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泰樓。
“周相公,這位是張老爺家的公子。”林小姐依舊男裝打扮,今日她不是主位,而是作陪。
周清來的時候,林小姐親自下樓迎接,撿緊要的說出了今日這位張公子的來歷。
張老爺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如今閑居在家,建了一座靜心堂,常年不見外客。
家中大小事都是這位張公子料理。
張公子已經在前年進過學,取得秀才功名,算是周清的學長。
而張老爺的父親,雖然已經過世,卻是進士出身,點周清為案首的陸提學,則是其門生。
三代皆有功名,可謂書香之家。何況張老爺是做過縣令,有舉人身份的鄉紳,在江州城關系盤根錯節,可想而知。
上次陸提學去胡村考察學風,張家沒有派人去陪同,一來是有這一層關系在,不需要趨炎附勢;二來張家在江州勢力根深蒂固,說句不客氣的話,實是坐地虎,衙門小吏,多少和張家都有些關系在,過往的流官反而要倚重張家才方便推行政令。
張老爺不問俗事,張公子自然是張家明面上的話事人。
此外,林小姐還透露出一個關鍵信息,那就是張公子好男風。
周清知曉,古代士大夫之好男風,甚至遠比后世還要常見。但他知道后,還是心里一陣惡寒。
這是天生的反感。
入席之后,周清特意坐到張公子對面,也是最遠的位置。
林小姐因為得知此事,反而不怕離張公子太近。
這時桌上陸續上了菜,有江里新打撈的鰣(shí)魚、櫻桃、筍片……諸多雅致的食物,以偏素為主,酒也是安平坊釀的橘酒。
張公子指著席面上那一碗燕窩做的蝦元湯,道:“這湯周朋友吃了不潔凈,且拿去重做。”
周清:“張公子,不必了。在下雖然守孝,卻也不禁葷。”
本朝的守孝有重孝和常孝之分。重孝者,在孝期守墓,父母墳旁結廬而居,不事生產,也不能吃葷,要長期素齋。
如果能做到上面大部分,就能贏得孝子的名聲,于士林風評大大有利。
至于常孝,則是二十七個月的守孝期內,不得嫁娶、做官、進入聲色場所,其余則不禁。
張公子皺眉:“周朋友既然進學,難道不想做個忠臣孝子嗎?”
周清:“張公子,在下視此身為父母遺物,如今身子虛弱,又正值長身體時候,不得不惜身惜命,自是為了令父母在天之靈寬慰。而不能為了博得一己孝子之名,反而損傷了身體,令父母之靈有所不安。”
張公子:“周朋友年紀輕輕,如此通達,教人佩服,難怪進學前,能被點為案首。不必與我如此客氣,稱什么張公子,叫我張朋友好了。”
秀才之間稱朋友乃是常事。
周清一口一個張公子,自是帶著幾分疏遠。
接下來林小姐熱場,酒席于是進行下去,吃完之后,又上了點心,有豬油餃餌、鴨肉燒麥、鵝油酥、軟香糕……,還配有雨水煨的毛尖茶,這位張公子席上只撿了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點心上來,也只吃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其余顯然是照顧林小姐和周清點的。
張公子用完之后,說道:“周朋友,往常我隔著幾間屋子,都能聞到婦人身上的臭氣,你那五香丸很好,我給她們吃過一段日子后,身上煥然一新,還有點草木香氣,總算能讓她們靠近伺候了。生意上的事你不懂,往后林小姐每月將賬目交到我府上便好。至于周朋友,明日搬來我府上住吧,咱們往后正好一起切磋學問。”
他自始至終都彬彬有禮,可是最后這一段話,實是沒有給林小姐一點體面,還替周清做了主。
林小姐男裝出面,即使旁人知曉她是個姑娘,從來也沒當場說破過,始終保存她的體面。
張公子此話一出,則是沒有半分客氣可言。
林小姐臉一白,正欲開口。
周清已經先說話,“在下生長在陋巷,為人粗鄙,生意上的事,還是略懂的,即使不懂,也有結交的朋友幫忙,實是不勞張公子了,至于公子所言,請我去貴府伴讀之事,在下一人散漫慣了,實在受不得高門深宅的拘束,因此只能謝過公子的好意。”
張公子臉色一冷,道:“周朋友,你不知這世道人心險惡。我是在幫你,你若不領會我的好意,那就算了吧。告辭。”
…
…
待得張公子離去,林小姐道:“周相公,你剛才沖動了些,拒絕他的話,該讓我來說。張府可不能輕易得罪的。”
周清:“那伱打算怎么拒絕呢?”
