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靜靜的聽著張方平與馮京,在他面前描述的‘熙、豐故事’。
一邊聽,他還一邊露出神往之色。
仿佛沉浸在這兩位元老所描述的先朝故事中。
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的光輝,燦爛奪目,光耀世人。
趙煦聽著,淚眼婆娑,眼眶微紅,完全被先帝的圣德所感動!
待兩位元老說完,趙煦就哽咽著道:“皇考之德業……實光耀天下,潤澤四海……以朕之微德涼薄……怕是此生也難及萬一了……”
說著,他就起身走下殿階,來到殿上,來到兩位俯首于殿中的元老前。
他親自將兩位元老扶起來。
“還請兩位元老教朕……”
“如今開封府胥吏一事,該當何解?”
少年官家,在兩位元老面前,拱手而禮。
一直端坐在殿中一側屏風后的起居舍人黃寔見著這景象,一時呆住了。
恰在此時,一縷陽光,從窗臺縫隙之中照進來,落在了黃寔身前的書案上。
夏日的陽光,燦若黃金。
恰如此時此刻,殿中的天子與元老!
黃寔感覺,自己仿佛走入了史書中的傳奇時刻。
那周公營造洛邑成功,成王親自來到洛邑,向周公請教治國理政的時刻。
書云: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
又云:明保予沖子,公稱丕顯德!
四十五年前的慶歷二年殿試,二十一歲的王安石在自己的卷子上寫下了:孺子其朋四個字。
意圖勸諫仁廟,重用老臣,親近賢臣。
不料因此犯了忌諱,到手的狀元飛了,名次落到了第四名。
四十五年后的今天,在這福寧殿上,卻出現了二十一歲的王安石,曾希冀看到的場面。
天子圣明,折節下殿,問政于元老。
而元老股肱,傾其所有,輔佐天子,獻言獻策。
黃寔頭皮發麻,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情緒,提筆沾墨,在起居錄上,開始記錄……
殿中,張方平和馮京被扶起來后,他們近距離聽著趙煦的話,感受著趙煦的語調,也感受著眼前的少年所傳遞出來的渴望與期盼。
盡管他們現在都知道,這其實多半是裝出來的。
因為面前的這個少年官家,其實非常非常有主見!
只是這些東西,都被他藏了起來。
這是如今很多人藏在心中,不敢說出口的共識。
然而……
哪怕是裝的。
但……
這情緒價值,這種在人格上尊重他們的做法,這種可以名留青史的時刻。
依然讓兩位元老動容。
即使是素來被人稱作‘錦毛鼠’的馮京,也不能免疫!
“老臣……老臣……”馮京掉下眼淚來:“何德何能,能得官家折節問政?!”
“便是粉身碎骨,怕也難以報償了!”
“愿以余生,為陛下驅策,百死不悔!”
這話,馮京說的是真心實意。
不僅僅是感動!
更有利益!
他和文彥博還有孫固加上富紹庭、韓忠彥家已經組成了斗紐,準備買撲一個抵當所。
雖然買撲都有期限,買撲權的轉手,更是司空見慣。
譬如汴京城的那三十六家正店,百年來轉手了不知道多少次。
然而……
正店的東主的換手率雖然很高,但隱藏在這些正店背后的勛貴,卻是極少變動。
換而言之,買撲下一個抵當所,利益起碼可以維持二三十年。
足夠家族培養出第二代、第三代的高官來接班了。
這是真正的世家之基!
像這種機會,可不是什么時候都有,更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給。
至少,過去百五十年的趙官家,沒一個肯給的。
只有眼前的官家。
這位如今在武臣勛貴外戚文臣們眼中的‘寬仁圣明天子’才肯給,也才舍得給!
桃之以桃,報之以李。
他馮京當然得報答!
“至于陛下所問……”馮京在心中,只思慮一刻,便有了答案:“胥吏殘民,自古以來便為弊病!”
“圣朝開國以來,歷代祖宗,皆欲澄清吏治……先帝便曾設倉法,予胥吏俸祿,欲以此安其心……又嚴肅法度,詔受俅者以嚴刑酷法!”
“奈何彼輩,不讀詩書,不知圣人經義,胸無仁義,心無道德,只知逐利……”
張方平微微側頭,聽著身旁那頭錦毛鼠在御前信信狂吠,在天子面前,一副社稷支柱,架海紫金梁的作態。
他的眉頭就忍不住皺起來,心中更是暗罵了好幾句錦毛鼠。
奈何……
這錦毛鼠說的話,非常正確。
他一時間找不到機會插嘴。
直到,馮京說到胥吏們的弊病在于‘不讀詩書,不知圣人經義’的時候,張方平終于找到了機會插嘴。
他微微躬身,趁著馮京說話的間隙,趁機道:“陛下,馮節度之言,老臣亦深以為然!”
