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李資義眼前,仿佛還在閃現著昨日在汴京城城外所見的一切。
魁梧的甲士,明亮堅利的甲胄,如高墻一樣沉默,也如潮水一般前進。
他深深吁出一口氣:“如此強軍!不愧是上邦啊!”
“若是國主早知如此,就該早早的上表稱臣……”他從懷中摸出一封由他的國君,高麗國王王運親筆所寫的奏折。
他將奏折打開,看著抬頭的文字:有宋高麗國國王臣運,頓首再拜,恭問大宋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有宋高麗國,或者說大宋高麗國。
這是過去高麗與這中原王朝往來的殺招。
因為每每高麗人如此上書,就意味著,高麗國將斷絕與遼國的臣屬關系。
轉而奉中原的宋庭為正朔,用宋庭歷法,行宋庭年號。
這一招,對于如今的這個大宋王朝來說,不啻是仙丹靈藥!
故而每次祭出,總能讓大宋的統治者,飄飄欲仙,從而對高麗人的要求,無論是貿易還是納貢,都大開綠燈。
同時,這也是之前三次高麗與遼國發生戰爭時,高麗人放到談判桌上的重要籌碼。
而且,每每拿出來,總能起到奇效!
最終都能在談判桌上,迫使遼人讓步。
可不要小瞧了,這種嘴上的臣服、朝貢的形式。
對于如今的宋遼兩國來說,任何一個外邦的臣服與朝貢,都是彌足珍貴的。
因為這關乎著,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合法正統這個要命的問題。
正所謂,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所以,無論宋遼,都會在對外方面,表現的非常慷慨。
向兩國朝貢,是很多小國的重要創收手段。
奈何……
李資義看著這封在他出發前,被他的君主,視作殺手锏的奏疏。
他垂下頭去,嘆息起來:“遲了啊……”
若是在遼軍入寇的時候,他的君主,能立刻反應過來,馬上向中原稱臣。
這封奏疏,大抵能換回許多好處。
但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
高麗,已丟了開京以北的所有城市、山區。
而中原的宋庭,如今也已經有了強軍。
正如昨日,他回到汴京后,宋庭的那位翰林學士刑恕告訴他的:“貴國今已如累卵……”
“我主固憐貴國無辜……”
“然則,我主憂心,恐援貴國之物未至,而貴國已亡矣!”
“如此,不止平白得罪了遼人不談,還將使我大宋之甲械,落入遼人之手!”
就是咬死了,高麗現在已有敗亡之勢。
宋庭擔心,投資打了水漂,還可能被遼人發現,影響宋遼關系,造成外交動蕩。
李資義只好對刑恕夸口高麗軍勢,吹噓開京城堅墻高,斷不可能被遼人攻破。
奈何……
他的牛皮剛剛吹出去,就看到了后者嘴角露出來的譏笑。
然后,刑恕就告訴他。
宋庭完全知道,遼與高麗之間的戰爭細節。
因為有宋使到過遼主位于開京城外的大帳,曾親眼目睹了遼軍攻城時的陣勢。
這就讓李資義尬住了。
畢竟,如今的高麗戰局,戰報能說謊,可戰線不會。
事實就是,在李資義離開漢陽前,漢陽與開京之間,最后的陸路聯系,已經被遼人徹底切斷。
這還不算什么!
最要命的是,高麗的武臣們,現在已經不敢和遼人野戰了。
今年,從漢陽出發,前去增援開京,并試圖解圍的前后五支兵馬,都已經敗亡,不僅僅損兵折將,甚至沒有在戰場上,取得哪怕一次勝利!
這對士氣的打擊,是巨大的。
所以,他的君主,才會遣他來中原求援。
同時,還派人去了遼主那邊乞和。
這就是在做兩手準備。
也是高麗人,早已經習慣了的外交手段。
宋、遼兩邊求。
無論那邊能成,都是勝利!
甚至,可以借著一方來壓另一方,以此為自身謀求最大利益!
奈何……
奈何……
他這邊是失敗了!
李資義顫抖著雙手,捏著手上,原本被他視作無上珍寶的國王親筆奏疏。
他腦海中,回蕩著昨日,那位宋庭翰林學士的話。
在他掏出了這封奏疏后,對方所說的話。
“遲了呀……遲了呀!”那個宋庭的翰林學士嘆息著:“若是去年……不……哪怕是今年年初,貴國國主能如此……”
“我主說不定,還愿意為了貴國國主的這片誠意與忠心,冒險與北虜交涉……”
“可是……如此,我主大宋皇帝陛下,已與遼太孫殿下,約為兄弟,宋遼兩國如今已是摯愛親朋一般的關系!”
