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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斧,大斧……”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王大斧從酣睡中喚醒。
他迅速反應過來。
那是他的恩主,向宗吉身邊的親兵的聲音。
王大斧立刻起身,打開房門。
向宗吉的身影,映入眼簾來。
這位如今已經升到了熙州兵馬提轄的太后族人,滿身的酒氣,也不知又是在那里喝了一宿的酒。
自去年的戰爭結束后,向宗吉就徹底的沉醉在了熙州的酒池肉林中。
每日不是在宴客,就是在被人宴請。
汴京買來的酒曲釀造的玉液酒是一壇壇的下肚,人也經常喝的五迷三道。
王大斧見著向宗吉搖搖晃晃的樣子,趕緊扶住他,問道:“提轄您這是……”
向宗吉哈哈大笑,搖搖晃晃的趴在王大斧的肩頭,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塞給王大斧:“大斧啊……這是剛剛從交州來的信……”
“找到汝弟了!”
王大斧一陣恍惚。
他的弟弟大槍找到了?
他趕緊扶著向宗吉,來到房中坐下來,急切拿著信就看起來。
信是標準的官府公文格式,王大斧如今也是官府的一員,自然識得這種公文。
這叫‘官牒’。
是官府之間用來證明謀事或者說明某事的文書,常常用于互不隸屬的不同官府之間的往來。
而在這封‘官牒’上,蓋著交州宣慰司與交州右江安撫司的官印。
而這兩個官署,王大斧在邸報上見過。
知道它們都是章相公南征后,當朝天子下詔建立起來的。
是如今朝廷管理、羈絆交州土官的官署。
簡單的說,是兩塊牌子,一個衙門。
其主官都是同一個人——呂嘉問。
王大斧看到這些官印,心中就踏實起來。
他正欲去看其中的文字,就聽著向宗吉道:“大斧啊,汝兄弟確實都是有福氣的!”
“你可知,你那弟弟,如今在交州何人門下用事?”
王大斧抬起頭來。
向宗吉哈哈大笑:“高家的高遵惠門下!”
“雖然只是替高遵惠看護、押運蔗糖的保甲兵,卻也是一樁好處!”
“不止如此,他還蒙了圣恩,在那廣源州之地,圈了好大一塊地呢!甚至還娶了個交趾渾家!”
王大斧聽著,咽了咽口水。
“俺弟成親了?”
大槍他不是做夢都想要娶一個縣主嗎?
怎改了性子了?
不過也好!
早點成家,早點開枝散葉,早點收心。
向宗吉卻是帶著醉意,呵呵的笑起來:“也算不上吧!”
“左右一個交趾婦人而已,多半還是買的!”
“勉強算侍妾吧!”
向宗吉說著就嘿嘿的笑起來,看向王大斧,道:“大斧啊,你也該在這熙州,尋個渾家,當外室也好,妾室也好……”
“左右得有個貼己的!”
王大斧憨厚的笑了笑,道:“俺在京城的渾家,還在盼著俺回去呢!”
“俺家的大郎、二郎還有小妹,都在等著俺!”
向宗吉聽著,哈哈大笑起來。
他喜歡的,就是王大斧身上這股憨勁和忠心。
富貴而不棄糟糠之妻,依舊顧念妻兒,也依舊想著妻兒。
甚至連這熙州包氏送上門來的女人,都予以婉拒,直言他上有老母年邁,下有子女未曾成年,家中大小事全憑妻子主持、操勞,故此……不愿納妾。
這樣的事情,讓熙州人嘖嘖稱奇。
也讓向宗吉大感意外,對王大斧也更滿意了。
因為施恩給這樣的人,那么將來一定能得到豐厚的回報!
至少,這種人是不可能做出過河拆橋的事情來。
這可比那些白眼狼,強上一百倍!
正是因此,向宗吉才舍得投入。
甚至拿著自己的關系和人情,給王大斧尋找弟弟。
所以,他只是拍了拍王大斧的肩膀:“大斧不愿就算了!”
“我要繼續去喝酒了!”
