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小院。
數年之后,重新回來。
這一次的顧家小院卻不顯雜亂,亦無灰塵。
清凈、整潔,纖塵不染,像是剛剛整理過也似。
啟志帝率先說道:「每日都有侍衛來灑掃一番,保證院子的整潔。顧先生既已歸來,自然不能讓它再次蒙塵。」
「有心了。」
顧擔輕輕點頭,目光掃視了一眼墻邊的那一株烈陽天菊。
璀璨似火,晶瑩如冰,長勢越發可人。
就連院中的幽香氣都隱隱間多了幾分特殊的韻味,鼻尖輕嗅之際,腦海也愈發清明。
偏偏在院子之外時,竟是絲毫感受不到那股獨屬于烈陽天菊的特殊香氣。
除了烈陽天菊之外,只剩下石桌旁的一株柳樹為小院子增添了些許顏色。
那是一株完全依托死去的枯干樹木重新孕育而生的小柳樹,枝葉纖細、柔美,翠綠色的脈絡顯得頗為繁復,卻又并不讓人覺得雜亂,反而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不過,小柳樹看起來并不大,雖是在干枯而死的大柳樹上新生,卻又并不相融,彼此間涇渭分明。
生機與死寂一同存在于那一顆「一體雙生」般的柳樹上,足以讓人久久沉思,究竟是故去的柳樹重新化生,還是死去的柳樹將新生贈予后輩
倒也頗有幾分玄機在。
顧擔走入顧家小院中,啟志帝落后一步。
直到兩人都走進去之后,亦步亦趨的跟隨著顧擔的青牛才不情不愿的擠進去那對它而言略顯有幾分狹小的小院。
然而,才剛剛踏入院子中,青牛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瞬間瞪大,溜圓!
「牟~」
青牛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吼叫,鼻子瘋狂的聳動著,帶動起大片的氣流,近乎貪婪的嗅著顧家小院內那獨特的香氣。
碩大的雙目轉動間,一眼就看到了在墻邊遺世獨立的烈陽天菊。
「牟!!」
青牛幾近震撼的吼了一聲,四蹄情不自禁的向著烈陽天菊挪動而去,鼻間更是噴出了兩道粗壯的白色氣流。
血脈在告訴它,吞了那朵花,吞了那朵花!
只要能吞了那朵花,它將宛如新生!
這種幾近無法抗拒的誘惑,哪里是它經歷過的
誰碰到不迷糊啊!
可惜的是,想法很美好。
還沒有等到它真的靠近過去,整個身軀突然就僵在了原地。
別說是挪動四蹄了,就連眼皮都眨不了一下。
「放尊重點,那是比你大快要兩百歲的‘前輩,你丫還想上去啃一口不成」
顧擔笑罵道。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烈陽天菊似是也感受到了一絲威脅。
原本晶瑩如火的花瓣上,迅速收斂起來,緊接著灼熱的氣息開始蔓延,原本空氣中的幽香頃刻間化作熾熱的氣息籠罩,恍如烈陽盛放于此。
青牛的身上頓時傳出「嘶啦嘶啦」的聲響,那刀劍都難以傷其一絲的肌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喪失了幾分光澤,裊裊白霧升騰。
青牛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無窮的驚恐之意。
花都這么厲害!
但這可還不算完。
伴隨著烈陽天菊的怒火,那一顆瘦小柳樹上一根枝條也驟然綻放出細微光華,好似繩索般伸展而來,將青牛捆束。
本該柔弱而稚嫩的柳枝條在此時卻分外柔韌且堅固,纏住青牛的身軀,緩緩勒緊。
它們兩個,能打配合!
「好了。」
顧擔走過去,無視那股熾熱,輕輕摸了摸烈陽天菊的花瓣,一絲青色的光澤流轉其中。
靈株當然是可以有殺傷力的——就算沒有殺傷力的靈株也會吸引守護靈獸,彼此互惠互利。
這株烈陽天菊早在天地劇變之前便已經有了幾分奇異,又是天地劇變后的受益者,還得到過青木液的滋養。
毫不夸張的說,無論是從哪個方面來看,都頗不尋常,還懂得圈養小弟!