“貴國國主固忠,我主也不能失義啊!”
所以,這封奏疏,還沒有來得及遞上去。
就已經被宋庭拒絕了。
那位宋庭的翰林學士,已明確告訴了他——即使貴國呈遞此奏,我國也不會應允貴國所請!
直到,李資義奉上了黃金百兩為酬。
那位翰林學士,才悄悄的指點了他一條明路。
高麗應該先把上次大宋售與高麗的甲械的錢還上。
只有這樣,大宋才會考慮,下一步對高麗的援助或者軍售。
否則……一切休談。
因為……
“我主大宋皇帝陛下,最重信義二字!”
“貴國若不守信,我主如何行義?”
想到這里,李資義就又嘆息起來。
高麗如今,那里還有錢?
便是他這次帶來的財帛,也只是黃金五百兩,白銀兩千兩罷了。
這些錢,都是國主從國庫里擠出來的。
是作為他來中原的活動經費的。
再想要錢的話……
恐怕只能向慶州的金氏、崔氏,還有他家這樣的門閥伸手了。
但金氏、崔氏……這些門閥,肯愿意為了王家的高麗社稷,毀家紓難嗎?
李資義是有答案的——怎么可能?!
中原的南北朝的時候,七姓五望們,肯為了北魏、劉宋、蕭齊等亂七八糟的政權拿出自己壓箱底的財帛,共度國難嗎?
七姓五望們當年是個什么心態?
現在的高麗門閥們也是個什么心態!
何況,現在的遼國相當擬人。
從平壤等地傳回的消息表明,遼人不僅僅沒有大肆殺戮高麗文官、貴族。
相反,遼主啟用了不少投降的高麗文臣、貴族。
許多人在投降后,都得到了提拔。
這樣一來,無論是金家還是崔家,都動搖了。
據說,已經有旁支,跑去投效遼人。
也就是李資義的家族,因為和王家捆綁的太緊密。
不然的話……
李資義正想著這些,他的房門被人推開。
他抬起頭,看向前方。
穿著袈裟的義天,出現在他面前。
“舅父起來了?”義天問道。
李資義趕緊起身行禮:“臣見過殿下。”
義天是已故的那位高麗文宗最小的兒子,同時也是李資義的姐姐仁睿太后所生的王子。
因其自幼喜佛,也因為高麗的政治需要,所以他還未成年,就剃度為僧,進而以王子身份,執掌高麗諸寺。
義天唱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我聽說舅父昨日見過了那位刑內翰?”
“嗯!”李資義嘆息一聲,對義天道:“殿下……我高麗社稷,此番恐怕難以安然度過了……”
義天合十嘆道:“阿彌陀佛……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
“舅父!”他抬起頭:“還請與孤仔細說說,那位刑內翰與舅父所說的話……”
說著,他就脫下了袈裟。
穿上袈裟,他是僧人。
脫下袈裟,他是王子,王氏高麗的一員。
如今,國家危難,他這個王子,避無可避,只能全身心的參與進來,救亡圖存!
而,這中原的大宋,或許是高麗王國如今局面下的唯一生機!
趙煦睜開眼睛。
石得一的身影,已出現在帷幕之前。
“都知來了?”趙煦問道。
石得一在帷幕后面,躬身道:“是……”
“進來說話吧!”趙煦吩咐著,就坐了起來。
在這寢殿中守夜的孟卿卿,帶著宮女們,緩緩退下。
而向太后派來,在殿中監督宮女與女官們的一位老女官,從角落里走出來,她默默盯著所有女官、宮女都出了寢殿,這才對著趙煦拜了拜,退到帷幕外,并將帷幕放下來。
現在,向太后已經知道,趙煦早上或者晚上,都可能召見石得一等近臣,聽取有關汴京內外的報告。
向太后無比欣慰,于是下了旨意,在官家與近臣談話時,所有人都必須退出寢殿,同時,在這寢殿門口,派了像那位老女官一般,絕對信得過的女官把守。
石得一躬身來到趙煦榻前,俯首拜道:“臣給大家問安。”
“朕安!”