說著,他就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王大斧親自扶著他,千恩萬謝的送出門去。
看著向宗吉被兩個親兵攙扶著,搖搖晃晃,走向遠方。
王大斧這才回到房中,他捏著手中的信,滿臉的開心與高興:“大槍……嘿嘿……大槍……你還活著……甚至都娶了渾家了……太好了啊!”
“等俺回京,就將這個好消息,告知母親!讓她老人家也高興高興!”
說到這里王大斧就面色嚴肅的看向抹邦山方向。
“佛祖那邊,俺也得去還個愿才行!”
“另外,三清那邊,也須得去還愿!”
他曾親自登上抹邦山的資圣禪院,在供奉著佛牙舍利的佛塔前長跪,祈求佛祖保佑,老母安康,妻兒平安,弟弟無事。
也曾在熙州城的道觀中,對三清道祖祈求道祖們同樣保佑他的母親、妻兒與弟弟平安、健康。
這自然是需要還愿的。
而且,須得選個良辰吉日,準備好足夠的香火貢品,鄭重的還愿。
這是母親教給他的。
做人,一定要實誠!
尤其不能對神佛怠慢!
王大斧一直恪守著母親的教誨,認認真真做事,端端正正做人。
大宋的另一端。
交州宣慰司,廣源州,南安鋪。
王大槍正在自家的院子里,仔細的淘洗著一盤金沙。
這是他和他的岳父、大舅子三個人,在過去一個月的辛苦勞動所得。
在院子的另一段,兩個黑瘦的男人,正在磨刀,準備宰殺一頭被捆在院子里的野豬。
這野豬是他們在家中山林里設下的陷阱所捕到的。
血已經放干凈了,豬毛也都被火燎掉了,就等著宰割,然后腌制后風干,作為將來入山后的肉干。
當然,新鮮的豬心和豬肝得留下來燉湯。
作為這個家的女主人,王大槍的渾家楊小盈,則撫摸著自己日漸隆起的肚子,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漿洗著衣物。
她的臉比之過去,白皙豐潤了不少。
顯然,過去的幾個月,她的營養很不錯。
至少,比起她的過去,好了不止一倍!
王大槍在經過一陣仔細認真的篩洗后,他終于露出笑容。
淘金是一個非常吃運氣和體力的事情。
這個月,菩薩保佑,他運氣不錯!
總算是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好的一次收獲!
大的金豆、金塊,加起來有差不多三兩的樣子,而現在淘洗出來的這些金沙,烘干后應該有個五兩。
王大槍在心中迅速算著自己的賬。
上個月去官府交金子的時候,金價是每兩十貫制錢(注1).
這些金子加起來,應該可以賣上八十貫。
毋庸置疑,這是一筆巨款了。
但是……
王大槍的眼睛,在自己渾家身上看了看,又看了看那正在宰殺野豬的岳父和大舅子。
他就低下頭去。
他本來就欠官家兩百多貫的錢,官家仁圣,只要他兩成年息。
他本打算用一到兩年還清這筆錢。
然而……
他現在非但沒有還掉,反而欠下了更多。
先是從農家的甘蔗田里贖回岳父和大舅子,這花掉了他五十貫。
就這,還是潘隨潘官人的情面。
不然,去打聽打聽,進了農家的甘蔗田里的楊家人,是能隨便贖的嗎?
農家人恨交趾人入骨!
而在所有交趾人里,以楊氏最受農家人仇視。
去年正月,農家祭祖,祠堂里烏泱泱的跪了幾百人。
個個都在頭上裹著白布,血書著父祖之仇,不共戴天,發誓子子孫孫都要銘記父祖的血海深仇!
從農智會往下,農宗旦、農日新、農智勝……
這些天子御賜農氏的土官們,個個對交趾的李家、楊家恨得咬牙切齒。
在這種情況下,進了農家甘蔗田的楊家人,哪怕是個下人、農奴。
但他們姓楊,這本身就是罪!
農家人最喜歡,羞辱和折磨這種人。
錯非是潘隨潘官人是高公事身邊的貼己人。
同時潘官人還有著勾當右江廣源等州錢谷公事的差遣,在右江安撫使呂相公面前也能說得上話。
靠著潘官人的奔走,王大槍這才能在農家的甘蔗田里,贖回自己的岳父、大舅子。
即使如此,他們被抬回來的時候,也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為了救他們的命,王大槍不得不花費重金,去請了經略府衙門的軍醫官們,用上好的傷藥。
這就又花掉了他四十多貫!
