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向太后去了慶壽宮,參與招待薛氏回京的宮宴。
趙煦自然不會參加這種命婦們參與的宴會,以免瓜田李下之嫌——趙煦今年公開對外的年齡,已有十三了。
十三歲的男丁,在中古是可以成家立業的。
農村基層,有一大堆十三歲就訂婚甚至成親的男丁。
至于十三歲就嫁人的女子,在這個時代,就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不過,留在保慈宮的趙煦也沒有閑著。
因為,今天,也是抵當所正式撲買的日子。
所以,他在等著石得一來給他匯報今日抵當所撲買的進展。
這可是關系著,數百萬貫的買撲收入。
所以,盡管今天撲買的只是諸多抵當所中最不起眼的那幾個。
也就是新城外的九個抵當所。
但趙煦依然很重視。
開門紅嘛!
若連新城外的九個抵當所,能買撲出一個高價。
那么汴京新城和內城的那些抵當所呢?
趙煦,自然不會嫌錢少!
宮門落鎖不久,劉惟簡便來到了趙煦面前,首先是行了大禮:“老奴問大家安……”
“我安!”趙煦坐在坐褥上,假作鎮定的點點頭,然后問道:“老鈐轄,今日買撲可還順遂?”
劉惟簡歡喜的報告道:“奏知大家,今日買撲,眾商賈皆是踴躍參與……老奴親眼所見,來投實封狀的商賈,足有上百人……”
趙煦頓時露出喜色來,贊道:“竟有這許多人參與?!”
“真是辛苦老鈐轄與左相了!”
“待此番買撲后,我定當好好酬謝老鈐轄!”
“不敢!”劉惟簡頓首拜道:“今次買撲,能得成功,全賴大家圣德,老奴不過是略盡了些綿薄之力罷了!”
“老鈐轄不必推功!”趙煦道:“皇考在時,曾教我為君主首在賞罰分明!”
“老鈐轄為社稷立功,我自當賞之!”
聽到這里,劉惟簡才不再推辭,只道:“大家圣明!”
“只是……”
“老奴所言,也是真心實意!”
“若無大家下詔,改革買撲諸制,縮短公示時間,廢黜再買撲之制,還派禁軍看守封樁箱……”
“眾商賈皆曰:此至德至圣之事也!”
“于是,紛紛踴躍參與,方有今日盛況!”
這倒是實話!
趙煦聽著,也是受用不已。
在大宋買撲(標的),分實封狀(暗標)和課額制(根據往年的買撲額,算出一個平均值,然后由商賈按照這個價格承買,當然,這是關系戶們才有的待遇)。
這次抵當所買撲,大部分都是采取實封狀投標。
也就是由商賈們自行填充一個買撲的價格,然后投入專門特制的鐵箱里,等到公示日,在所有承買人見證下開箱讀標,價高者得。
只不過,在過去,這道程序還有后續——開標后,官府假若覺得投標的價格低了,可以要求所有承買人在上次中標的價格基礎上再來一次投標。
這就是真的把商賈不當人看,純當肥豬宰了。
偏生,因為最終解釋權在官府手中,大多數人都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趙煦這次買撲抵當所,就公開廢掉了再標的程序。
確立了一次投標,價高者得的制度。
同時,還大大加快了公示讀標的程序。
按照過去的制度,投標后一般會在六十日內公示。
這顯然,給了很多人暗箱操作的機會。
所以,趙煦這次改成了七日后公示。
同時,投標的標箱,不再由官府保管,而是命狄詠率軍看守。
而且,這支看守標箱的禁軍,是趙煦命狄詠在御龍第一將中隨機抽簽選出來的。
種種改革,既增加了買撲的透明性和公正。
同時也提高了這次買撲的公信力。
這從商賈們踴躍參與,竟有百余人參與就能看出來。
須知,在大宋想要參與官府的買撲,就必須有抵押和保書。
這次買撲抵當所,對抵押物的最低標準是——十萬貫!
考慮到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有這么多現金,所以接受不動產以及有價證券(鹽鈔、茶引、地券等)。
此外,還需要有一位朝官以上的文臣,或者大使臣以上的武臣具保。
換而言之,這一百多名參與買撲的商賈,全部都是真正的實力派。
“老鈐轄且起來說話!”趙煦說著,就讓馮景將劉惟簡扶起來。
然后,他就問道:“且請老鈐轄為我說一說,各抵當所的買撲人數與情況……”
“再估算一下,今日買撲的九個抵當所,大約能得多少買撲錢?”
