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寺,一號院。
梅家。
李源也未曾料想到,今日梅家居然這么熱鬧。
不僅朱家溍、王世襄兩位在,還有五名外客。
經介紹,李源一時都不知該說什么……
舒慶春,也就是……著寫《茶館》的老舍。
梁思成,林徽因的丈夫……
陳夢家,新月派詩人,美男子……
以及最后兩位盛海來的客人,兩位大美人。
一個是得到梅蘭芳先生真傳者,言慧珠。
另一個則是大電影明星,王丹鳳。
說名字大家可能不熟,但是她唱的歌一定是耳熟能詳的:“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說來也是巧,李源其實對這段時期的事大都來自電視劇,自然不能當真。
可也曾因為某些緣由,特意搜索了下那十年期間,去世的名人。
今天五位客人里的前四位,剛好在那個名人榜單里排名前四。
此刻見著了,李源心中的激動不大多,畢竟他不是文學愛好者,害怕倒是有一些,瘆得慌。
也幸好還有朱家溍、王世襄和王丹鳳三個活到新千年的“祥瑞”在,不然他都想走了……
幾人對李源的出現,初有不解,待聽聞介紹是名中醫,來給梅蘭芳治病后,一個個都動容驚詫起來。
王世襄不愧老頑童之名,看到幾人的表情,喜的哈哈大笑。
還好女主人福芝芳為眾人解惑,她先給李源上了一盞茶后,微笑道:“前天去拜訪了施今墨獎生公,他老人家也認得李醫生呢,夸他是針灸奇才。獎生公說,在這個年齡段的中醫里,天下應該沒人比他的針灸用的更好了。”
梅蘭芳也笑道:“中醫一門,博大精深。我多問了嘴,獎生公就同我們講了‘燒山火’和‘透天涼’這兩種針灸技法,聽起來神乎其神,令人嘆為觀止。獎生公聽了他的脈診和治療方案后,讓我大膽的相信他。果然英雄不問出處,更不在年高啊。”
梁思成目光隱隱古怪,他是留洋海外的新式人物,對于中醫一道,完全看不上眼。
不過他個人修養很好,未曾表露出什么來。
倒是言慧珠,性格張揚鮮明,驚奇道:“師父,您居然還看中醫?怎么不去同仁醫院?”
同仁醫院,是光緒十二年美國教會在京開辦的醫院。
對了,林徽因就病逝于此。
福芝芳道:“怎么沒去?同仁、協和都去過,去港島、日本演出的時候,也曾看過,都沒用。李大夫針灸后,先生卻感到很舒服。慧珠,不可無禮。”
李源微笑道:“梅先生方才第一句話說的很對,中醫之道,確實浩如瀚海,實在太廣博了。我才從醫區區數載,只在針灸技藝上略有所得。就好比唱戲……算了,唱戲我不懂,就好比唱歌。分技巧和感情,技巧是客觀的,可以磨煉的。但動人的感情,需要對歌曲深層的理解和領悟,很難做到。
現在我就只有一點技巧,當不起施老先生奇才之名。精通‘燒山火’‘透天涼’兩種技法的中醫,也不在少數。”
這話其實還是過謙了,眼下中醫雖然還未形成大范圍的斷層,但能用并且敢用這兩種手法的人,全國不會超過二百人。
而“燒山火”與“透天涼”,還只是金針八法中的兩種,除此二法外,還有陽中隱陰、陰中隱陽、子午搗臼、進氣之訣、留氣之訣、抽添之訣等一共八種手法,可謂針灸一門的不傳絕學!
李源每天在秦淮茹身上折騰練習的,便是金針八法。
按趙云正的說法,全天下能將金針八法使全的,不會超過二十人,還都是知天命或者年過花甲的老人。
當然,也不是說李源就天下無敵了。
這八種針灸法子,他也只是剛剛入門。
再者,也正如他所說,只是取巧在針灸技法上占了個先。
離脈診如神的境界,他還差的太遠。
如果連診斷都診不明白,又如何用針呢?
并且如何用藥,他也還差太多功夫。
施今墨一副方子能開二三十味藥,做到藥與藥間的藥性相輔相成,藥理相洽到近乎完美的地步。
這才是他當今中醫第一人的重要原因。
所以李源的路還長……
人們總是喜歡謙虛的人,尤其是看得出來是真誠的謙虛。
梅葆玖笑道:“李醫生,您都為家父治病了,還這么自謙啊?”
