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擔在新買的夏朝小院中默默參悟,道蘊金丹已成,他也終于是走向了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陣癡所給與他的關于道蘊金丹的經驗,自他也成就道蘊金丹之后,便已沒有了大用,最多僅能參照而已。
畢竟陣癡的主攻手段乃是陣法,就連自身的道蘊金丹也向著這方面靠攏,已經不能再用常人的金丹去度量。
如果說尋常的氣海凝嬰,大概相當于普普通通的泥水捏成雕塑,徹底定型,那無暇金丹就好似是雕塑之中的精品,某方面能與天地應和,算的上天地都承認一部分的精品。
但道蘊金丹自有不同。
嚴格意義上來說,道蘊金丹能否算在金丹這條路上都值得考究,就好像武道先天雖也和武道占了個邊,真修行起來和武道的關系卻又不大了。
道蘊金丹也是如此!
這是一條古路,昔日的上古修士可憑此修行到極盡境界,說他們此生都在金丹也并無差錯,只不過他們的金丹會隨著自身的進境而隨之變化,呼應,真正的一法修到死為止。
可今時今日,時移世易,大有不同。
仙道發展如此之久,早就拋棄了過往的繁雜,每一個境界都已經有了大家遵守的標準,雖然這個標準不一定強,卻是無數先輩趟過去的最穩的一條路。
只要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壽元不出現問題的情況,理論上來說修仙界早就規劃好了怎么走向元嬰之路,至于更上一層,已然近乎超脫出修仙界的化神天君?
不好意思,那已徹底涉及到了天地法則,沒有任何人能給出‘模版’化的東西,已經不能再根據前人的經驗來規劃,每一個人都是一條與眾不同的新路,至多相似,絕無相同!
這么看的話,顧擔和陣癡已經提前了太多,他們才剛剛金丹,卻已經要開始思考自身的路如何去走.畢竟道蘊金丹并非定式,會根據他們的側重和努力而隨之變化,怎么著也是曾經的一條無上路,且不像是煉氣士那樣沒有先天之炁累死你也不可能修行到絕頂。
可問題也恰恰在此。
既然道蘊金丹理論上來說永無止境,又要如何按照常規的方法碎丹凝嬰呢?
道蘊金丹之中,已經蘊含了他們此生的修為和前路,他們越強、道蘊金丹也就越強,與旁人大有不同。
沒有終點,又談什么終結?
陣癡困于此中,真按照金丹的標準怕是早百十年就能凝嬰,而今卻還在金丹境晃悠,遲遲未見前路。
顧擔倒是擁有經驗,也知道一些線索,可是他還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條路。
他是一個長生者。
理論上來說,只要不中途被人宰了,也是沒有終點的。
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無論是在凡俗時期還是在修仙界,都是如此。
直到大道之體孕育而生之后,才開始光明正大的行走世間,留名于世。
在此之前,他幾乎未曾主動去做過什么,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局勢在推著他走。
修行之事雖從未懈怠,卻也沒有像是旁人那樣,因為生命短暫,所以抓到一個方向就能堅定不移的走下去,稍有遲疑便可能功虧一簣。
如今,他也到了需要選定一個方向的時候。
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此時的修仙界側重修為本身,問心、求道反倒是少有提及。
畢竟真正有機會求道的修士能有幾個呢?
絕大多數修士,包括已經是修仙界統治者層次的元嬰尊者,也僅僅是在道之下而已。
告訴他們要求道就能求么?
他們有這個實力么?
唯有寥寥無幾的人,才能夠脫穎而出,如何能夠成為普羅大眾的選擇呢?
所以如今的修仙界重視修為超過重視求道反而并非是不妥,而是最穩定,最合適的選擇。
求道者說來光榮,可不見得會有什么好下場。
比如姬老,尸骨無存;比如陣癡,囿于金丹。
就算真想求道,怎么著也得元嬰之后才去考慮吧?
