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元年,大遼大安二年,十一月已丑(十一)。
遼陽府行宮內,耶律洪基泡在殿中鑿出來的溫泉水中,他舒服的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
然后,他就看向了在殿中的一個小溫泉里泡著的孫子耶律延禧。
耶律洪基的臉上,流露出幾分溫柔的神色來。
此時,一個內臣躡手躡腳的走到耶律洪基身前的石階下,跪下來稟報:“陛下,南朝急報……”
耶律洪基嗯了一聲,伸出手來,那內臣匍匐著將一封用著火漆密封的信件,送到了耶律洪基手中。
耶律洪基接過來,察看了一番,確認沒有損壞后,才將密信拆開。
這一看,耶律洪基的眼睛就瞇起來了。
“耶律琚真是個任事之臣也!”
“居然能與南朝達成這樣的協議!”
“善!”
信中的內容,叫他歡喜不已。
南朝提出了,愿意用錢,從大遼采購橡木、樺木等木材的請求。
價錢也給的很公道。
百年以上的原木,每根給十貫到二十貫的價錢。
若能幫忙運到南朝的登州,則可以再加相同價錢的運輸費用。
這可太棒了!
耶律洪基正愁沒錢花呢!
現在南朝就眼巴巴的來送錢了!
至于南朝要這些木材做什么?
耶律洪基才懶得管!
他現在缺錢缺的都要瘋掉了!
于是,當即叫來人,擬定國書草稿,然后,他就來到了耶律延禧正在泡著的溫泉池旁,蹲下身子,問道:“延禧啊,汝可有什么話,要給那位南朝的皇兄帶的?”
耶律延禧咽了咽口水,他現在最討厭的,就是那個南朝的所謂‘皇兄’了。
什么玩意?
也配為孤之兄?
也配對孤指指點點?
但他不敢說,只能弱弱的道:“就請皇祖父待孫臣向那南朝皇兄問安,便說,自得皇兄文章經義以來,受益匪淺,愿皇兄今后多賜教……”
心中已暗暗發誓,將來必在上京城內,給那‘皇兄’建一個大豪宅,好生榮養,以便就近請教!
十一月的江寧,寒風蕭瑟,萬物凋敝。
保寧禪院內,一身素衣的王安石,與幾個友人,正在這禪院的山路上,漫步而行。
冬日的寒風,吹打著他們的衣襟,隨風搖動。
眾人說說笑笑,剛剛走過一個彎道,便有著下人氣喘吁吁的來報:“相公……相公……”
“府君命我來通知您,天使來矣!”
王安石楞了一下:“這么快的嗎?”
今天才已丑日,還有兩天才到他的生辰,這天使怎會提前趕到?
按常理來說,就算提前到了,他們也會在江寧城外駐留,等到他生辰那日才會入城才是。
于是,王安石問道:“天使今何在?”
那下人拜道:“奏知相公,天使今在城外驛站。”
王安石的神色頓時變得玩味起來。
是老樣子啊!
所以,王安禮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會派人來知會他?
因為依照傳統,這種事情,地方官就算知道了也會裝瞎子、聾子的。
尤其王安禮還是他的弟弟,需要避嫌。
除非……
王安石沉吟著,友人們見狀,紛紛拜辭而去。
王安石也回過神來,親自將這些朋友送下山,送到道路上他這才回到家中。
剛剛進屋,妻子吳瓊已在門口等著了。
“夫人……”王安石看向妻子。
吳瓊緊張的看向他:“獾郎……會不會是朝廷要起復你了?”
王安石慘然一笑,道:“怎么可能?”
朝廷是不可能啟用他的。
不僅僅是宮中的兩宮慈圣,朝中的舊黨大臣們。
就連那些新黨大臣,恐怕也不會想看到他這個領袖回朝!
新學和新黨,都是他一手創建,并培養起來的。
可是,此一時彼一時。
新黨的大臣們,如今都已長大了。
這些人現在給他面子,叫一聲恩相,常常寫信來,與他說京中事情,就已是不錯了。
然而,他只要出山。
恐怕立刻就會在很多人眼里,變成一個又老又拗,還不懂變通的糟老頭子。
甚至,會有人當殿攻訐,一個個帽子往腦袋上扣。
再說了……
當朝的官家,對他是個什么態度,還未可知呢?!
