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是不敢去跟皇帝賭的。
一群貪生怕死的酒囊飯袋,哪里敢用自己的宗族來換掉陳騫呢?
陳騫真的是皇帝的親信嗎?
不,華表鐘會這種在制服高柔時立下了大功勞的才叫親信,高柔謀反的時候,陳騫做了什么?
其實呂巽都不能算是誣告,因為陳騫本身就真的參與了高柔的謀反之事。
只是因為皇帝還需要他的相助,故而沒有追究他的責任,赦免了他而已。
皇帝憑什么不敢用一個臨時赦免的人來跟群臣換呢?
就因為他是廷尉?
相比抓人的陳騫,能安排人的鄭袤或許對皇帝來說要更重要一些。
若是陳騫這次被誅族,那接下來皇帝就算不敢將群臣殺的干干凈凈,那總要有倒霉蛋陪著陳騫一同上路,那群臣如何能確定自己不會是那個倒霉蛋呢?
誰又愿意去賭這個概率呢?
跟高柔常年保持書信來往的郭彰都不敢去賭。
他在皇帝的臉上隱約看到了大將軍的神色,此刻,郭彰看向呂巽的眼神都充滿了敵意。
高柔剛剛被抓起來,皇帝這才赦免了我們的罪行,你就跳起來要皇帝處置我們是吧??
好你個呂巽,敢用我們的性命來給自己鋪路!
一個小小的呂家,連服侍我家的資格都沒有,居然也敢將我家當墊腳石?
不只是郭彰,荀顗,崔贊等幾個大臣看向呂巽的眼神也有些不對勁。
真要追究高柔賊黨,別人不好說,他們這些人肯定是要玩完的。
賊子安敢謀害吾等?!
呂巽此刻汗流浹背。
這劇本有點不對勁啊,自己不是在幫著廟堂大佬除掉陳騫嗎?他們不應該是來拜謝自己嗎?
怎么看他們的眼神都有些敵意啊?
那些人來找自己的時候,可是說的很清楚。
通過這件事,一來得到名望,二來得到群臣的好感,只要事情能辦成,美姬不必多說,往后青云直上,前途不可限量。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曹髦坐在上位,看著神色各異的群臣,心里頗為壓抑。
有些時候,他忽然就理解了自己的老丈人,難怪他動不動就想銷人戶口,在真正開始親政之后,曹髦終于知道做事時不斷被人拖后腿是什么體驗了。
目前曹髦正在做的事情有很多,鐘會這里在做宗室和聯絡外將,對付衛將軍的工作。
陳騫在淘汰廟堂里的那些酒囊飯袋。
鄭袤在舉薦能人擔任關鍵職位。
王經則是在更換整個司隸地區的地方官員。
而曹髦的事情是最多的,他在拉攏能臣,組建新的廟堂架構,削弱大族的壟斷,嘗試著迅速掌握軍隊等等。
但是廟堂里的這些蟲豸一直都在給自己拖后腿。
他們反對自己提升甲士們的待遇,反對陳騫清除奸賊,反對鄭袤舉薦賢才,也就是鐘會所做的事情還比較隱瞞,沒有傳出去,等群臣知道鐘會要釋放宗室,他們還是會反對的。
這些犬入的,自己剛剛處置了高柔,刀上的血還沒有擦干凈,他們就敢這么跳起來搞事。
要是給他們一些發育的時日,那還了得??
曹髦的表情很是嚴肅,自己的速度還是不夠快啊,得再次加快速度,哪怕是在名義上,也要將全國的大權收在自己的手里。
鐘會此刻站在曹髦的身邊,看向群臣的眼神很是不屑。
他是向來看不起這些蟲豸的,甚至覺得他們就不該來參與名士的宴會,東堂宴也是你們這些人所能參加的?
下次要設個門檻了。
而群臣卻沒有閑著,在郭彰之后,荀顗等幾個原先跟高柔走的很近的大臣也是紛紛開始勸說曹髦。
就連鄭沖都跟著下場了。
這老爺子也是沒辦法,論起來他可是主謀啊!
此刻,連他都對呂巽都有些不滿了,老夫招你惹你了,為什么要謀害老夫呢?
“陛下,高柔過去乃是司徒,群臣之首,群臣多與他有書信來往,光是這一封書信,實在不足以定罪啊,這件事還是要認真審查,豈能冤枉了好人呢?”
郭彰開口說道。
曹髦有些遲疑,他看向了宴內的眾人。
“朕先前就言,諸卿可暢所欲言,今日的事情,諸位可以說說自己的看法,朕向來是聞過而喜,但說無妨!”
宴會內不只是有這些重臣,還有很多的年輕士人。
在得到皇帝的激勵之后,這些人頓時說起了自己的看法。
荀寓起身說道:“陛下,呂君所言,也無不道理,高柔謀反,那些跟隨他作亂的大臣,豈能輕易饒恕?這些奸賊既然失去了為人臣的大義,往后遲早也要為亂的,倒不如從重處置!”