劉惟簡在馮景上前的時候,就已經自己站起來了。
他弓著身子,依舊是用著謙卑的話語說道:“奏知大家……”
“今日買撲,臣與左相奉詔,將新城外九抵當所買撲人限定為蜀地、陜西諸路以及河北、河東本貫商賈……”
“其中,清明坊抵當所,臣等奉詔,只許河北本貫商賈參與買撲……”
“但依然有十余人參與買撲,且皆已具保……”
“含耀抵當所則只許永興軍路并商州、洛州本貫買撲……亦有十余人參與……”
趙煦聽著劉惟簡的介紹,嘴角慢慢翹起來。
“看來,民間富人是真的多!”
仔細想想也正常。
大宋自立國以來,就采取了不同于漢唐的經濟政策。
所謂‘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其實只是說的好聽,實際上趙宋王朝的經濟政策是官營壟斷經濟。
什么叫官營壟斷經濟?
宮本位!
歷代趙官家,對著天下州郡的一切,盡可能的竭澤而漁。
所以,趙官家不僅僅是大宋朝最大的地主——根據漆俠先生在《宋代經濟史》中的統計,元豐六年,北宋計有墾田大約七百二十萬頃,而趙官家所擁有的官田數字超過三十二萬頃,占天下總墾田數的百分之四點三左右。
歷朝歷代,誰家皇帝,能擁有這么多土地?
趙官家們做到了!
除了土地,趙官家們還有大量的遍及天下州郡的各種作坊、礦冶、渡口、碼頭等等……
監當官們,就是替趙官家去管理這些產業的職業經理人。
趙官家們,幾乎是極盡可能的,將自己的手,伸向了整個王朝可以掌控的一切資源。
看上去,趙官家們這么竭澤而漁。
大宋朝的經濟,應該崩潰了吧?
但事實恰恰相反!
大宋經濟,非但沒有崩潰,反而是有史以來,財政收入最高的王朝!
元祐元年,財政收入更是達到了七千萬貫!
為什么?
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制度。
既然趙官家們,需要從天下州郡的商業活動中來攫取利益。
也就意味著,趙官家們必須在事實上放松對民間商業的限制。
于是不僅僅解除了對商賈的各種歧視性的法律,還承認了私人財產的合法性。
像汴京這樣的商業城市里的市民們,甚至已經習慣了通過訴訟爭產。
商品經濟,開始沖擊著傳統的儒家綱常倫理。
立國之初,就發生過,兩個宰相為了爭一個富婆而把官司打到皇帝面前的事情。
這在其他王朝,幾乎不可想象!
發展到現在,儒、商開始合體。
福建、東南的商賈們,都開始供養族中能讀書的年輕人。
等這些年輕人求取到功名后,再反過來,給家族的事業提供官方保護。
像是章惇、蔡京、蔡確、呂惠卿,這些福建籍的重臣家族里,都有著大量經商的族人。
官商融合,已是世代的主流。
民間的有錢人很多!
當然了,這些人基本都是官商合一的。
背后總能找到一個或者幾個重臣。
像相州韓家、壽州呂家的人,為什么能不貪污就可以維持他們的宰執生活水平?
答案就在這里!
趙煦聽完劉惟簡的介紹,微微頷首,然后就道:“辛苦老鈐轄了!”
“但有個事情,尚需老鈐轄替我奔走一番……”
“請大家吩咐!”劉惟簡立刻表態。
“我素來關心河北百姓,重視河北民心!”趙煦說道:“故此,即位后便屢次下詔推恩河北士紳,更遣宋用臣等,于河北清淤、修路、鋪橋!”
“凡此種種,天下共見,士民所共知!”
“此番買撲抵當所,更是單獨為河北路,單劃一個抵當所!”
“此事,老鈐轄當與河北諸商賈,詳細闡述,務必使諸商賈皆知我對河北的關愛!”
“此外,老鈐轄可透露一個事情,與河北諸人……”
“便說,此番買撲,即使未能中標,也不必憂心,我自還有好處與之!”
河北路!
