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罷科舉?”
甘露殿眾人皆盡無言。
光幕上后輩似是為了更加通俗易懂,還做了一個簡單的圖示。
隨三次興學的依次推進,一座座學府的標志便逐漸在這北宋疆域中出現,一直到第三次的崇寧興學,學府已經算得上密密麻麻。
推廣三舍法的作用也通過箭頭,顯示的更加清楚明白。
表示縣學的一個個藍色標志拉出了一個個箭頭,直指紫色的州學,隨后紫色的州學又拉出一個個箭頭,直指金色的辟雍,辟雍依然是用一個箭頭指向紅色的太學標志,由此一張細密的學府之網便徹底覆蓋了北宋全境。
北宋疆域內的點點光華經由這些學府收集,層層遞轉最終輸送至京都,看起來這個大網就好似在呼吸一般。
李世民直抵最前細細打量,最終似贊似嘆:
“趨治學之極盛,亦趨黨爭之極盛,貫治民之微末,則棄……”
說到這里李世民似乎想到了什么就此止住話頭,只是異常突兀道:
“這宋徽宗必不曉戰陣,亦不懂如何狩獵。”
貞觀文武面面相覷,一時間倍感莫名。
長孫皇后則是相當懂枕邊人的脾氣,于是順著猜道:
“陛下之意,是說這治學易政之舉,亦如戰陣與敵軍爭勝,如山林與虎豹爭活,須生死相搏也?”
贊賞的看了眼發妻,李世民點點頭,幽幽道:
“這宋帝居廟堂之高,遙令州縣取常平用地利以宜官學,卻不說如何取用常平地利,”
“詔罷科舉,取仕之途盡歸學校,則因科舉獲利之輩如何不生怨隙?”
“此興學猶如進軍時不攜糧草,死戰前嘉獎不均,必生亂也。”
“如此且有外敵環伺……”
李世民止住了話語不想再說下去,接下來自便是靖康亂而北宋亡。
此事后世雖未詳細說過,但從其零星之言來看,其慘絕人寰之事或書之不盡。
“陛下之見,發人深思也。”長孫無忌恭維了一句。
相比于長孫無忌的溜須拍馬,杜如晦與房玄齡則是擰著眉頭思考陛下方才所言。
明明登基稱帝如今不過才第五年,但看這北宋之政事,陛下卻反倒比他們這些精于文事的老臣更快一語破的。
以軍陣析陣事還頗有條理,再想想那宋兩黨之爭釋文生義捏造罪名一副你死我活之勢,兩人心情一時間竟沉重了起來。
需要說明的是,徽宗詔罷科舉并不能凸顯其人英明或者昏庸,這個決策更像是在新政改革這條路上,狠狠踩了一腳油門。
拜宋朝相當興盛的文治所賜,太學制與科舉制的優劣和存廢問題基本上貫穿了歷次興學。
比如慶歷興學時,仁宗就詔群臣討論教育,歐陽修等人上表力陳科舉弊端,并首次提出了三舍法,只不過當時并未得到采納。
王安石主持的熙寧興學中,新舊兩黨圍繞科舉和太學的弊端更是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絲毫不讓。
最為特殊的便是哲宗繼位高滔滔聽政的元祐年間,舊黨得勢后幾欲廢學,以蘇軾為首的廢學派對太學極端輕視,稱若是圣賢復生,則“選舉養才,其必有道,何必由學?”主張百年科舉之法不可變。
相較而言,當時力挺太學的蘇頌看法也更接地氣,首次喊出了“國家取士,行實為先”的意見,并詰問科舉“但校文詞,何知行實?”
不過關于兩者優劣存廢之議當中最有遠見的還是第二次興學時呂公著的意見,在科舉正盛的神宗一朝他上表勸告,請神宗“先建學校,兼而行之,學校進者歲增,科舉取者歲減”,這樣花上一二十年便可以保證從科舉到學校的平穩過渡,但可惜后來兩黨斗爭愈發酷烈,這份意見也被束之高閣。
而關于徽宗為何選擇如此激進的做法呢?