聽到這番話,荀顗的臉頓時就黑了。
好好好,這么勸諫是吧?真覺得誅族誅不到你的頭上?
而場面很快就朝著某種詭異的方向開始發展,年輕的士人以及白身的名士們大多都要求嚴懲,身居高位的大臣們卻認為要寬恕。
這大概是魏晉的年輕士人們第一次在這種公開場合里闡述自己的觀點。
最開始還有些拘束,可隨著時日的推移,他們就越來越熟練,語速極快,都幾乎要指著那些老臣來謾罵。
王祥安靜的坐在群臣之中,他看著坐在上位的年輕皇帝,眼里滿是迷茫。
他現在是真的有些搞不懂皇帝想要做什么了。
伱就不怕壓不住這些士人?
為什么要這么激勵他們來反對權威呢?你才是最大的那個權威啊,禮法若是蕩然無存,最先倒下的就是你自己啊!
鐘會滿臉欣慰的看著那些年輕士人們。
有圣王治理天下,故賢人輩出。
就在眾人爭執不下的時候,卻再次有人來到了這里。
東堂內的眾人頓時就安靜了下來。
來人有兩個。
一老一少。
老人瞇著雙眼,打量著面前的諸多名士,正是我大魏原先的太常,王肅。
而跟在他身邊的年輕人,長發披肩,眼神明亮,正是司馬安世。
曹髦有些驚愕。
而眾人已經開始起身拜見了。
王肅這老頭的名聲還是很大的,主要是對方的經學造詣很高,過去在廟堂里也是僅次于三公的存在,而現在的三公幾乎倒下,新上來的王祥,又牽扯到高柔的事情里,可以算是名存實亡,王肅的地位又一次上來了。
作為一個經學家,當你熬死了所有的同行之后,你就成為了當代的經學大家。
兩人來到了曹髦的面前,行禮拜見。
“請起,請起。”
曹髦笑著為他們賜座,王肅就坐在了曹髦的左手邊,司馬炎則是坐在了年輕人當中。
王肅剛剛坐下來,那雙銳利的眼就開始在群臣里游走了起來,迅速鎖定在了恨不得將頭埋起來的王祥身上。
王祥此刻也是險些破防。
都怪那個蠢物呂巽。
本來是要趁著王肅不在提前給自己辯解的,這廝這么一鬧,卻是耽誤了自己的大事啊!
曹髦此刻也是有些狐疑,自己壓根就沒邀請這個人啊,以他的性格,怎么還會主動湊過來呢?
他本來是想要讓王祥盡快完成自辯的,結果王肅忽然到來,打亂了他的計劃。
“王公啊,您遠道而來,還不曾休息,怎么就來這里了呢?”
曹髦問道。
王肅說道:“聽家中小輩說,陛下在東堂設宴,商談經典,老臣自幼好經,故而跟著他不請自來。”
曹髦看向了司馬炎,司馬炎笑了起來,朝著他眨了下眼睛。
他的表情看起來甚至有點小得意。
好你個司馬安世,又給我來這一套是吧??
司馬炎這都不是第一次了,關鍵是他還總覺得自己是立了功的。
曹髦看到王肅看向王祥的眼神愈發的凌厲,趕忙說道:“王公來的正是時候,眾人正在商談一件大事!”
他趕忙將眾人所辯論的事情告知了王肅,讓他來發表一下觀點。
“陛下,大魏沒有律法了嗎?還需要這些人來商談如何處置罪人?”
王肅絲毫不給眾人留情面,他直接開口說道:“這件事,應當按著律法來操辦,倘若他真的犯下了過錯,那就嚴懲,若是不曾,那就澄清,這沒有什么好說的。”
名士們有些不善的看著他,王肅卻不理會,直接看向了王祥。
“倒是有些事,是律法所不能處置的。”
“王祥,汝年長于我,我本不該直呼汝名,只是,汝欺人太甚!我實不能忍!!”
王肅站起身來,直勾勾的盯著對方,“當初我授太玄于陛下,你后任帝師,怎么敢從陛下口中誆取我的學問,對外說是你自己所得呢?!”
“你為了當上太常,欺世盜名,以我的學問來為自己揚名!”
“真以為這天下沒有公理了嗎?!”
王肅這么一呵斥,堂內頓時一片嘩然。
忽然吃到了這樣的大瓜,名士們頓時就坐不住了,王祥身邊的幾個人甚至主動讓開位置,讓王祥能直面王肅。
呂巽此刻有些茫然,那我這里的事情呢?
這還沒說結果呢,怎么都去圍觀那兩人去了?
王祥深吸了一口氣。
到了現在,他也沒有別的退路了,他站起身來,嚴肅的看著對方。
“王公我亦自幼治經,縱然遠不如您,可也有所獲,您何出此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