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朱光庭的劄子看完,趙煦神色變得無比復雜起來。
良久之后,他才嘆道:“駙馬啊……駙馬……”
他的臉上,滿是失望之色。
這還真不是演的。
實在是,張敦禮做的事情,讓人很難繃得住!
講道理,趙煦是想過,張敦禮可能會把自己賜下的錢帛吞掉大部分,只拿些湯湯水水去敷衍人的。
這很正常!
哪怕是在數百年后的現代,那個號稱監督無處不在的網絡信息時代,類似的事情,依然層出不窮。
比較典的,就有帶英的高鐵二號線,還有德國的柏林國際機場。
專員們是連吃帶拿,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是把自己和親戚都給喂飽了。
何況是現在?
所以,趙煦賜下的那些金銀財帛,在一開始就是個陷阱!
就篤定了張敦禮,不會真的還錢。
肯定會吞沒!
如此,趙煦就可以利用這個為突破口,將張敦禮的名聲徹底批倒、批臭。
這叫釣魚執法。
乃是小西天黃眉佛祖的不傳之秘。
但,張敦禮的行為,還是讓趙煦繃不住。
現實證明,人的貪婪,確實是可以將智商降到負數的。
按照朱光庭在劄子上所說的內容。
駙馬確實還錢了!
而且是第一時間就去還錢了!
但,他還錢的方式,極為猖狂。
按朱光庭所言:臣得汴京新城百姓王敬上告言駙馬所欠錢款,只償交子百五十貫。
這也就算了。
在劄子上,朱光庭詳細的介紹了張敦禮的還錢過程——駙馬以交子灑于地,語敬曰:嗟!來撿!
敬俯首撿拾,得交子百余貫,因懼駙馬,乃盡歸于駙馬,以皆駙馬所失之錢
駙馬不悅,敬懼駙馬,乃以家財交子千余貫,并開封府店宅契書,以獻駙馬,駙馬方展顏……
這……
太典了啊!家人們!
士大夫們只要看了朱光庭的這封彈章,肯定會立刻就想到一篇文章。
白居易的《賣炭翁》!
尤其是新黨的士大夫,怕是能當場暴走!
原因很簡單——熙寧變法的核心成果,就是用免役法取代了衙前役,用免行法取代了科配。
這是政績,也是新黨之所以能立足,并說服其他士大夫支持他們的原因。
如今張敦禮卻干出這樣的事情來。
這等于是一巴掌抽在所有新黨大臣的臉上!
無論是李清臣也好,鄧潤甫也罷。
不管是蔡京,還是賈種民,恐怕都要繃不住了。
而踩外戚,本身就是士大夫們的政治正確。
所以,趙煦已經能預料到一場風暴,正在朝中形成。
它將吹散張敦禮的榮華富貴,甚至是生機!
道理很簡單。
墻倒眾人推!
就像當初的王詵,在趙煦沒有發聲前,王詵是外戚里的士人,是交游廣闊的賢人,也是外戚里的模范——別笑,大宋的士大夫們的階級立場,可比你想象中還要堅定!
而王詵曾冒著危險給蘇軾通風報信,并最終因此被編管。
這在士大夫眼中,妥妥的自己人!
至于他曾虐待公主,在家中與婢妾荒淫,乃至于在外面玩的非常開。
這些在士大夫眼中,都算不得什么。
甚至,可以被贊許為風流!
是真秉性!
但,這兩年下來,隨著趙煦明確表現出對王詵的厭惡。
于是,王詵的風評,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到得現在,已經被開除了士籍!
成為了士林里的外戚反面教材!
太皇太后看著通見司謄抄來的彈章。
一早的好心情,頓時不翼而飛。
她身邊的女官、內臣,一個個瑟瑟發抖。
“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太皇太后慢慢的念起了《賣炭翁》中的名句。
“老身家中,竟出這等的孽障啊!”
“列祖列宗在上……”她嘆息著,眼睛在殿上的那一個個女官、內臣身上掃過。
她知道的,這些人,都在宮外有著丈夫/妻子和家庭。
她們會將今日的事情,傳出去,壯大自己的名聲。
于是,太皇太后道:“是老身德薄,未能讓駙馬走正道!”