現代知識告訴我們,改革是利益的重新分配。
但封建時代自上而下的改革則不同,由皇權和朝堂發起的改革本質上是利益的互相妥協。
變法新政既想求國家富強,又想求士人滿意,還想求個人好處,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一次次變法中受傷的永遠只有百姓。
而當百姓再也榨不出油水的時候,再無妥協余地的新黨就只能向舊黨發起決戰,科舉就此取消。
事實上回顧宋史,因為封建時代變法本身的軟弱性,導致所有變法最終都只會變成對下索取,與三次興學相對應,宋朝的第一次苛捐雜稅激增就發生在仁宗一朝。
而北宋的第二次苛捐雜稅激增恰恰就是宋徽宗時期,而且這還是建立在并未廢除仁宗一朝雜稅的情況下,普通百姓的生活慘況和地主們兼并土地的盛景已可想而知。
宋徽宗和蔡京執政時的極度腐敗在咱們歷史課本上都有,故而此處就不再贅述,最廣為人知的便是《水滸傳》當中的智取生辰綱。
水滸傳的故事是施耐庵根據宋江起義記錄加工而成,但生辰綱這道苛捐雜稅在徽宗時是真實存在的,而且相較于當時境況只能算九牛一毛。
失去了科舉掣肘的太學制度也飛速腐敗。
事實上神宗的元豐年間太學就已經滋生腐敗,虞蕃訟案中虞蕃怒噴三舍法“非以勢得,即以利進”,引得神宗下令清查,最終查出連參知政事和開封府尹都有牽連,形成了震驚一時的元豐太學獄。
徽宗廢了科舉后,太學也很快偏離了三舍制以行實取士的初心,定“八德”取士,時人非議“利貴不利賤,利少不利老,利富不利貧”。
在單靠三舍法晉升的情況下,奔競賄賂之風大起,學術腐敗之風難剎,在公平這一點上比起來科舉反倒遠遠不及。
而地方上的州學縣學在財政上更是困難,地方地主聯合官員侵吞學田更是屢見不鮮,于是十六年后科舉又重新舉行。
雖然最終崇寧興學本質上也是以失敗告終,但整體來說徽宗時還是繼承了前兩次的變法,將王安石抬到了孔圣人的身側,并最終推進出了北宋興文的終極形態。
其實回顧三次興學,雖然能列出來一百條缺點,但單單王安石喊出來“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跨時代的指導思想就已經值得肯定。
王安石是真正意義上點燃北宋變法興學之火的人,但恐怕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這變法能走到哪一步。
畢竟教員說的相當明白,變法改革這事兒不是請客吃飯。
由上而下單靠皇帝一條圣旨推動,想要不流血的完成利益分配,幾乎在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失敗的結局。
孔明感覺嘴巴里有點發干,端起來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但猶覺不夠,最終就這么捧著沒水的水杯發呆起來。
面如平湖,但心中卻好似有驚濤駭浪與奔雷搏擊,無論是那王安石的大膽之言,還是后世那人對變改之事提綱掣領之見,都讓孔明難以平靜。
短短不過片刻的“漫談”,給他所帶來的震撼比之前那燭影斧聲要大得多。
處處似乎都在說治學,但又似乎都不是在說治學。
細處言語耐人尋味,驚人之言更是值得細細琢磨,于是最終孔明扭頭,撞上了龐統苦笑的眼神。
“便無那萬全之法?”
龐統單刀直入問道。
“那范仲淹志趣高潔,這王安石亦是能為天下不惜身之人。”
孔明說起來這兩個名字也多有慨然,隨即道:
“但你我皆不能求天下之人皆如這二者有圣賢之心高潔之志。”
龐統默然,但他身側的魯肅則頗為振奮,聞言笑道:
“若天下人皆如圣賢,那我等還需如此勞累作甚?”
他如今應劉備孔明所請,掌太學諸事,因而如今之所見對魯肅來說可謂開辟另一天地,諸多教學之法恨不能現在便返回太學頒制試上一試。
魯肅的笑言也讓眾人不再掛懷,畢竟從這光幕所見,求人人皆為圣人這件事在后世也做不到。
而且……孔明琢磨著,無論后世華夏與周邊鄰國復雜的形勢與恩仇,還是那科技之神鬼莫測之威,恐怕也都讓這類問題變得更加復雜了。
法正從抄寫中抬起頭來,不屑道:
“天子宰輔變法,卻要累一累黎民苦一苦百姓。”
“一邊與天下百姓說著萬載圣王之業,一邊苛捐雜稅不停令黎民無生計。”
“此般變法于后世或有得,然對彼時百姓或不如不變也。”
法正的這般感嘆倒是讓張飛馬超聽了個明白。
馬超當下便有點遲疑道:
“既如此,何不令鐘鳴鼎食之家出余財以為天下利而鑄賢名?”