這頭青牛靈獸作為后起之秀,上來就想啃了兩百年前的老前輩,屬實是沒有道理的。
他要是不攔著,今天的晚餐就可以吃烤牛肉了。
有了顧擔的安撫之后,烈陽天菊的花瓣輕輕在顧擔的手指上蹭了蹭,原本火熱的氣息逐漸消弭殆盡,幽香重新遍布顧家小院。
柳樹更是唯其馬首是瞻,那一根伸展開來的柳枝條瞬間就收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啟志帝在一旁真切的看呆了眼。
作為夏朝皇帝,什么事情他沒有見到過
這個他真的沒有見到過!
雖然如今夏朝各地不時都會有各種「祥瑞」的消息傳來,可厲害到此等程度的祥瑞,也當真是蝎子粑粑獨一份了!
今日也算是開了眼了。
看來那些祥瑞遠沒有他所想的那么容易搞定,真不能當成莊稼也似畫個圈占個地就算自己的。
「顧先生,這兩株奇物......看起來當真非凡啊!」
啟志帝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震撼之色。
能打的宗師他見過不少,主動攻擊的植物——這個此前也只存在于話本之中。
想一想夏朝暗中悄悄培養的那些修行者,其中較為出類拔萃的也不過才剛剛練氣一層。
此前他還頗為欣喜,練氣一層怎么了?
練氣一層也是修仙!
對比周邊的國度,甚至是放眼整個天下。
夏朝也有自信說出那四個字:
遙遙領先!
只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夏朝現在培養的那些修士,好像連顧家小院里的植物都打不過。
不,不是好似,而是一定。
這無疑澆滅了啟志帝心中的激動,原本他還想好好跟顧先生好好吹噓一下來著。
結果這個好消息根本不用出口,對方院子里的植物都如此神異!
也是,不看看顧家小院里當初走出來的都是什么人啊!
墨丘,從顧家小院出去后成立墨家。
荀軻,從顧家小院出去后成立儒家。
就連他的先祖,開國皇帝王莽,都是從顧家小院出去的!
沒有幸在顧家小院住下的商,當年也是被顧先生點撥,才能拜師荀軻,最終創建法家。
此等人物的眼光,豈是尋常人可以度量
連在顧家小院的植物都比外面厲害,也很正常嘛!
沒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誰讓對方是顧先生呢?
無論是先祖,還是曾經質疑過顧擔昔日決策的啟志帝,如今對顧擔都是絕對的心悅誠服,不服都不行。
「非凡之物多著呢,要心懷敬畏。」
顧擔不以為意的說道。
畢竟他也是跟白蓮尊者碰過的人了,眼界必須打開。
以他如今的成就,尚且不足以如何稱道。
永遠懷著一顆學徒之心,直到學無可學之后,再重新度量自己,才是他要把握的東西。
「不過,正是因此,我亦是心有憂慮,還請顧先生解惑。」
啟志帝臉色
一正,一本正經的說道。
「你且說來。」
回到院子中的石桌旁坐下,顧擔頗為隨意的說道。
「天地劇變之下,如您所言,靈氣已經現世,也勢必會給凡俗帶來超出想象的影響,如今已經有所預兆。」
目光再次掃過院子中的烈陽天菊和那一顆柳樹后,啟志帝說道:「在這種變化之下,夏朝將要如何應對」
這個問題很大。
他思索了很久,都沒有想明白。
就連商都對此事避而不談。
他也只能求助顧先生,希望得到指示,在如今的局面之下,重新規劃夏朝的方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顧擔相當干脆的說道。
啟志帝連連點頭,眨巴著眼睛看著顧擔。
直到發現顧擔似乎已經說完了——久久沒有等到下一句。
雖說質疑顧先生不好,但啟志帝還是忍不住問道:「僅此而已么?」
「不然呢?」
顧擔反問,「你想在我這里得到一個能夠完美適配夏朝,且永遠都不會更改的答案么?
如果我能做到的話,夏朝為什么還會有墨家、儒家、法家的人呢?