李源微笑道:“梅先生論京劇造詣,自然是國寶級的大師。但拋開身份,他也是一個普通人。九哥,家里人最好不要老捧著。梅先生的心疾問題,源自壓力過大。家里如果能有一個輕松愉快的生活氛圍,對梅先生的病情將會助益良多。”
梅葆玖聞言立刻正了正神色,道:“李醫生的話,我記下了。”
其他幾人也皆對李源刮目相看。
梅蘭芳啊,這可是最上面的人都在追的當今中華藝術界第一人!
何人不尊崇?
一個小郎中,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知該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該說是無知無畏。
梅蘭芳溫潤的目光中卻帶著欣賞之色,道:“那就再麻煩李大夫一回,與我行針吧。你教的那套體操我一直在練習,效果也不錯。”
李源道:“是梅先生的病并不嚴重,堅持治療下去問題不大。”
說話間,客人留在客廳,李源、梅蘭芳、福芝芳三人來到臥房。
李源還是選擇慎重了些,也算是留了一手,沒有用火針,而是用毫針給梅蘭芳先生針灸。
效果并不差,只是沒火針那么驚艷。
不過針灸后,梅蘭芳顯然覺得又舒服了不少。
福芝芳讓門口站著的梅葆玖領李源去凈手吃茶,她則服侍梅蘭芳更衣。
重新回到客廳,王世襄就要走了,他對梅葆玖道:“小九,我先回家去了,新得了一對鴿子,我得回去伺候著。回頭跟你爹說一聲。”
梅葆玖自然客氣留客,王世襄搖了搖頭后,問李源道:“你禮拜天和媳婦兒到家來?”
李源點頭笑道:“成。”
王世襄也不讓梅葆玖送,與其他人點了點頭后就顧自離開了,頗為灑脫。
朱家溍看著李源笑道:“怎么樣,伱和暢安兄還投脾氣吧?”
李源吃了口茶,點頭笑道:“王大哥真性情,好吃、好玩、好鉆研,正巧,我也是。”
朱家溍哈哈笑道:“王暢安能得你這么個忘年交,也很高興的。不過禮拜天我也想去芳嘉園小院搭個火兒,怎么樣?”
李源嘿嘿笑道:“您想去當然可以,反正王大哥雖會趕人,袁姨卻會留客。”
朱家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王丹鳳觀察了一陣后,忽然對身旁的言慧珠耳語了幾句。
言慧珠性子潑辣,聞言哈哈笑道:“李大夫一表人才,是比夢家先生還俊俏。夢家先生今年都快五十了,雖然風采依舊,不過當然沒法和風華正茂的李大夫比。”
王丹鳳有些害羞,不過她自詡比李源大十來歲,倒也沒什么,只是覺得在陳夢家當面這樣說,不大禮貌,因此責怪的看了言慧珠一眼。
陳夢家倒不以為忤,還玩笑道:“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一代新人換舊人,此為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
他和徐志摩是師生,即便在那個星光璀璨的年代里,陳夢家也依舊以相貌不俗而聞名于世。
當然,他的新月派詩歌也寫的很不錯。
陳夢家的妻子叫趙蘿蕤,民國時期就在燕大的草坪上用英文演出莎翁的名劇,成為風靡燕大的女神。
有人問她,追求她的王孫公子那么多,為何會選陳夢家?
趙蘿蕤的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太好看了。”
只是未想到時光荏苒,一代顏王換舊王……
王丹鳳聲音嬌滴滴的,看著李源道:“李大夫如果愿意去拍戲,一定能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李源笑道:“郭振清才是大明星,我可當不了那樣出色的人。”
郭振清因為在《平原游擊隊》中扮演雙槍李向陽,成了風靡全國的英雄式明星。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舍微笑道:“郭振清主持了第一屆春節聯歡晚會……今年盛海好像也要辦晚會了?”