提前追求,極有可能選錯了不說,甚至還會耽誤自身修行,導致壽命將盡而修為停駐。
若非源天界危在旦夕,不過只剩下了百余年的時間,顧擔也不會急切。
可這東西并非是想求就能有的。
當真正開始參悟自身,上下求索之時,顧擔才忽然想起了白蓮尊者坐化之前所說的遺言,如今想來竟是別有幾番滋味。
‘難難難,道最玄。莫將求道視等閑。不遇至人傳妙法,道果成空身化煙。’
人這一輩子往往倉促,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得不在一些時候提前展望未來,然后在年輕的時候就選定了此后的路。
就算是長生者,也終究是逃不開這個樊籠。
顧擔可以是孤身一人,但他終究還是一個人。
有自己的友人,有自己的過去,他并不覺得這些東西僅僅只能當做記憶,過去了就沒有必要再想。
尤其是如今修為越加深厚,身旁卻已經沒有能夠秉燭夜談,把酒言歡之人后。
人生于世,總該做些什么的,不能如同朽木一樣,與天地同朽。
石頭也能安然度過億萬年,可曾有人追求化作石頭?
不斷的捫心自問,并非是在與自身內耗,而是要找到自己的追求。
這注定是一個艱難的過程,評價別人很容易,可人自己看自己就難免偏頗,哪怕盡其所能的公正,以超脫自身的視角去審視,也總容易高看自己。
這一次攔住顧擔身前的已經不再是什么具體的境界,而是他自己的內心。
所有修士,欲要得道,終歸不免走上這么一遭。
顧擔坐在院中的樹下,此時陽光正好,清風徐來,樹葉的枝杈微微搖晃,發出沙沙的聲響,這里反而越顯幽靜。
他的目光深邃宛如不可見底的深淵,身上的氣息卻是飄忽不定,恍如天上的白云,隨時都可能乘風歸去。
前路、未來、修行、自身.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之中浮起又落下,白云蒼狗,一瞬間他似是又渡過了百年光陰,過往的一切尚且歷歷在目,可終歸都已不見。
獨留下他在院子之中,默默思索。
靜謐之中,門被推開了。
一個人走了進來,目光落在院中沉思不定的顧擔身上,特別是注意到顧擔身上那飄忽不定的氣息之后。
顧擔被外界的動靜驚擾,從思緒中抽了出來,目光看向來人。
“不得了,看來長生宗真是收了一個不世出的天驕,才剛剛晉升金丹不久,竟已經開始思索前路。”
來人看著顧擔,面貌陌生,確信從未見過。
只是他好像對顧擔有所了解,開口之際聲音篤定。
顧擔瞬息間就反應了過來,抱拳一禮道:“見過宗主。”
“無需過多的繁冗禮節。”
長生宗宗主陸知明擺了擺手,來到石桌前坐下,堂堂元嬰后期的修士,身上卻也是看不到什么架勢,并沒有拿出九大仙宗宗主的威勢,“怎么樣,思考的有收獲么?”
“或許有吧。”
顧擔不太肯定的說道。
陸知明卻是點頭,道:“很正常,你還年輕。像我這種活了千年之久的老家伙,修行之時也常常會感到迷茫,偶爾有所得,又悵然若失,這都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多謝宗主教導。”
顧擔說道。
“不不不,我并不是在教導你。事實上連我自己都找不到前路,哪里能給旁人做指點呢?你如果問我修行上的問題,我倒是可以幫你。但你問我如何求道、如何得道,我也發愁啊。”
陸知明沒有絲毫的架勢,竟就這么與顧擔暢談了起來,“尋常人一生不滿百,渾渾噩噩的生,懵懵懂懂的死,左右不過是來世上走了一遭。
幸運也好,苦楚也罷,百年時間一晃而過就會化作一抔黃土,有些問題就算是看不明白也不要緊,死了便算是一了百了,何必一定要追尋一個答案呢?”