是大宋的軟肋,同時也是大宋最特殊的地區。
自大宋立國以來,河北路就是一個真正的自由經濟社會。
趙官家們在河北,既不榷鹽,也不榷鐵,甚至連酒都不榷。
放任民間自由野蠻生長!
所以,大宋的河北出巨商!
河北人有錢到什么地步?
趙煦記得,就在元豐八年的時候,河北路有司就報告說,有個大商賈,希望買撲整個河北的鹽業市場。
而且,他提出一個驚人的價格。
但是,趙煦看到了奏疏后,立刻馬上就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還下詔嚴厲訓斥了有關官員!
后來,更是借口其他理由,貶黜了那個上書提議的官員。
為什么?
因為河北有統戰價值!
但凡趙官家今天敢在河北實行食鹽榷買制度,讓河北人吃趙官家的高價鹽。
明天河北人就會用腳投票,潤去遼國,當耶律家的臣民。
別笑——因為,在大宋境內,生活著一大批既有遼國戶口,又有大宋戶口的所謂‘兩輸戶’。
這些人,既向遼國納稅服役,也向大宋納稅、服役。
看上去,這些兩輸戶們的日子應該很慘了吧?
事實是——整個天下,沒有比這些宋遼邊境上的兩輸戶們更快活的群體的了!
因為,宋遼都在爭相的拉攏他們,統戰他們,給與他們超級優惠的政策!
像是大宋,就長期不向他們征稅,也不要求他們服役。
后來還是仁廟朝的時候,有人說——兩輸戶一直不納稅,似乎也不好。
萬一他們長期沒給大宋納稅,導致他們自我認同是遼人了,就不妙了。
于是,朝廷才派人去要求兩輸戶們象征性的每年交一點正稅。
而且,這些稅收不是強制性的。
你交也行,不交也沒問題。
朝廷不會和其他地方一樣,派人催稅。
遼國那邊,對這些人就更優待了。
因為他們是生活在宋境,但給遼人納稅的‘忠順臣民’。
所以,歷代遼主對這些人是極盡拉攏、優遇。
他們雖然給遼主交稅,但,每次交完稅,遼人都會賞賜。
賞賜的財物,一般會超過納稅額,有時候甚至達到了納稅額的數倍!
除此之外,他們出入邊境榷場,從事貿易,宋遼雙方都不會阻攔、設限。
宋遼雙方,都在極盡可能的,通過這些可以自由往來宋遼兩國有著特殊身份的‘兩輸戶’,來向彼此人民,彰顯自己的‘寬仁’和自己政權的‘制度優越’。
于是這次抵當所買撲,趙煦依然給河北路提供了專門的優待——將一個新城外的抵當所,專門劃給河北路,只允許河北本貫的人買撲!
沒辦法!
河北人,得哄著才行!
不然,人家就會跑路遼國。
耶律家可是一直自稱自己才是合法的大唐繼承者。
而且,他們家還是漢高祖劉邦的后人!
甚至污蔑趙官家是‘竊取神器’的汴寇。
在遼人的宣傳攻勢下,河北那邊,是經常出問題的。
為此,趙官家們只能繼續惠。
元豐八年,趙煦登基后,遇到河北水災。
立刻就動員了整個國家力量,前去救災。
水災過后,趙煦更是命宋用臣率著禁軍、青壯,在河北修路、清淤。
而朝野內外,對此都沒有意見。
原因就是——一切河北問題,都不能看經濟賬,還得算政治賬。
不能讓遼人得到河北民心!
就像遼國人,千方百計的防止大宋得到幽燕民心一樣。
于是,處于宋遼兩國競爭中心的兩國邊境軍州,就成為了這個時代,生活壓力最低,同時稅賦最少的群體。
當然了,趙煦做這些事情,可不是單純的為了惠。
而是在利用河北的特殊地位,撬動大宋體制的頑固部分。
道理很簡單——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是人性!
趙煦對河北越優待,越特殊。
其他地方的人,在看到這個情況后,自然會思考,會抗爭。
然后,趙煦就可以順應民心,一步步的解除商品經濟的發展禁錮。
所以,趙煦會在隨后就發動汴京新報和汴京義報,大肆報道相關新聞。
讓天下人都知道,大宋有一個河北路。
這里不榷鹽,不榷鐵,甚至不榷酒。
商品可以自由流通,百姓的賦稅負擔更是非常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