王丹鳳點頭道:“是的,說是第一個有電視的春晚,會在除夕夜直播。不過,現在全盛海也只有一百臺電視。”
言慧珠也笑道:“領導提出,物質匱乏,但是我們精神食糧要給大家,劇團都是讓第一流的頭牌演員來演,最好的演員、最好的節目拿到電視臺來。我和老俞也要唱一出昆曲《琴挑》。”
朱家溍挑事:“小九,看到沒有,這才是你父親的得意門生,得了真傳的。”
梅葆玖倒是心寬,并不在意,笑道:“朱叔叔,其實我更喜歡汽車和音響……”
話沒說完,看到梅蘭芳從里面走出來,忙又將話說回來道:“因為好的汽車能載我父親出行,好的音響能播放出好的戲曲。”
朱家溍不厚道的大笑起來。
梅蘭芳也在笑,道:“葆玥的老師是譚派的李桂芬打的底子,后來李桂芬去了美國,又請了余派的老生陳秀華給她講戲。功力嘛,將將及格罷。小九聲音條件比我好,只是心思并不在京劇上。只是因為有我這么個父親,再加上他兩個哥哥都沒學戲,所以他倒是學了起來。
曲藝行當的規矩,自家的孩子要拜別派為師。因為這一行太苦,自己的孩子舍不得打。小九打小拜了王派的王幼卿,王幼卿的父親就是通天教主王瑤卿。王先生是四大名旦的先生,王派唱腔也是其他流派唱腔的底子。能學好王派,我這區區梅派自不在話下。”
李源起身提出告辭,福芝芳拿出診金,李源笑道:“夫人上回已經給了許多,這次就算了。等梅先生痊愈后,再給不遲。”
福芝芳道:“這怎么可以?”
李源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不收了。
梅蘭芳笑道:“李醫生不收就算了,去廚房取兩支匈牙利香腸來吧。”
李源反悔了:“梅先生,還是給三塊錢診金好了。”
一屋子人都笑,言慧珠笑道:“李大夫,你怎么好賴不分啊?”
李源苦笑道:“我就是分得好賴,才不敢收。無功不受祿。”
梅蘭芳溫聲笑道:“怎么會是無功不受祿呢?小李,連偉人都說了,身體是革掵的本錢呢。你不肯收我的錢,說明你已經拿我當朋友了。既然是朋友,自然有分享之義,不用客氣的。”
李源略略思量后,拱手笑道:“多謝梅先生。”
眾人見之,都笑了起來。
雖身在微末間,卻難得落落大方,不是俗人。
回到四合院的那一刻,看著斑駁破舊的大門,李源才覺得回到了世俗間,腳下的地面都硬實不少。
回頭望了望護國寺方向,一剎那間有一種時空撕裂感,好像是在兩個世界……
“源子回來了?”
李源剛進門,三大爺閻埠貴的聲音突然響起,一個瘦巴巴的身影從老閻家黑黢黢的門前站了起來。
李源“嘿”了聲,樂道:“三大爺,大晚上的您不睡覺,蹲門口和三大媽藏貓貓呢?”
閻埠貴氣笑道:“藏的哪門子的貓貓啊……你三大媽不是生了老四解睇么?鬧著呢,我出清靜清靜。”
李源笑道:“三大爺,三個兒子一個姑娘,您兒女齊全了,還怕鬧?”
閻埠貴聞言笑著搖了搖頭,沒分說什么。
雖然婦女已經能頂半邊天了,但他還是想要兒子。
三個兒子也不多啊,李源家還八個兒子呢……
閻埠貴說好聽的,道:“源子,說起來還真得好好謝謝您。去年您起哄架秧子,說是我鼓搗的大家去買糧,倒是提醒了我,四處尋摸了一些糧食回來備著。要不是因為這,現在可就抓瞎了!”
李源笑瞇瞇道:“怎么樣,這個好事值不值四塊五?”
閻埠貴:“……”
黑燈瞎火的,都能看到老閻臉上的表情凝固。
他一直等著李源還錢呢!
怎么著,聽這話音……
好在,李源只是開個玩笑,隨手從兜里拿出一把子零錢,一毛、兩毛的湊一起,正好四塊五,遞給閻埠貴道:“三大爺,手里錢要湊手,還是盡量多弄些糧食備著吧。我也就是沒錢,不然指定四處尋摸糧食。”
說完,推車去了里面。
眼下還是糧荒開始的階段,東直門外的黑市上,糧食還不算貴的太離譜。
越往后,尤其是新年過后,那才叫一天一個價,直到有錢都買不到。
閻埠貴站在原地,看著李源的身影消失二門后,嗤笑了聲,道:“等翻了年,南邊兒糧食就能運上來,到時候糧食供給指定能恢復。嘿,這小子這是不樂意還我錢,故意坑我去黑市買高價糧呢。這小子,真夠壞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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