頓了頓,陸知明又道:“但修士不行。修士掌握了力量,擁有比之常人更加厚重而長久的壽元,就免不得想去探尋自己不明白的東西,免不得去思索自身存在的意義。
修仙界將這個過程稱之為問心、求道。
每個人都不免會問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往何處去?這個答案或許不會給自己帶來超出常人的力量,卻能讓自己更明白自己。
我見過不少少年天驕,其中不乏一些驚艷世間之輩。那些人如同流星一般的閃耀一霎便會很快燃燒殆盡,他們的崛起猶如大日東升,落下之時也好似燃盡的燭火般歸于寂靜。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燃燒的快,快到忘記了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也忘記了自己究竟要追尋什么東西,只是不顧一切的燃燒著,爆發出遠超常人的光與熱,用少年的青春和活力來給老骨頭們一點驚喜或是驚嚇,卻總不長久。”
陸知明看著顧擔,道:“你能思索自身,這是很好的一件事。認清自己是最難的,就算是元嬰尊者,不愿涉足此事的也大有人在。活得久了,就難免有許多遺憾,做過許多錯事,到頭來還得回頭看看,未免也太殘酷了些。
而你年少得志,年紀輕輕便已可稱為棟梁之才,在你的身上我卻沒有見到那些恍如流星劃過的少年天驕的志得意滿,反而像是我們這些老家伙一樣深沉內斂.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連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人應該在每個階段、每個時期具有相應的變化,而非一成不變。
少年時缺了那份狂氣,少了那份與天齊高的驕傲,臨至暮年再想有,那可是太難了。”
伸手拍了拍顧擔的肩膀,陸知明說道:“你現在就去想這些,或許早了,反而會壓抑住自身的沖勁。當然我也不敢肯定,畢竟我自己也僅僅只是路上的一員,境界不包含求道,修為不代表問心。這終究是自己的事情,旁人言語也不定是指路明燈,亦或是挖好的大坑。”
作為長生宗的宗主,陸知明許是感慨良多,見到顧擔的沉思,似是想起了自己,長篇大論卻并不枯燥,更像是年長之人對后輩的告誡。
里面蘊藏的只有飽經世事的經驗,卻沒有必須如何的決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這是旁人不能幫的。
他貴為長生宗主,放在修仙界那也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跺一跺腳怕是修仙界都能震動一番,卻也不過是求道的失敗者。
真能成功的話,何必再當什么長生宗主呢?求得超脫難道不好嗎?
化神天君參悟天道,可即使是最頂級的元嬰尊者,也僅僅只能在人道之中徘徊,兩者之間如隔天塹。
“多謝宗主教誨。”
認真聽聞之后,顧擔抱拳一禮,真心實意的說道:“我有一位朋友曾說過,人貴自知,可最難的也是自知,一旦深想,就猶如沉入大海之中,不見天日。
問心之難非在修行之關隘,而僅在自身。”
“哈哈,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去想這個。”
陸知明寬慰了一句,隨即道:“不過,正是因為還年輕,現在想這個還是有些太早了點。等到你的修為像我一樣進無所進之后,再去想這些也不算遲。
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有很多時間慢慢去思索的,不必急于一時。”
說著,陸知明神念一動間,便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張卷好的畫卷,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說道:“多的話就不說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沉穩不少。這張畫卷里面便臨摹了建木,有緣之人可自此中參悟出建木神通。
不過,神通本天成,攜裹天地之威勢。修士能否掌握、又能掌握多少,大多要看是否契合,一味追求也不見得是好事,這方面就需要你自行取舍了。”
將建木神通的修行之法帶來,這才是他來這一趟的原因。
“我會努力修習,不丟長生宗顏面。”
對于這位初次相見的長生宗主,顧擔心中還是頗有幾分好感,當下說道。
“無妨,長生宗已經做好了沒什么收獲的打算,你也不必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陸知明笑道:“堂堂長生宗,可還沒有混到需要苛責金丹小輩的程度,風物長宜放眼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