林小姐:“左右不過是再讓一些利給他便是,如果侵占了你的那份,我自己做主補給你。你前程遠大,沒必要給自己使絆子。”
周清也知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不過他是讀書人,亦是練武之人。
練武之人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否則心氣一斷,往后脊梁骨便挺不直了。
何況這張公子再是狂妄,還能派人殺了他不成?
周清雖然是小小的秀才,卻也是讀書人圈子里的,還是江州這一屆進學的案首,陸提學更是看重他。
他若是答應了張公子的要求,即使以后中舉,人家也會說,那是張家的清客,始終是人家的附庸。
江州科舉不行,過去幾次鄉試只出了張老爺一個舉人,因此張家地位穩固。若是江州再出一個舉人,勢必要從張家那里分割利益。
這肯定是張家不想看到的事。
吃獨食,憑什么給別人分?
何況周清教過胡村的社學,天然有民眾基礎,不怕沒人投獻土地產業。
所以張公子先是從席面上震懾,又告誡周清要吃素,給他安個孝子名聲框住,往后再找周清漏洞也容易多。
雖然最后圖窮匕見,強硬霸道,可得罪了周清又如何?
周清是陸提學點的案首,陸提學則是張家過世老太爺的門生,周清將來總得顧忌這一層。
林家這樣的商人,對周清是選擇投資拉攏,張家這樣的老牌鄉紳,第一時間想的便是收服。
免得周清真中了舉,到時候便沒這機會了。
何況對張家而言,最好是周清不要中舉的,才能顯出張家獨特的地位。
周清思考得很清楚,退一步,只會讓人得寸進尺,被人魚肉。
沒有斗爭的退讓,便只是軟弱。
周清對著林小姐笑道:“你不用擔心我,但你一直以來的好意,我都記著的。”
林小姐:“我倒是不擔心你的安全,他再霸道,也不敢害你的命,只是這些日子你還是小心些。周相公,你有大才,聽說明年可能有恩科,到時候你去參加鄉試吧。若是中了舉,我們林家……”
周清打住她的話:“明年會有恩科?若真有,那我就去試試,希望能中舉,否則沒了張公子,還有李公子,總是不得清凈的。”
林小姐微微一笑,舉起酒杯,“那我祝你明年一定高中。”
周清回了一杯酒,“多謝吉言了。”
酒后,兩人分別。
林小姐有些不放心,又派了一輛馬車送周清回老宅,依舊讓春香陪同。
…
…
張公子回去的路上。
“公子,那姓周的小子不識趣,要不派人去給他一點教訓?”
張公子在馬車里,靠著軟墊闔眼,“他是讀書人,始終要給他一份體面。不能對他動手動腳。金光寺那個剛下山的和尚不是想在州衙里謀一份差事嗎?你去告訴他,周清家里養了一只大公雞,讓他把雞宰了,雞頭放在周清的床頭邊。”
“還是公子高明,那周清到底是個不及十五的少年人,真受了這一驚,就知道服軟了。”
張公子沒再說話,呼吸均勻,似是睡著了。
…
…
回到庭院,太陽當頭正曬。周清下了馬車,正要打開院門時,春香追上來,拿著一個布做的包裹。
“周相公,這個送給你。”她徑自將布包放在周清手中,然后轉身告辭離開。
周清接過包裹,心中微微有些詫異。
難道這姑娘喜歡上他不成?
