無趣至極,甚至遠不如凡塵中逍遙自在。
那仙,不修也罷。”
周圍很是嘈雜,莊生嘴唇不動,聲音卻準確的傳入到了顧擔的耳中,這是兩人間的密談。
“或許,是因為真正的仙道尚且未來。山溝里想不出皇都的繁華,小蝦米也就只好和泥沙玩樂。”
顧擔頗為認同的點了點頭。
“只怕來日滾滾長江沖刷之下,小魚小蝦連棲息之地也是難存。凡俗之物對仙道幾無助益,仙人與凡塵又隔著萬丈紅塵。
真正的仙人,又會將凡俗視作何物?就連如今的不周山脈中,都是幾近漠視之態,那些居住在九層天上的高人,真的會在乎凡塵不成?”
莊生卻是搖了搖頭。
不得不承認的一件事,便是伴隨著實力越強,壽命越長,對于凡塵的認同感也就越來越低。
即使只是宗師,對于百年后的血脈子孫還能有多少的認同感?
一個你甚至可能從未見過的人,突然跑到身前呼喚你為‘祖父’,即使明知對方身上有著自己的血脈,又能喚起多少的親情?
最大的可能,怕也只是點一點頭吧。
這還是有血脈的關聯在。
那些閉關動輒以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計數的仙人,一次睜眼與閉眼間,凡塵已是幾度變幻,這中間甚至沒有值得讓他們銘記的名字——即使有,也只能烙印在書本上了,又有多少人有那種閑情雅致去了解呢?
反正再度閉眼睜眼,又不知幾個英豪、圣賢沉寂在歲月中。
如此來上幾次,便是一副熱心腸之人,怕也會漸漸冰冷、疏離起來。
難怪都說仙道的第一關,其實并非是資質,而是斬凡塵。
斬去肉眼凡胎之時,對于塵世的一切感知,才能去追求那縹緲無蹤的至高仙道。
窺一斑而可知全貌,即使未曾親眼得見過真正的仙道盛世,莊生也能夠篤定,那群仙人大概對凡塵中的一切,絕不可能熱心,能夠漠然便算不錯。
若無所求,則無所施。
目前來看,除了凡塵中可能冒出來的天賦異稟者之外,凡塵于仙道而言,幾乎沒有任何的助力可言。
便是仙人歸來,莊生也并不看好,俗世能有多么大的變化。
不被殃及就算成功。
說話之間,美酒佳肴已是端了上來。
熱氣騰騰,色香味皆全。
“來,吃!
人有口腹之欲,食之可忘憂啊!”
莊生率先卷起袖子,也不客氣,伸出手便撕掉了半只雞開始啃,說一聲放浪形骸也不為過。
瀟灑之下,他亦有心憂。
只是這份心憂并不影響他的曠達與肆意。
這份心境,顧擔很是喜歡。
美味入口,美酒入喉,一番暢飲狂食,可謂是驚呆了周圍眾人。
莊生和顧擔都渾然不在意,甚至彼此都在爭搶著食物——美食嘛,就是要讓人搶著吃才有樂趣在。
酒足飯飽,菜碟摞高。
不等人過來糾纏,莊生就拉著顧擔趕緊離開。
“酒足飯飽,那個地方便不能不去了。”
說話間,沒有走多遠的路,莊生便熟門熟路的帶著顧擔來到了怡紅院。
剛到門前,便能聽到許多笑聲。
“上三樓。”
莊生領著顧擔來到三樓,那里有一處處分割開來,卻并無房門的包廂,可用屏風隔開,亦可直接窺覽場中舞女極盡柔美的舞姿。
“這位爺,看起來很是面生啊?”
顧擔才剛剛坐下,立刻便有一面容姣好的女子湊到了他的身旁,寬廣胸懷若隱若現,香風繚繞而來,紅袖微蕩,恰恰拂過他的面容。
“陪他就好。”
顧擔指了指一旁的莊生,說道。
“既然來了這里,何必如此疏離?”
女子貼了過來,手掌不安分的落在了顧擔胸膛處,“我看爺體態甚是壯碩呢,呵呵呵。”
“倒也不是疏離。”
顧擔氣血略略涌動一絲,放在他胸膛處的手掌便情不自禁的挪開。
一旁的莊生大笑,道:“他既不喜,自可往我這兒來。”
顧擔只是沉靜的依靠著身后的墊子,雖處在聲色犬馬之地,卻是全然沒有半分不適,卻又與所有人都像是隔著一道壁障。
他若是想要放縱,在夏朝的時候便有無數可以放縱的時機任他挑選。
但真正困難的不是放縱,而是自持。
放縱任誰都會,自持何其難也。
顧擔謹記著一句話: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
他不會給自己留下什么破綻,也不需要這種低級的縱欲手段,起碼眼前這些人,還無法引動他的欲念。
修行提升的不僅僅有境界,還有對事物本身的認知和判斷。
凡塵中國色天香的女子,落在他的眼中.說枯骨尚過,無甚美感可言卻真。
到了他此時的境界,當真是王公貴胄嬌生慣養的女子,還是街邊的乞丐,都已無有太大的差別。
當然,畢竟在凡俗中生活了很久,所以對于常人‘美’的判斷還是在的,只是這一份美的欣賞,已經不再屬于他。
除非他自己蒙上眼睛,掩蓋神魂,自愿當個瞎子,不然再如何妖嬈魅惑之資,也都只能說一聲‘不過如此’。
所以他對這種場合不感興趣,并不是他真喪失掉了那一份欲念,而是兩者間的差距已經太大,大到連欣賞本身都很難出現。
自從他晉升大宗師后,除了那些熟悉的人之外,他已經甚少和外人有所交集,這其中未嘗沒有這一部分的原因在。
由此可見,凡俗故事中什么仙女看中凡人的確是在瞎編亂造,大宗師都已刁鉆至此,但凡有點實力的女仙,也定然是不太可能看上的凡人——甚至與對方是否高傲無關,兩者對于美本身的感知,已不在一個層面上。
還好,雖然喪失掉了這里對于很多人來說相當重要的一份樂趣,絲竹之音、舞姿之美顧擔還是能夠欣賞的來,倒也不能說是白來一趟。
待得從怡紅院出來的時候,莊生走路都有些晃。
“孔兄無趣,佳人在側竟無動于衷。”
莊生竟還怪罪了起來。
“哈,莊道友修為再高深些,怕是要喪失掉這份快活。”
顧擔笑答。
“哦?”
莊生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倒也不再多言,只是道:“算算時日,差不多也該到魚躍龍門之時,此時前去,再好不過。”
“好,那便看看,魚可否躍過龍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