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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宰執們,從家里、有司官署,趕到都堂的時候。
宮中已再次降下了十余個御批卷宗。
每一件,都有寬宥。
首犯或從腰斬、斬首,改成絞甚至是刺配。
從犯則從刺配沙門島/重配刑徒等改成了流放三千里/一千里不等。
同時,判詞也寫的相當漂亮。
或是引經據典,以圣人的名義,說明寬刑省罰,對于德教的重要性。
或是援引列圣的判例(宋稱‘斷例’)——是的,你沒有看錯!
中古的大宋,司法實踐中,是看重判例的。
趙煦的父皇,甚至在元豐時代,下詔命大理寺、刑部,編纂了一部《元豐斷例》來指導州郡官員,審理案件。
趙煦上上輩子,也曾命大理寺有司官員,編纂了一部《元符刑名斷例》來指導司法實踐。
這主要是因為,大宋的商品經濟發展迅速。
而作為成文法的刑統,根本跟不上社會經濟的發展帶來的種種問題。
老干部遇到了新問題,怎么辦?
很多人都是無足適從。
特別是許多案件,都開始觸及儒家的雷點。
譬如說父母在,但兄弟爭產。
又或者說,夫妻之間,發生了經濟糾紛。
這個時候,一般人別說判案了,連審理的膽子怕是都沒有。
生怕碰到政治雷區,一不小心把自己給炸上天(譬如登州阿云案)。
好在,大宋天下州郡,情況極其復雜,什么樣的案子,都曾出現過。
所以,大多數人,在遇到類似棘手問題的時候,就會統一的做出相同的選擇——抄作業!
只要能找到某位名臣,在類似案件上的判決依據和結果。
那么自己依樣畫葫蘆,總歸錯不了。
且因為是名臣的判決,理論依據、司法依據、道德標準都是現成的,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政治上的隱患。
像阿云案后,類似的案件,都是照抄阿云案的判決結果。
故而,大宋的司法實踐,是法(成文法)與例(判例)互相補充的。
宰執們拿著宮中降下的卷宗,仔細看著上面的判詞內容。
一個個都是嘖嘖稱奇,驚訝無比。
然后就紛紛面朝保慈宮方向,頓首拜賀起來。
哪怕是素來以‘不擅阿諛’、‘不知變通’聞名的傅堯俞,也是如此。
他甚至,比其他所有人還要激動。
沒辦法,傅堯俞是個理想主義者,他的一生都在追求‘致君堯舜上’。
如今,理想看到曙光,他如何不激動?
在這樣的情況下,呂公著召集的都堂集議,自然是一致通過他提出的‘稱賀’所有建議。
包括,上表稱賀,告祭太廟、遣使去永裕陵、永厚陵,告祭英廟和先帝。
右相蒲宗孟,甚至建議,應該以此為契機大赦天下,遣使布告列國。
不過這提議有些過于諂媚,而且,要花一大筆錢,所以被否了。
于是,都堂宰執當即全體簽押,然后由曾布執筆,寫下了一篇賀表,立刻送入宮中。
只是,他們的動作,還是稍慢了一些。
因為文彥博的賀表,在他們之前,送到了宮中。
而且是走的加急通道——直接由郭忠孝親自送抵君前。
當都堂賀表送到的時候,文彥博的賀表,已經到了御前。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都堂宰執們,分散在家中、有司官署。
光是召集他們,就花了差不多一個時辰。
而文彥博,迅速得報,迅速反應,自然比他們要快。
但,這樣一來,都堂宰執們,心里面就多少有些不舒服了。
“老匹夫!”
連呂公著都罕見的爆了粗口。
可偏偏,所有人都對文彥博無可奈何。
他是太師,是平章軍國重事!
享有位在宰執之上的特殊地位!
“伏唯皇帝陛下,承昊瓊之景命,紹列圣之丕基……”
“總角踐祚,夙彰圣質之淵懿;沖齡御極,早顯睿哲之明達……”
慶壽宮中,梁從政念誦著文彥博的賀表文字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堂中回蕩。
太皇太后半閉著眼睛,聆聽著賀表的文字。
“臣觀陛下踐祚以來,單日一御講帷,究六經之奧妙,時親法座,通百代之樞機;每覽表章,剖決如流,嘗決軍國,取勝萬里,此歷代所未見,亙古所未有也!”
“方今,陛下嗣位,慈圣垂簾,正際鼎新之時,四海承恩,咸仰垂衣之治,五岳同俗,方承圣德之恩……”
“夠了!”太皇太后睜開眼睛,打斷了梁從政的念誦。
她的臉色,變得不是很好。
因為,文彥博的賀表里,第一次省去了‘兩宮慈圣’的稱呼,而是簡化成‘慈圣’。
他是有意的?
還是無心?