張飛大笑,猛拍著馬超肩膀道:
“那宋人喊的好聽,結果竟連雜賦稅都不愿減上一減。”
“孟起你要汝等出家資,倒不如請其去死來得簡單也。”
劉備看著被拍的東倒西歪的馬超笑笑,也贊同道:
“翼德說的粗俗,然讀史見孝武皇帝算緡告緡令所生事端,亦可為類比。”
說罷也是感傷道:
“吾等此前見這唐朝舊事,多有感慨其不鑒前朝之禍。”
“然今見這宋史……”
沉吟了一下,劉備干脆也再撕一紙條揮筆寫就,隨后團成丸屈指彈入光幕。
劉備:這宋勞民至此,不覺二鳳所言君民舟水之言猶在耳也?
沉思中醒過來的李世民頓時感覺眉毛跳了一下:
都說了喚朕陛下即可,竟這般難也?
不過想想昭烈帝乃是武侯主君,且若算年齡這昭烈帝也大了自己幾百歲,李世民也選擇暫且不去計較,而是先感了一下:
“能作《沁園春》者,真乃千古之奇人也,朕亦不如也。”
其人對變改之議,言語雖直白但頗值得回味,僅僅八字便道破新舊之替那不死不休的局面。
自己看法與其相似,但言語不可謂不繁復。
房玄齡沒有陛下那么多感慨,選擇從基本點入手,贊嘆道:
“國家取士,行實為先。如此良言當題之于國子監也。”
杜如晦插嘴道:“若題于學校,當略微修改,若作讀書人,行實當為首,如何?”
“不成不成,還是繁復了一些,依我看這行實之論,猶如《尚書》所言,非知之艱,行之惟艱,若欲成行實,當知之行之方能實之。”
魏征也插入議論。
房杜二人皆覺得有些道理,于是干脆反問:“那當書何?”
在一旁聽著的李世民當即義不容辭道:
“知行合一,以實國民,如何?”
三位大臣琢磨了一下,當即便也拍板通過。
杜如晦更是笑道:
“陛下題字,亦可令學子議之,何謂知?何謂行?何謂實?何謂國民也?”
對貞觀文武來說,如今大唐初創可謂百廢待興,無論是變法亦或是科舉罷現在思之皆無益。
相較而言,還不如取宋興學之精華以強唐之文治來的更加實在。
光幕上只有劉備孤零零一句話讓趙匡有點掛不住臉。
畢竟別的還好說,宋唐相隔也就百來年,結果輕易便將唐興之始的貞觀舊事忘了個干凈,屬實不應該。
當下也是在石桌上寫字,表示自己定然不忘昭烈帝之提點云云。
趙光義眼見兄長的殷勤,看似為兄長叫屈,實則彰己之功道:
“兄長何憂?我宋文人亦有言,祖宗不足法!”
“這劉備所言唐文帝之舊言,亦未必能作條陳也。”
趙普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選擇閉嘴讓官家自己處置。
趙光義看到在石桌上忙完的兄長轉過了腦袋。
兄長臉色雖黑,但趙光義向來擅長察言觀色,還是從其中讀到了兄長的表情。
其中有訝然有欲言又止,有不忍還有幾分釋然,最終開口道:
“汝此時這般癡傻之態,是偽還是真?”
趙光義頓覺莫名其妙,但還是小心道:
“臣弟得官家眷顧,已好也。”
趙匡真心實意搖了搖頭道:
“若非癡傻,何有方才所言?”
說罷趙匡心中則是多有思索,莫非方才那幾拳頭真將其打壞了一點?
不過這些都暫且不需放在心上,趙匡回頭吩咐道:
“若擒李煜,當以禮遇,并召錢俶,偕來汴梁。”
方才后世所言他也簡單總結出來了。
搞教育,很花錢。
李煜和錢俶,應該愿意略盡薄力才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