好不容易治好了,還得給他們落戶,靠著安撫司的近親投靠條貫,將岳父、大舅子的身份從交趾人變成皇宋臣民。
而這還是得花錢。
這就又是幾十貫。
然后,王大槍必須買馬。
而且得買不止一匹!
因為,潘官人為了幫他,是出了大力的。
而他必須報答潘官人。
而潘官人在廣源州,主要是幫高公事押運著蔗糖作坊里榨好的蔗糖。
這些可都是值錢的寶貨。
必須武裝押運才行!
不然,就可能出意外。
這就需要可以騎乘的馬,交州這里能買到的是大理國的滇馬。
每匹官價三十貫,王大槍買了兩匹,這就又花了他六十貫。
于是,來到這嶺南一年多,在這廣源州扎根下來,也差不多一年的今天。
王大槍赫然發現,自己欠官家的債,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打著滾的翻了兩三倍!
現在,他已欠下官家差不多七百貫。
年息兩分,這一年利息就得要一百四十貫!
而他還有家要養,自己也要吃喝開銷。
生活的壓力,就像一座大山,緊緊的壓在他肩頭。
對王大槍來說,好事也有不少。
首先,他去年圈下的那幾千畝荒地,如今都已經在官府造冊登記完成。
這些土地,從此就屬于他和他的子孫了!
然后,贖回來的岳父和大舅子,確實是干活的好手。
而且吃苦耐勞,勤懇本份。
有了他們的幫忙,自己每個月的淘金量都在增加。
這個月更是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八兩之巨!
再有就是,靠著潘隨的提攜,他如今也混了個半官方的身份——現在的他,是皇宋交州右江安撫司廣源州南安鋪的保正。
雖然這個所謂的保正,既沒有俸祿,也沒有品級。
但他的大名,是寫到了安撫司的花名冊里的。
有了這層身份,地方上的土官子弟們,都得給他幾分面子。
因為每四個月,交趾人交割貢米的時候,都是由各地的漢人保正們負責在當地雇工的。
誰家能去,誰家不能去?能去幾個?
在這南安鋪都是他王大槍說了算!
將淘洗好的金砂,倒入一個鐵盤,王大槍拿著它走到火爐前,開始烘烤起來。
這個時候,門外的小道上,傳來了馬蹄聲。
王大槍站起身來,看向門外,然后他就笑了起來。
來人也在門外下馬,隔著籬笆和王大槍笑起來。
來人是潘隨的小舅子。
準確的說,應該是潘隨的妾室的弟弟。
他也是汴京人,大名喚作黃旗,因為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他黃三郎。
“大槍,大槍,姐夫托俺,給你捎來了汴京的信!”
王大槍立刻驚喜起來:“可是俺娘的信?”
“嗯!”
王大槍臉上露出期待之色,他趕緊問道:“可有俺兄長的消息?”
“有的!”黃旗從懷中取出信來。
王大槍趕緊將手中的鐵盤放到一邊,過去開門,將黃旗請了進來。
只聽著黃旗道:“卻是要恭喜大槍兄弟了!”
“汝兄王大斧,如今已是正式的官人了!”
“而且是有差遣的那種!”
王大槍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
他哥哥……
那個平素一聲不吭,只知道埋頭練武,根本不懂如何與人打交道的哥哥,成了官人了?
他趕緊接過信,看了起來。
信,是母親親筆所寫,王大槍第一時間就認出來母親的字跡。
在信中母親告訴他,大哥前年得了太后娘娘家的族人青眼提攜。
然后跟著去了熙河那邊,現在已是授了官身,官府那邊,還多次派人登門道賀了。
幾乎是每隔幾個月,就能聽到哥哥升官的消息。
如今,哥哥已經因軍功自三班借職遷左侍禁實授熙州南關堡兵馬鈐轄。
不止如此,母親還告訴他,向家來人,把哥哥家的兩個兒子,都送到了附近的私塾里進學去了。
束脩和拜師錢,都是向家人出的。
向家的老封君(向宗吉之母,不是向太后的母親),還請母親登門見過一面。
所以啊,老母親告訴王大槍,南方瘴癘,要是他在這里過的不如意,可以回家。
相信大哥會給他安排一個事情做的。
王大槍看完信,陷入了沉默。
大哥……居然變成了官人了……
而且還是鈐轄!
