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阿正，河仔早有懷疑。
這小子雖然一直裝作若無其事，但河仔帶了他幾個月，還是能看出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阿正對幫會有一種莫名熱忱，積極主動地參與銅扣幫的一切活動。像是供奉拜神，幫會里的小子們都不想去，銅手老大卻命令每人每月去拜神一次并做登記，否則視同叛變。
在幫會宅子的神堂里，供奉著三位神明。
居中是正襟危坐的威嚴堯神像，堯神左側是立于龐大虎首上的黑色虎首與圣堂之主，右側為舉起一束麥穗、懷抱裝有水果與鮮花籃子的金光圣母。
堯神維系天地秩序，為統領萬物之神，拜神必先拜堯神。
圣堂之主，掌賞善罰惡，主持公道。
金光圣母，保佑財源廣進，年年豐收。
老大銅手對此極其重視，不僅要求人人拜神，還得在三神像面前，在神明見證下復誦入幫誓言。
“絕不泄露幫務。”
“絕不同幫相殘。”
“絕不私下搶劫。”
“絕不私吞財貨。”
“絕不違抗調遣。”
“一旦進幫，未有幫主允許，絕不出幫。”
對于這一儀式，不少幫眾都覺得很煩，卻又不得不照做。
河仔知道，這是一種對眾人加強約束的手段。當著三位強大神明的神像，每個人發誓和說話時都會感受到神明帶來的壓迫感。
祭拜時，阿正總是恭恭敬敬，一板一眼，那副端莊嚴肅的姿態虔誠無比。
河仔曾問他：“你真信這些神明？”
“信。我是堯神的信徒。”
“我對神明是尊敬的，不過拜堯神真的有用嗎？我一直很好奇，像是你們這樣祭拜，到底能得到什么？”河仔好奇。
秘術國這地方是很現實的。
如果拜神有用就拜神。像是過去圣堂之主會降下圣光，而四海廟的龍祖則會托夢解惑，當前炙手可熱的路燈社祭拜的雙面的門之神會從神像上凝聚金銀鑰匙……
但堯神卻似乎從未在祭祀儀式中顯靈。
這位神秘莫測的神凌駕于諸神之上，距離普通人太遠，倒是超凡者提及堯神格外謹慎小心。
阿正擰著眉說：“大多數神明需要人先獻上信仰，然后通過不斷舉行祭祀儀式，從而獲得神明恩賜。”
“與祂們不同，堯神大人是世界的仲裁者與捍衛者。不論是圣堂之主、金光圣母還是鹽夫人的信仰，亦或是如今正在流行的惡魔們，都是得到堯神許可，才得以在人世間傳播的。”
一向話不多的阿正，這次卻罕見地說了很多。
“其他神明是需要拼命獻祭和狂熱追隨，才能得到反饋，是信仰與力量的交換。堯神則是在締造秩序與確保活力，對每一個人——不論是否信仰祂，祂都給予饋贈和幫助。”
河仔笑著說：“可我倒是沒覺得，堯神給了我什么幫助啊。”
“你能安全地生活在秘術國，就是因為堯神的存在。”
阿正平靜地說：“秘術國是信仰混亂的諸神與惡魔共存之地。哪怕我這個外地人也知道，過去大量的孩童都被各秘術組織拿去做實驗消耗品，黑色圣堂每年會消耗掉上百個小孩，更不用說其他以幼童和少女鮮血獻祭神明的信仰團體了。”
“如今的秘術國，昔日最讓人恐懼和強大的黑色圣堂，他們給予幼童‘人’的待遇，培養他們成為自己人，采取更加溫和的方式希望他們效忠和奉獻……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而是因為堯神在天上俯瞰。”
“各組織減少了大規模沖突，哪怕幫會也不敢隨意殺人，綁架和謀殺大幅度減少。各大組織都想要脫離原本不法幫會的身份，希望能向復活王國靠攏，乃至進入豐饒的堯國謀求發展，就是堯神大人的威懾，以及給予的希望。”
“堯神的存在，就足以改變整個秘術國。”
阿正頓了頓：“這就是堯神大人對于普通人的意義。”
河仔聽得啞口無言。
這家伙到底是讀過書的少爺，居然將那么復雜的事講得這么好。
阿正說的沒錯。
河仔知道，銅手老大并沒想將銅扣幫做大做強。
銅手將所有人的管轄權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就是準備用幫會當一個跳板，賺夠了本金就會去做正經生意，所以做的都是風險較小的帶貨活兒。
這次攀談，讓河仔意識到阿正懂得很多。而且，他說的有一句話讓河仔聽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你能安全地生活在秘術國……
他說的是你，而不是我們。
潛意識里，這家伙就沒將自己看成是銅扣幫的人。
從這以后河仔就一直在留意觀察。
然后他發現了更多端倪。
阿正與幫會其他人沖突時，動作簡潔有力，下手狠準，不依靠天生神力蠻干。說明他搏斗經驗豐富，或者接受過專業指導和訓練。