而他王安石,是絕對不會在一個得不到足夠支持和信任的官家面前為臣的。
那樣太累,也太折磨人。
嘗試過一次的他,絕不想嘗第二次了。
看著吳瓊明顯不相信的神色,王安石安慰道:“放心好了,老夫是不可能也不會回京的。”
自隱居以來,他連詩詞文章都不寫國事、政治和抱負了。
對于政治,他確實是死心了。
吳瓊嘆道:“獾郎莫要騙我了……也莫要騙自己……”
“去年新君初即位,呂晦叔與司馬君實入京,獾郎當時是何模樣?”
那時的王安石心如死灰,枯坐禪院,連胃口都沒有多少。
“而當新君的所作所為,傳來江寧后,獾狼又是怎樣?”
吳瓊記得,當呂希哲的書信送到江寧后,自己的丈夫就走下了保寧禪院。
“韓絳韓子華拜相后,獾郎又是如何?”
王安石沉默了,他騙得了自己,但騙不了妻子。
這個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長大,又相濡以沫數十年走到今天的發妻。
他們是夫妻,是親人,也是知己。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吳瓊更清楚他的人了。
吳瓊還在說話:“今年以來,官家屢屢加恩于我家……”
“連棣兒都能被允許跟隨章惇南下……”
章惇以執政出鎮廣西,自然是可以自由征辟幕府官員的。
但問題是——任用王安石的孫子?
這可是大事!
沒有最高層的點頭,他章惇根本不敢做。
“前不久,官家又強壓著吳家和離,讓大姐帶著侔兒一起回來……”
天下人都知道,王安石對自己的外孫吳侔有多么寵愛?
當年,吳侔第一次見王安石,王安石就喜歡的不得了。
當場給其寫了一首詩——南山新長鳳凰雛,眉目分明畫不如,年小從他愛梨栗,成長須讀五車書。
然而吳家人又是個什么性子?
這些年來大姐兒在吳家天天以淚洗臉,外孫吳侔也很難受。
但,那位新君卻出手,幫他們夫婦解決了這個難題——抓著吳安持當人質,同時利用了吏部的注闕選守之權,暗示甚至鼓勵王子韶,不斷卡吳家人的磨勘,從雞蛋里挑骨頭,逼得吳家人只能低頭認輸,甚至將當年的嫁妝也一文不少的送了回來!
堂堂天子萬金之軀,屈尊降貴,親自出手,就為了逼別人和離,歸還嫁妝!
這叫什么?
禮賢下士!
以國士相待啊!
吳瓊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獾郎,我也是讀過書的……”
“當初,吳起為士卒吸吮膿血其母因而哭泣,以其子將死……”
“當今官家對咱們家如此厚愛……”
“恐怕所圖也非小啊!”
“恐怕也是沖著獾郎的命來的啊!”
她太清楚自己的丈夫了。
執拗、固執、認準的東西,就會一往無前,即使碰個頭破血流,也不會有半點動搖。
而這樣的人,最怕的不是那些和他玩權術,搞手段的。
因為他的丈夫會及時抽身。
最怕最怕的,就是現在這位官家。
軟刀子殺人!
將你捧的高高的,對你無微不至,體貼細微。
但最終,他要的報酬,卻可能是他丈夫要豁出性命才能給的東西!
王安石聽著,吁出一口氣,道:“若真是這樣……”
“老夫行將就木之身,又有何惜?”
吳瓊的眼淚滴答滴答的掉下來。
她知道的,自己的丈夫的心,在去年冬天,就已經復活了。
在蘇子瞻送來登州魚干的時候,就已經活絡了過來。
不然他怎會寫詩唱和?
“不過……”王安石走到愛妻身邊,將她摟入懷中:“夫人也不必太過憂心!”
“官家也未必會愿意我這糟老頭子,拗相公回朝!”說到這里,他就自嘲的笑了起來
王安石對自己的處境,是有清醒認知的。
他是新黨領袖,一舉一動,都會牽動天下人心。
舊黨怕他畏他恨他,新黨愛他憚他也嫉他。
就算是先帝……
對他也是提防大于信任。
因為先帝知道他王安石的抱負!