倒不是不可能。
畢竟周清現在好歹也是江州城里難得的潛力股。即使他打了春香面門一拳,人家也未必記仇。
回到院中,關上門,周清坐在石桌邊上,打開放在石桌上的布包。
周清見到包裹里的物件,不禁一呆。
里面安安靜靜擺放著一張手弩,以及短箭。
這可是弩。
憑春香的身份,肯定搞不到這樣的東西,那只能是林小姐安排的。她是擔心周清被張公子派人報復,所以送了周清這一件防身的東西。
以林家的渠道,搞到一張手弩,倒不是稀奇事。
只是這種事一旦暴露出去,指不定給林家帶來極大的麻煩。
這雖然只是一張手弩,也代表著信任。
周清仔細收好包裹,放在房間里。
手弩的威力,肯定比彈指神通大,不過要提前調試好,不及彈指神通那樣方便,能應付突發情況。
但有心算無心的情況下,手弩隱蔽精準,實是用來暗殺的利器。
周清將這份感激埋在心底。
今日的天氣格外炎熱,大桑樹下,都無往日的陰涼。
周清練了一會五禽戲,簡直汗如雨下。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真正勤奮努力的人在一年中最冷最熱的時候仍然會選擇繼續鍛煉。
此時的痛苦,正適合磨練意志。
周清咬牙堅持,還拿出一顆烏雞丸服下,繼續修煉。
烏雞丸在夏日吃,燥熱之感更是明顯。
周清服用藥丸,加上修煉,生出的熱氣也較往日濃郁,補充水分之后,都沒力氣洗澡,靜靜靠在大桑樹的樹干上,借助大桑樹本身的陰涼,消解燥熱,等待熱氣徹底散入四肢百骸中,提升改善體質。
隨后用蜂蜜補充一些體力,再以黑虎掏心打了一遍木人樁,練了一會彈指神通,最后又是一遍完整的五禽戲收尾,結束今天的修煉。
有修煉產生的熱氣,周清的疲乏消失得很快。
他洗漱后,早早躺在床上。
今天這天氣太過悶熱,不知晚上會不會下雷雨。
周清揣測天象,緩緩進入睡眠當中。
高強度的修煉,需要充足的睡眠保證。
半夜里,周清被一聲慌亂的雞叫驚醒。
“有人闖入院子里。”周清第一反應。
他不假思索用左手抓起一把鐵丸,右手捏了一顆,然后直接推開窗。今夜天上有云,月光朦朧。
周清借著微弱的月光,勉強看清有一個長著光溜溜腦袋的身影出現在院子里,手里捏著昴日的翅膀。
“二十步。”憑借對院子的熟悉,周清大致估算出距離。
噗噗噗!
彈指神通!
連續三顆鐵丸打中對方的光頭。
對方顯然一懵。
周清三顆鐵丸打出,身子隨即鹿躍跳窗。
黑虎掏心!
千錘百煉,達到精通級別的黑虎掏心,終于在這一刻發揮出強大的威力,對著光頭一拳。
挨了這一記重拳的光頭,一時間大腦更是轉不動念頭,一只手本能抓向周清的左肩。
周清沒有想著避開,一拳,兩拳,三拳。
黑虎掏心不斷使出,一記記重拳往對方腦袋打去。
周清直到體力耗到再使不出黑虎掏心這樣的重拳,方才罷手。而對方的腦袋,已經血肉模糊。
他一摸鼻息。
“死了。”
周清腦子一空。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沒有不適和嘔吐,就是大腦一下空了。
剛才那種情況下,打頭是最好的選擇,這樣對方腦袋受到重擊,很難形成有效反擊。
即使如此,他回過神,不由感到左肩火辣辣的疼痛,像是骨頭都要給捏碎了。
周清好不容易掰開光頭的手指,將光頭的尸體放在地上。
昴日在就在邊上,剛才要不是它吸引了光頭的注意力,周清沒那么容易用彈指神通偷襲成功。
點了一個火折,看清光頭的長相。
乃是一個黑衣蒙面的和尚。
半夜三更,不敲門闖入院子里,肯定是不懷好意。
周清白日還得罪了張公子,剛才第一反應自然是張公子派人來了,只有弄死對方,才能自保。
和尚死了,依舊怒目圓睜,死不瞑目,看著很是兇惡駭人。
周清并不怕,活著的時候都被他打死了,死了更沒什么好怕的。
他借著火折和微弱的月光,仔細搜撿和尚身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