“彼輩未得圣人經義熏陶,無仁義道德,自然害民殘民……故歷代皆以為弊!”
“然,自陛下登臨大寶以來,納賢才,用正人,命開封府以‘公考’錄用吏員,自是之后,汴京城風氣為之一變!”
“君子正人充盈于有司官署,道德雅士進用于街巷閭里……”
“百姓歡騰,士庶咸樂!”
“老臣愚以為,今欲去胥吏之害,還府界太平,陛下當推恩開封府……命開封府,將公考之法,用于府界諸縣!”
“如此,諸縣、鎮內外,皆用讀書人,進正氣、退邪散……自然無有舊日之弊!”
馮京瞪大了眼睛,看向張方平,心中怒罵了一句:“張安道!”
“汝竟敢將老夫要說的話說了!”
“皓首匹夫!蒼耳老賊!”
然而,他再怎么罵,也改變不了,張方平將他的風頭搶走的事實!
微微抬頭,馮京就看到了身前的少年天子,在聽完了張方平的話后,眼帶笑容,面若春風。
馮京咬了咬嘴唇!
心中千百個念頭,此起彼伏!
“官家的心思……吾知,張安道自然也知……”
當今天子即位后,所做的諸多舉措中,如今被公認最有成效的,莫過于借助當年僧錄司誣告蔡京案,進而開始的公考招錄。
通過一個簡單的考試輔以有司正貳官主持的面試程序,將那些滯留在京的士子,錄入開封府系統,讓他們充當基層官吏。
一開始,士子們扭扭捏捏,覺得有辱斯文,不愿參加。
輿論對此也有意見。
但隨著朝廷下詔,規定經過公考招錄的吏員,其身份不屬‘吏’依然是‘士’。
理由是——士大夫以道德立身,用經術立命!
而公考,是以考試的方式,招錄士人,為國效命,他們和開封府之間簽的是雇傭契約。
所以,這是征辟!
與沿邊的經略幕府征辟的士人一樣。
你能說,諸路經略征辟的士人是胥吏嗎?
當然不是!
他們依然是士大夫!
依舊可以參加科舉,科舉取得功名后,其授官磨勘,不僅僅與其他進士沒有區別!
他們之前在幕府中的任職經歷,按照規定,是可以被計入磨勘的。
所以,開封府所招錄的士人,也應該和幕府幕僚們一樣。
在這個政策推出來后,在京士子們紛紛放下了最后一點糾結,踴躍參加開封府的公考招錄。
又能賺錢,又能增加履歷,增長見識。
同時在開封府做吏員的經歷,在將來中進士后,還可以被計入磨勘胥吏,等于提前磨勘。
于是,元祐元年開始,開封府和在京諸司的胥吏們的囂張氣焰,一下子就萎靡了起來,再不復往日的跋扈。
有司官員,更是開始頻繁找這些人的毛病,挑他們的刺,想方設法的想要將這些占著茅坑的胥吏驅逐出官府,騰出位置來,招錄士人。
畢竟,士大夫們天生就有愛人的能力!
有好處,當然要優先給自己人。
于是,到得如今,汴京城中的吏治可謂是發生了巨大變化!
種種弊政陋習,紛紛消失,風氣也為之一變——倒不是招錄進去的士子的道德水平,真就比胥吏們高多少。
實在是士人要體面。
許多事情,他們是拉不下那個臉去做的。
而且,相比較過去的胥吏,招錄進來的士人們,基本都做著科舉的美夢。
自然,沒有人肯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葬送自己的大好前途!
何況,開封府給他們的俸祿,已經能養活他們。
汴京城的變化,自然是瞞不過人的。
不止是在京的大臣們,那些從地方入京的文武官員,也都為汴京城的吏治清明與有司辦事的效率而驚嘆。
自然而然的,在朝野輿論中,對公考模式的贊譽與推崇也就越來越多。
而當朝官家,從未掩飾過自己對這一他所發明和創造的‘公考’制度的贊許。
這一次,鄢陵縣的案子一出現在汴京新報上,很多人就都意識到了,這或許就是官家,想要借機將公考制度推行到整個開封府的契機!