君道無為,臣道有為。
以圣人自居,周公自詡。
所以當初托孤,根本沒有考慮他,甚至沒有考慮過任何一個新黨大臣。
而是直接選了舊黨的司馬光和呂公著。
而且是早早就定下來了——元豐七年秋,詔:明春延安郡王出閣,當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師保。
而當今官家,據說是先帝親自培養,帶在身邊,耳提面授指點出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王安石根本沒有回朝的可能性。
“是嗎?”吳瓊抬起頭,看向自己丈夫已經雪白的胡須與頭發,以及那張已蒼老的臉龐:“獾狼莫要騙我。”
“我何曾騙過夫人?”王安石曬然道。
兩日后。
十一月丁卯(十三),辰時剛至。
江寧的王安石家宅,就已打開了正門。
王安石、王安禮兄弟,身穿朝服,帶著家眷,整整齊齊的立于香案前。
而代表著朝廷,前來道賀、贈禮的使者們,則率領兵丁,抬著一箱箱禮物,魚貫而入。
然后,在鼓樂聲中,這些代表著天子與兩宮的內臣,開始逐一宣讀著翰林學士們擬好的宣慰詔書。
和去年一樣的用詞,都是對他這個司空、荊國公曾經輔佐先帝的事情進行褒揚,然后就說著些賀他生辰的話,最后則是所賜御物的品類、數量。
這些東西都是場面話,王安石也沒怎么聽。
等三位使者的詔書都宣讀完畢,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再拜謝恩后,就走上前,代表王安石謝過三位使者,并依照慣例,各送了價值十貫左右的銀錢。
使者們都很開心!
能拿到致仕宰相家的銀錢,甭管多少,這都是個榮耀的事情。
本以為這事情就要就此結束了。
但那位代表著當朝官家來道賀的年輕內臣,卻趁著王安禮塞銀錢的空當,悄悄的塞了一張紙條給王安禮。
王安禮詫異的皺起眉頭,但依然不動聲色。
等到使者們領著兵丁離開,王安禮才走到王安石身邊,拉著王安石到了一處僻靜的廂房,這才松開一直緊握著的手,將那張紙條送到王安石手中:“三哥,此乃方才那位自稱是皇帝殿賀壽使的內臣,塞給某的……”
王安石點點頭接過那張紙條,便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這上面只有一個時間。
而且就在今夜子時!
最后,紙條上有著丙去二字,在這丙去二字上,蓋著皇帝行璽。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都是若有所思,然后立刻將紙條丟進炭火盤中。
兄弟二人看著紙條被徹底焚燒,這才不約而同的吁出一口氣。
“三哥……”
“真是官家密旨?”王安禮有些不敢相信。
王安石點點頭:“應該是的!”
“我曾接過王子韶、蔡持正、章子厚等人的密信,他們信中說過,當朝天子,素喜密詔指揮,凡有密詔,必有丙去之囑托!”
王安禮頓時砸吧了一下嘴巴,感覺很不可思議。
丙去兩個字,加上天子璽的蓋章。
這使得這一切密詔都會變成真正的密詔。
除了官家和受詔人外,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曉,就算有大嘴巴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相反自己還得落個死罪!
道理很簡單——假若真有密詔,那詔書明確了丙去,你卻不照辦,說明你欺君,當死!
假若沒有,你卻到處嚷嚷,這是矯詔,當死!
最妙的是,因為是密詔。
密詔本身已被焚毀,想來,崇文院里也不會副本留存。
如此一來,事情辦好了,那是大臣奉旨辦差,軍功章上必須有天子的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個。
若是辦差了……
那你就委屈一下,自己背鍋吧!
“三哥,官家為何要這樣安排?”王安禮問道。
王安石搖搖頭:“我怎知道?”
“今夜子時過后,當可揭曉。”
“嗯!”王安禮點頭,然后憂心忡忡的看向自己的哥哥:“三哥……您應該不會想回京吧?”
王安石笑起來。
怎這一個個都覺得他能回京?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