甚至攀上了向家的關系!
這讓王大槍在為哥哥歡喜之余,內心之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特別是,當他看到母親說,他可以回家,哥哥會關照他的時候。
王大槍想起了,過去他在汴京扛大包的時候,每次缺錢了,都是哥哥悄悄接濟他。
在這一刻,王大槍再次想起了自己昔年的豪言壯語。
“俺要發財!”
“俺要娶縣主!”
在這交州的一年多時間,他一度忘記了這些事情。
但現在,他重新記起來了。
“俺一定要發財!”他默默的告訴自己:“然后風風光光的回家,讓母親替俺高興!”
“就像現在,母親為大哥高興一般!”
“俺還得娶個縣主,去伺候母親!叫母親也享受一下,被皇親國戚叫姑母的感覺!”
他那個娶縣主執念,是來自他幼年。
和他家同一條街上的富商,娶回了一位縣主。
婚禮當天,嬌滴滴的縣主,跪伏于富商父母之前敬茶,口稱新婦,拜為舅姑。
當時,年幼的王大槍在人群中看著無比羨慕。
也是從那時起,他發誓要娶一個縣主回來!
如今,年少時的夢想,重新被喚醒。
王大槍拿著信,看了看渾家,也看了看渾家那隆起的肚子。
那里面有著他的子嗣。
然后,他看向黃旗,道:“三郎啊……俺聽說,潘官人近來想在廣源州搞保甲校閱?”
“嗯!”黃旗點頭道:“這是安撫呂相公壓下來的差事!”
“呂相公希望在交州各地,組織南遷客戶,每六個月校閱一次,以便安撫司可以擁有一支可用的戰力!”
王大槍看向黃旗,主動說道:“請三郎回稟潘官人!”
“就說,這南安鋪的保甲校閱交給俺大槍了!”
“俺一定操練好兒郎們!”
“不叫官人丟臉!”
黃旗大喜不已。
這事情是個苦差事。
因為,南下的客戶,基本都是以元豐八年、元祐元年在河北、淮南工地上篩選出來的英雄好漢為主。
而英雄好漢們都是些什么成色?
這些人,都是滾刀肉,老油條!
叫他們給自己圈地、淘金,或者給他們工錢,叫他們去押運、辦事,一個個都很積極。
但叫他們無償的,隔三差五的組織起來操練軍伍。
那就一個個都是推三阻四,各種不配合。
若再讓他們守規矩,在校閱的時候,依軍法從事。
那他們馬上就能鬧出各種事端來!
此地又非內郡,官府力量薄弱,很難強行逼著這些人心甘情愿的操練、校閱。
更麻煩的是,這些人里,很少有和王大槍這樣有了家室的人。
大部分,哪怕官府千方百計引導,也不肯成家。
一個個都是有錢就賭,賭完就買醉。
燥起來的時候,就拿些銅錢,尋個土司家里的婢女交易一發。
就和過去的王大槍一般。
對這些人,安撫司幾乎沒有辦法!
因為逼得急了,他們可能會潤。
他們要是潤了,是會影響呂相公的政績的。
而呂相公最看重的就是政績了!
正是有著這個背景,王大槍這個肯沉下心來成就立業的人,才會被提拔起來。
不然……
真以為同鄉之情,有那么金貴?
還不是沒辦法了?
只能是矮個子里拔將軍!
所以,黃旗聽到王大槍肯主動擔起責任,才會這么開心!
“大槍兄弟放心!”
“這差事大槍要是辦妥了,朝廷絕不會虧待大槍!”
“安撫司的賞賜,絕不會短大槍一個銅板!”
天可見憐!
整個廣源州到現在,也才有聊聊幾人愿意承擔起本地保甲的校閱、操練。
像王大槍這樣主動承擔的人,還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