所以,張方平能想到這個一點也不叫馮京意外。
“如今,老夫想要壓張安道一頭,就必須提出一個官家想做,但又不好親自說出口的政策……”
公考制度,官家是肯定要推的。
馮京看著自己身前的少年官家的面容,大腦全力開動起來。
他微微扭頭,就看到了張方平那張老臉上露出來的叫他厭增的得意之色。
“吾可不像汝!”馮京在心中說道。
雖然,他和張方平的出身很相似——都是從寒門家庭中走出來的。
他十七歲時便因為喪父而家道中落,還欠下了許多債務,一度拮據到連房租都付不起,還被人當成老賴告到官府,幾乎陷入囹圄。
張安平少年時,也是一般,據說連書和紙都買不起。
用的是別人寫過的紙,讀的也都是借來的書。
但,他和張方平又不同。
張方平的寒苦日子沒過幾天,就已終結。
因為他是應天府人!
而應天府,是大宋重臣們出知之地。
所以,他很快就被人看上了。
先后兩任知應天府宋綬、蔡奇,都很喜歡他,將之當成子侄一樣看待。
所以,自那以后,張方平的人生軌跡就完全變了。
馮京則不一樣!
他在三元及第之前,在被富弼青眼相中之前,一直是個窮措大。
他餓過肚子,被人追過債,甚至幾次差點下獄。
回憶著這些往事,馮京看向張方平的神色變了。
斗志在他胸膛洶洶升騰而起。
“張安道,汝可曾嘗過,饑餓難耐,不得與人偷狗果腹的滋味嗎?”
“張安道,汝可知,連房租都拿不出,被人告到縣衙,幾乎下獄問罪的味道嗎?”
“汝沒有!”
張方平十幾歲就因為聰穎,而被宋綬看中、資助。
所以,張方平寫不出‘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吁嗟天下蒼生眼,不識男兒未濟中!’的窘迫。
所以,張方平也不可能有在縣衙大堂上,眾目睽睽之下,信步吟出《偷狗賦》的急智。
就算有,張方平也拉不下那個臉面!
他太端著了!
太清高了!
可他馮京馮當世,卻是從污泥里爬出來的。
他曾在破廟中瑟瑟發抖,也曾在饑餓中偷狗吃肉。
一直蹉跎到二十九歲,他才終于中得狀元,迎娶宰相女。
因為那些昔日的經歷,所以他馮京馮當世,比誰都渴望成功,比所有人都更能拉下臉皮。
所以……他才有錦毛鼠的雅號!
想著這些,馮京的大腦,一片清明!
“官家非常主!”他看向身前的少年:“非常之主,自當行非常之事!”
他腦海中閃過這個少年天子即位以來的種種舉措。
從登基之初一直到現在。
同時,他也回味著,那個叫他至今依然懊悔不已的決定所帶來的苦楚——當初,官家即位,他奉詔回朝,看到朝野的動向,感覺太過危險,于是果斷混了個節度使的頭銜,就直接撒腿跑到了洛陽,本意是想著在洛陽觀望。
結果……
這成了他此生最后悔的決定!
因為,當時選擇留下來的人,每一個都賺到盤滿缽滿。
就拿身邊的這個張方平來說吧!
他在留下來后,便被官家推崇、親近,還許其特權,使其不僅僅可以參與國政,還經常被宰執們請到都堂顧問、參謀。
于是,這個已退居應天府數年,本已沒有了政治影響力的老臣,竟死灰復燃,甚至更上一層樓。
一個提舉元祐字典修撰使的差遣,就使其成為僅次于文彥博之下的元老第二人!
以至于如今,他回朝后,只能屈居對方之下,成為其的副手。
就這還是靠著文彥博的面子,才爭取來的待遇。
不然……
怕是直接查無此人!
想到這里,馮京就握緊了拳頭。
“官家欲將公考制度普及到整個開封府……”
“需要請老夫與汝來背書,還折節下問嗎?”他看著張方平,在心中問著。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不需要!
給蔡京發一道手詔就可以了。
頂天了,讓呂公著出面推動,通過堂扎的形式立法就可以了。
所以……
官家想要的東西,肯定在這個之上。
而且,官家想要的,必然多少有些不合舊有的規矩、制度。
只有這樣,官家才會這般!
也唯有如此,官家才會‘問政’于他與張方平。
所以……
“只要老夫能將官家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說出口……”
“這圣眷……就是老夫的了!”
“只要圣眷在身……未來的那部‘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至于天文、地志、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之大典的修撰使,就必有老夫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