時代會變化,環境也會變化。
當初夏朝初立,一窮二白,民生困苦,百姓飽受戰火殘害,對戰爭深惡痛絕,因此墨家如日中天,讓人向往。
直到發展數十年后,夏朝在王莽的治下興盛起來,當初被戰火摧殘的子民,真正經受過戰亂的子民也逐漸逝去。
那個時候,墨家已經開始被人不喜,認為墨家過于‘墨守成規,盡管這個詞最開始是個美譽。
荀軻看到了這一點,于是他創立了儒家,推行仁義——那時的夏朝,已不是殘破的國度,而是一個崛起的夏朝。
周圍的國度不會再將目光放在夏朝的身上,反而要擔心夏朝找他們的麻煩,因此墨家便顯得有些不合時宜起來。
強大的夏朝再依循墨家十義行事,反而會阻礙自身的發展。于是在那個關鍵的節點上,荀軻以儒代墨,成功更換了夏朝的方向。
毫無疑問,當時的儒家,就是比墨家要更適合夏朝。
沒有人逼著墨者離開,也沒有人逼著禽厘勝周游列國,只是......夏朝已經不是適合墨家的土壤了。
在別的地方,墨家才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僅此而已。
而到了你的父親,承平帝接手的時候,夏朝已經很繁盛了。
儒生取代了墨者的位置,成為了主流。幾十年的休養生息,也讓夏朝得以壯大,乃至多了一批權貴。仁義開始成為他們手中的利刃,以此謀利。
墨家、儒家在這方面都太過仁慈,很容易尾大不掉。
隨即是商看到了這一點。
后來他創建了法家——這一點就不用我再給你說了吧
之后發生的事情,你應該再清楚不過。
細數夏朝的過往,如果說夏朝是一架馬車,那墨家是創造出馬車的人,儒家是推動馬車向前奔跑的人,而法家,則是為這架馬車套上韁繩的人。」
一口氣說了極長的一段話,顧擔告誡道:「作為夏朝的皇帝,你不能只看一時。
不要問我應該做什么,而是要看夏朝需要你做什么。
不同的時期,不同的狀況,所需要的東西自然也有所不同。
因地制宜,因時變化,此乃顛撲不破的真理。
又哪里有什么一勞永逸的事情呢?
難道如今天下奉行的是法家,所以儒家、墨家就沒
有意義了不成
難道你還想問一問,當初為什么不直接推崇法家,一口氣跳到今天來」
啟志帝一時無言。
這般跳脫出時代的思維,是他所欠缺的。
常言道當局者迷。
或許正是因為顧擔在夏朝委實太有重量,乃至于只要他在夏朝,夏朝的決策者就覺得自己還有一個靠山。
有了靠山,就難免想要取巧。
但很遺憾,這種事物,沒有取巧的捷徑可走。
顧擔也不能預料到此后將會發生的事情。
在時代的岔路口,每個人都身處迷霧。
對于這種級別的大變化,任誰都只是河流中的一朵浪花,只有浪花凝聚起來,形成席卷天地的巨浪,才有可能左右大勢,乃至扶搖直上。
他能幫夏朝稍稍快上兩步,便已是所能做到的極限。
「我明白了,是我太貪心了。」
啟志帝苦笑,臉色隨即認真起來,說道:「我一定竭盡全力,看清前路,讓夏朝再一次選對方向。」
「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顧擔輕輕點頭,目光卻是看向了天穹深處,那縱使是天眼神通也根本無法看清的更深處,「或許這一次,方向輪不到我們自己去選。」
就如同絕地天通。
就如同此前的天地劇變。
有時候,很多東西根本輪不到自己選擇,便已當頭砸下。
愿意也好,不愿也罷,都只能隨波逐流。
夏朝的強大,會讓夏朝擁有更多的機會,卻也不代表就會永遠屹立。
「無論如何,夏朝一定會越發強大!」
連顧擔都感受到一絲無奈的時候,啟志帝卻是分外自信的說道。
甚至遠比顧擔還要自信的多。
在他的身上,終于涌現出了皇帝的氣概,那般不容置疑的口吻,仿佛君王對天地所下達的命令。
坐井觀天也好,初生牛犢也罷。
這位夏朝皇帝,終究不是一個沒有心氣的人。
他篤定夏朝便是在新的時代中,也不會落下,乃至繼續向上攀登。
因為在夏朝,總有一位位愿意開拓前路的人杰,不辭辛勞的指引前進的方向。
「好。」
顧擔由衷的笑了起來,以肯定的口吻復述道:「夏朝一定會越發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