趙煦看向石得一,問道:“都知,可是有事?”
“回稟陛下,探事司的邏卒,昨日在鄢陵縣的馬蘭橋鎮,親眼看到了當地稅吏,將一個來自許田鎮的商賈的貨物,全部扣押,并以其販賣私鹽為由,投入監牢……”
趙煦聽著,眼睛瞇起來:“這么快就有人敢做這種事情了嗎?”
石得一匍匐在地,不敢接話。
趙煦敲了敲手指,吩咐道:“都知啊,讓邏卒們將那位商賈的姓名、籍貫打探清楚!”
“然后馬上派人去其家鄉,找到其家眷!”
“告訴其家眷,此人在馬蘭橋鎮所遭遇的冤案!”趙煦在冤案這兩個字上,特別加重了語調,這等于直接就給這個案子定性了——別管,那個商賈到底有沒有販賣私鹽。
現在,皇帝金口玉言,直接定性其乃是‘冤案’。
這就是要借題發揮!
石得一聽著,只匍匐著不說話。
“然后,再幫他們請好訟師,寫好訴狀,上告到鄢陵縣縣衙!”
“對了……”趙煦問道:“知鄢陵縣如今是何人?”
“奏知大家,是宣德郎張義……”
“此大臣如何?”趙煦又問。
石得一答道:“臣問過了吏部了,此大臣乃是熙寧三年進士……起家為青州司戶參軍,之后歷任京東、淮南等地,元豐三年改官,元豐八年以宣德郎授知鄢陵縣。”
“其為官官聲,還算清明,在鄢陵地方,素以善斷刑獄聞名!”
趙煦點頭:“知道了!”
一個善斷刑獄的親民官嗎?
可惜了……
其實,趙煦更希望,是一個和胥吏們同流合污的貪官或者是一個被胥吏們架空的庸吏。
這樣的話,才有話題性,才能吸引大眾的注意力,并刺激到新興的工坊主、作坊主們的神經。
簡單的來說……
在這個事情上,趙煦是拿出了慈溪搞小白菜案的架勢。
發誓要為民做主!
同時,也要借助這個機會,塑造出新的利益集團的共識。
共識這種東西,素來都是一個階級的利益被侵害后形成的。
不過……
沒有關系!
開封府這么大,在概率學上來說,總歸會碰到一個合適的對象!
“此事馬上去辦!”趙煦囑咐道:“此后,開封府界之內的所有類似的事情,都照此辦理!”
想了想,趙煦就對他道:“稍候,朕給都知寫個條子,都知拿著這條子,去找孫賜……就讓孫賜出面出錢,召集整個汴京的訟師,專門為相關苦主出面!”
孫賜這個工具人,趙煦一直用的很順手。
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就讓他去帶頭、造勢。
這一次,更是要直接將他推到前臺,讓其成為大宋商界的‘及時雨’、‘呼保義’。
同時,通過孫賜,也能對朝野的有心人釋放信號。
消除眾人的顧慮,打消相關人員的忌憚。
讓他們放心大膽的沖鋒!
尤其是,那些如今深度參與了工商業的權貴們。
他們應該知道孫賜是誰的工具人?
“諾!”石得一雖然不懂趙煦為何要這樣。
但他已經習慣了奉旨做事。
“還有……”趙煦想了想,吩咐道:“都知回去后,通知童貫,叫他今日入宮來見朕!”
輿論方面,當然也得部署下去。
小作文必須寫起來!
而且,得兩方面同時下手!
既要在汴京新報上,挑動大眾情緒,也要在汴京義報上,挑動士大夫們的神經。
所以,不止童貫得叫進宮來囑咐他行事。
同時,還得在文化領域,放出幾個重量級別大臣的文章,在學術上進行定性。
只有這樣,才能完全孤立開封府的胥吏階級!
至于抹黑?
這倒是不需要抹黑的。
因為,自古以來,胥吏就是黑的,根本不需要抹黑!
故此,只要孤立了胥吏們,將他們在政治定性為天下弊病的根源,并在輿論上徹底打倒。
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好辦了。
故此,趙煦沒有過多思考,直接就點了蒲宗孟、崔臺符這兩個人的將,命石得一去通知郭忠孝,讓通見司通知這兩位大臣在今天下午入宮,到后苑伴君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