保慈宮。
向太后看著朱光庭的彈章,臉上也是掛不住了。
直念了好幾回的阿彌陀佛。
張敦禮做的事情,太出格了!
他的放肆,他的狂妄,他的大膽,都已超出了向太后的承受范圍與底線。
作為一個士大夫家出身的皇后。
向太后可太清楚——嗟,來撿!和張敦禮的跋扈,對士人心理造成的沖擊。
現在,怕是誰都保不住張敦禮的密州觀察使頭銜了。
搞不好,還得被編管到地方上!
但……
這是他自作自受!
向太后雙手合十,嘆道:“昨日因,今日果,誰都怪不得!”
她現在對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是越發的相信了。
因為,在向太后看來,她能有六哥這樣孝順的孩子。
完全是因為她持之以恒的吃齋念佛,感動了佛祖的緣故。
故此,張敦禮的行為,在她看來,得到任何報應都是應該的。
都堂上。
呂公著靠在座椅上,閉著眼睛,臉上陰晴不定,心中一個個念頭都在跳動。
朱光庭的彈章,現在整個都堂都已經看過了。
呂公著也召集了執政們,議了一遍。
大家都有些繃不住。
實在,張敦禮的行為,太過擬人,以至于呂公著在第一時間,都以為朱光庭是在捕風捉影,乃至于誣陷張敦禮——正常人,做得出張敦禮的行為嗎?
不能!
你欠錢,官家體恤你,都賜下了豐厚的財帛,讓你去還錢了。
你不還,自己吞掉天子賞賜就算了。
干嘛跑去羞辱、威脅乃至于恫嚇苦主呢?
然而,在都堂派人去御史臺,詢問之后。
朱光庭手中,有著人證、物證!
那個叫王敬的苦主,現在人就在御史臺里。
于是,所有人都震驚了!
見過作死的外戚,但這么作死的外戚,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
倒不是張敦禮的跋扈、囂張,讓宰執們震驚。
大宋朝比張敦禮跋扈、囂張的外戚、勛貴,宰執們見多了。
宰執們震驚的是——張敦禮對皇權的挑釁!
前腳宮中賜下財帛,張敦禮后腳就登上苦主的門,耀武揚威,跋扈!
這般作死的外戚,就真的很罕見。
至少,在大宋朝應該還是第一個被公開證實的。
于是都堂內的官吏,一早上都在嘰嘰喳喳,交頭接耳的議論著。
就連呂公著身邊的人,也都在談論著張敦禮。
便是那些勛貴子弟出身的西府官,也對張敦禮的行為,非常不滿。
殺人不過頭點地! 張敦禮既要又要,實在是讓這些勛貴子弟尷尬。
“相公……”王棣出現在呂公著身邊。
“促儀啊……”呂公著睜開眼睛,柔聲問道:“有事?”
王棣小心翼翼的低聲稟報:“相公,下官在都堂,聽到了一些人的議論……”
“嗯?”呂公著看向王棣:“怎么了?”
都堂上官吏,來來往往有數百人之多。
這些人沒事干,就喜歡私下里議論。
呂公著曾經嚴肅過紀律,禁止都堂官吏,非議國事。
為此,他還狠狠的罰過!
但,這風氣卻不是一時半會可以扭轉的。
私下里,這愛嚼舌頭根的風氣,依舊存在。
只是比過去,要隱秘些,也不敢再當著眾人的面八卦了。
王棣低聲道:“下官聽人說起駙馬的事情……”
“有人說,京畿已有月余沒有下雨了……”
“這恐怕和駙馬脫不開干系!”
呂公著的神情頓時僵住了。
雖然說,他本人是不信天人感應這一套的。
這都堂的宰執,也基本沒人信。
可,天人感應,依然是儒家的核心主張之一。
也依舊是士大夫們,用來鉗制皇權的利器。
而天人感應的核心主張,就是假若發生了天災,皇帝應該趕快自查自糾。
看看自己有沒有做錯什么事情,惹怒了老天爺?
同時也要看看,這天下是否存在什么特別大的冤案?
或者,朝中是不是有小人?
乃至于后宮中,是否存在著什么可能危害社稷的妖妃、女主?