太皇太后不知道,但春江水暖鴨先知。
張敦禮案后,她就已經明顯的感覺到了,朝野內外,宮中上下的細微變化。
保慈宮,威權漸長,而她的慶壽宮,則日漸沉寂。
特別是上次,向太后派人去慰問了揚王的廢妃馮氏被她知道后,當面質問,婆媳之間爆發了自元豐八年官家即位后的第一次沖突。
而上一次,向太后在她面前那般堅決,還是先帝病重臥床期間的事情。
也就是那次沖突后,太皇太后能明顯的察覺到,宮中宮外的風向,發生了些許變化。
這些變化,雖不明顯,但卻讓她心驚。
首先是,保慈宮下令,讓劉惟簡、李憲兩人,分別兼任了勾當皇城司公事、勾動御藥院的差遣。
緊接著,咸宜坊的親賢宅,傳來消息。
一隊新的剩軍,進駐了親賢宅。
且,這隊剩軍是從御龍第一將調過去的——所有人都是南征交趾的戰爭中負傷殘疾的士兵。
如今,又出現了這樣的事情。
太師上表稱賀,賀表文字,沒有了‘兩宮慈圣’的稱呼。
只剩下了‘慈圣’。
他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不得不思考、考慮。
她撫摸著懷中的貍奴,手上漸漸用力,原本乖巧的貍奴,瞬間感受到異樣,發出喵喵的叫聲。
“娘娘……”在她身后的尚宮王氏,輕聲的提醒:“還請娘娘將息寶體……”
“老身知道……”太皇太后點點頭。
在這個時候,她應該保持冷靜。
絕不能表現出任何異樣來,甚至必須比去年坤成節還要開心。
她必須展現自己的度量,彰顯自己的胸襟。
以安內外之心,以順朝野之望。
只有這樣,才有體面。
不然的話,別人就不會給她體面。
無論宮中,還是宮外!
譬如嘉佑末年,仁廟在朝野大臣的半哄半逼下,被迫立英廟為皇嗣。
但他很快就反悔了!
甚至,當著遼使的面,大呼皇后害朕、張茂則謀反。
有用嗎?
一點用也沒有!
宰執們迅速入宮,穩定局勢,然后布告外朝——官家是風疾爆發,神昏智迷,所以官家說的都是囈語,是瘋話!現在他清醒了,也感到了后悔,大家都散了吧!
至于仁廟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野上下,無人關心。
誰叫他養不活兒子!
誰叫他已多次中風,隨時都會升暇!
誰叫他看不清局勢,分不清大小王?!
他馬上要駕崩了。
所有人都已效忠于新君。
他的統治基礎,已經完全動搖。
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英廟即位后,才敢掀起濮議,并迅速得到了一大批朝臣的支持。
太皇太后很清楚,她現在面臨的局面,與仁廟當年,非常相似!
她雖然是當朝官家的太母。
可官家卻有嫡母在,而且,母子感情很好。
而她這個太母,已經老了。
一如仁廟當年,已是落日的余暉。
保慈宮卻不過四十出頭,最緊要的是,官家還很年輕。
在這樣的情況下,朝臣們若要二選一,傻子都知道選更有前途的保慈宮。
更不要說,官家的態度了。
所以,她但凡,分不清大小王,要在這個時候在宮中掀起什么波瀾來。
朝臣們會立刻和當年一樣,對外宣布——太皇太后神昏智迷,所言皆囈語。
一旦如此,她也就會徹底出局。
從此會被人軟禁在這慶壽宮中,連見高家命婦恐怕都很困難了。
“王尚宮……”太皇太后扭頭看著王氏:“事到如今,以汝之見,老身該如何?”
王氏低著頭,想了想,道:“娘娘,請恕妾身大膽,說一句不該說的話……”
“嗯?”
“妾身聽說,當初先帝曾教導官家:家和萬事興……”
“此誠至理名言!”
“便是民間的百姓,也是講究家庭和睦,一家人和和氣氣……”
“何況是天家?!”
“天家當為天下臣民表率……”王氏說到這里,就不敢再說了。
她知道的,假如太皇太后能聽得進去,自然懂她的意思。
若其聽不進去,說出來也是沒用。
娘娘的脾氣,素來如此。
她自己轉不過彎來,別人再怎么勸都沒有用!
當年,慈圣光獻想給英廟納妃沖喜。
太皇太后怎么說的?
“奏知娘娘,新婦嫁的是十三團練,未曾嫁給官家……”
一句話,堵的慈圣光獻啞口無言,從此再也不提給英明納妃的事情。
所以英廟到死,后宮都只有一個皇后。
太皇太后低下頭去。
她當然懂王氏的意思。
既然,她和保慈宮是為了馮氏起的沖突,那么,現在,恰逢坤成節,為表和睦,同時也為了取信保慈宮。
那就該把馮氏從瑤華宮中接出來,接到宮里面來,寬慰她、賞賜她。
但……
太皇太后閉上眼睛,想起了當年宮中失火后,馮氏哭哭啼啼不肯就死,反而跑去慈圣光獻處告狀,最后更是把官司打到先帝面前,一點也不給她這個姑后面子的種種。
她忍不住握緊了拳頭,在心中暗罵了一聲:“毒婦!”
“爾就該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可是……
目前,她也似乎只有這么一個辦法,能夠緩和與保慈宮的關系了。
“還請娘娘,為二大王將來著想……”王氏看著太皇太后的神色,悄然放上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皇太后聽到這句話,微微吁出一口氣,念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便這樣吧!”
“派人去瑤華宮,讓馮氏出來,準備一下,拾掇拾掇……再來參加老身的圣節宮宴!”
“但……”
“告訴她……”
“體面是自己給的!”
“不要在宮宴時,給老身丟人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