總之,這是一套百搭的打法。
而自三月初以來,京畿地區久旱不雨。
于是,宰執們,紛紛上表乞去。
太師文彥博,更是親自帶頭,乞以久旱不雨,辭去太師、平章軍國重事的職銜。
兩宮與天子,皆予以慰勉、挽留。
然后,從三月中旬開始,每隔幾天,呂公著都要帶著執政們,去大相國寺、開寶寺、中太一宮祈雨。
兩宮和天子,也都委派了內臣,前往各寺廟、道觀,祈禱甘霖。
然而……
無論是宰執,還是兩宮、天子派人祈雨。
這京畿的干旱,依然在繼續。
若純按照天人感應理論……
呂公著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起來。
他只是簡單的用了一下排除法,就知道,都堂官吏們私下的議論,恐怕是張敦禮這個事情,發酵之后,京中士林和百姓們的共同結論了!
道理是很簡單的。
你看啊……
天子和兩宮,都派人祈雨了。
但老天爺依舊沒有下雨,這說明和天子、兩宮無關。
宰執們也都去祈雨了,而且不止一次!
就連太師文彥博,也帶著在京元老們去過一次太平興國寺祈雨!
所以,老天爺不下雨,大概率也應該和宰執元老沒有關系。
而當今天子年紀太小,顯然不可能是宮中有什么將來可能禍害皇嗣的趙飛燕或者可能篡國的武則天。
于是,嫌疑人圈子,被迅速縮小。
偏偏這個事情,張敦禮的案子爆發了。
萬一……
呂公著想到這里,深深吸了一口氣,對王棣道:“促儀啊……”
“此事不要聲張,也不要與他人談論!”
這事情,風險太大了!
不是王棣這樣身份敏感的人可以碰的。
他若是碰了,是可能被人拿來做文章,當借口去攻擊王安石的!
“諾!”王棣拱手領命。
壽康公主與駙馬張敦禮,戰戰兢兢的來到了內東門下。
他們不是自己主動來的。
是被慶壽宮降下的旨意,傳喚入宮的。
到了內東門前,早已經在這里等候公主夫婦的勾當御藥院梁從政就迎了出來。
“殿下、駙馬,臣奉太皇太后旨意,在此等候……”梁從政上前行了禮,就對壽康公主和張敦禮說道:“請殿下、駙馬,隨臣入宮。”
“多謝押班!”壽康公主趕忙賠笑。
張敦禮也跟著道:“辛苦押班了!”
但,梁從政卻只回應了壽康公主的話:“不敢,這是臣的本分!”
他甚至沒有接張敦禮悄悄遞給他的交子。
直接硬塞回了張敦禮手中。
“駙馬啊,您這是折煞老臣了!”梁從政面無表情的對張敦禮道:“老臣豈敢拿駙馬的東西?”
“娘娘與官家若是知道了,非扒了老臣的皮不可!”
張敦禮聽著,如墮深淵!
當一個內臣,連好處都不肯收你的的時候,那你就應該知道,后果非常嚴重了。
張敦禮此刻,滿腦子都是懊悔。
悔不該不聽妻子的。
悔不該在常善、王敬面前,太過得意!
他起碼應該做做樣子的!
現在好了!
張敦禮感覺,太學怕是在向他招手。
他得去和郭獻卿、吳安持作伴了!
關鍵,郭獻卿表現良好,聽說今年興龍節就有望從太學畢業了。
到時候,就他和吳安持在太學里,大眼瞪小眼!
只是想想,張敦禮就感到了害怕。
有關太學的傳說,在他腦子里打轉。
然而,現在后悔也已經晚了。
常善全家,都已不知所蹤。
聽說,他是連夜賣掉了在京中的宅邸,沒有人知道他去哪里?
至于王敬?
那個混賬,現在就在御史臺!
就是他出首告發的!
真是好膽!
奈何,張敦禮現在根本顧不上這許多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有大麻煩了!
到了這個時候,張敦禮的智商,終于開始上線。
他也終于知道,自己面臨的是什么處境了?
他的問題,不在于其他。
大宋的外戚,可以跋扈,可以不法,也可以混賬!
官家,總是會包容親戚們的這些缺點。
但,官家不會容忍一個不聽自己招呼,且公開抗命的外戚!
這是藐視皇權!
這是外戚的大忌!
一個不小心,恐怕連去太學,都是奢望。
甚至可能落得和王詵一般的下場!
所以,現在的張敦禮,是真的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