他對幫會小妹們的喜歡卻不會直接拒絕，而是與她們都保持著“好朋友”關系。河仔找借口和這些小妹們聊過，阿正經常從她們那打聽幫會的事。
阿正很少談及家里情況，但他對那位追隨惡魔的父親，倒感覺不出討厭和憎恨。
對于阿正的身份，河仔心里存疑。
不過無所謂。
混幫派，討口飯吃而已，管那么多閑事干嘛。
阿正聽得一臉吃驚：“我隱藏得那么好，竟然都被你發現了？”
河仔不得不告訴他，其實他還有很多改進余地。
“明白了，我會想辦法彌補這些缺陷的。”阿正一臉沉重地點頭。
河仔問他：“你來是要抓我的嗎？”
“不。”阿正搖頭，以一種大人語氣說：“本來銅扣幫的幫眾都是一群小孩，安置教育也是治安所要考慮的一個麻煩。你既然已經完成了轉變和就業，倒是省去了我們的幫扶了。”
河仔松了口氣。
雖然他并不怕坐牢，但飛鳶小屋的生活還是要舒服得多。
河仔邀請阿正去小屋里做客，遭到婉拒。
“我這次是順路過來，在執行一個任務。”阿正說：“你知道盤水河浮尸吧？”
河仔說知道的。
盤水河是秘術國最大的河流之一，它在大地上蜿蜒盤踞，最終構成一個巨大的螺旋，在空中俯瞰非常壯觀。
而在這盤水河里，最近一年出現了不少漂流的無頭尸體。
死者都是年輕男性，頭顱至今都沒有找到。
河仔之前聽采風員們說起這事，他們對夸父追日也有擔憂，畢竟長跑者經常夜晚在河邊扎營，萬一遇到什么危險就麻煩了。好在這事似乎并未影響到運動員們，也沒有出現異常或人員損傷。
“你們經常在河邊安札休息。”阿正問道：“周圍有沒有看到可疑人物？”
河仔說沒有。
不少人都懷疑，要么是惡魔所為，要么是水怪們干的。由于有夸父罩著，大家也不怕有什么事。
就在阿正調查完畢要走時，河仔還是詢問了一句：“你知道宅靈嗎？”
“知道。”
“要怎么把宅靈趕出去？”
“好像不行，除非將房子徹底燒掉，她們總是躲在屋子里的奇怪地方。”阿正表示：“搬家吧，這個有用。”
搬家是不可能搬家的。
河仔只能學會接受宅靈的存在。
在秘術國生活，就得腦子靈活，一根筋會活得很辛苦。
鴿師傅對宅靈的評價是：“不用管她，當她不存在就行。”
“你嚇到了她，她就會變成可怕的怪物模樣，以給自己壯膽。宅靈就會在里面到處搬家，從壁爐里搬到天花板，搬到地板下，再搬到床下或者便所……反而更麻煩了。”
河仔發現，宅靈平時都不怎么現身，只是垃圾堆里的過期食物有時會消失。還有半夜有時候他會覺得，胸口會有一些沉。
他偷偷看過。
宅靈是一個穿著白上衣黑長裙的少女，她身材消瘦，披頭散發，眼睛像貓一樣。她總是一臉擔憂地看著自己，會用手感覺自己的呼吸，然后露出松了口氣的樣子。
按照鴿師傅的話，宅靈不喜歡換住宅，而且害怕與新面孔打交道。
她們希望室友一直都是原來的屋主，對屋主的生命安全非常在意。如果房屋徹底空置和長期無人居住，饑腸轆轆的宅靈就只有搬出去，尋找下一個房屋寄宿，而這一過程讓她們總是緊張不安，因為她們膽子非常小。
宅靈吃變質食物和殘渣也能活下去，對生活的要求非常低。
河仔就覺得很奇怪：“看起來她并沒有什么害處，為什么會讓之前的屋主都待不下去了？”
“因為吵架。”
鴿師傅揮了揮翅膀：“前面的屋主，都覺得很多問題是來自于宅靈，像是遲到，家里找不到東西，做噩夢，工作失敗……然后用各種方法想把她趕出去。”
“宅靈越是受到驚嚇，越是會變成怪物保護自己，所以就變成了擁有爪子、尖牙和長嘴的恐怖形態，把他們嚇跑了。”
河仔不由想到，如果和她好好相處呢？
對她好一點，對方會不會就變得乖巧一點呢？
于是他開始特意準備食物，麥餅和番茄都給宅靈留一份，放在她居住的爐子邊。
這些食物開始都一動不動，直到腐敗之后才會被吃掉。
河仔晚上也頻繁醒來，想要和宅靈打招呼。
不過每次他醒來一開口，宅靈就會迅速逃走，根本無法抓住她。
于是河仔放棄了，開始專注于自己的工作。
雖然身體緣故，無法成為一名運動員，但河仔在晶相拍攝上卻不差。
小屋里配備了一臺最新的長距離晶相，外形就像是一個大號的長望遠鏡。
通過固定在窗口的基座，河仔可以靈活地調整鏡頭方向和光線角度。
在空中的幾年時間里，河仔變成了一名優秀的晶相操作員，他拍出的很多晶相都被刊登在《沙城邸報》上。
其中大多數是奔跑的人們，不論是現身于人們中的高大惡魔夸父，還是第一位傳奇運動員伯毅，亦或是后面越來越多的其他參與者，在地上形成一條長龍，在空中看起來本就是一件震撼人心的事。
其實要做到隨行拍攝很不容易，飛屋在低空飛行會出現輕微顛簸，要確保晶相裝置的相對穩定很難，而且加上霧靄和光線影響，要抓住那關鍵的一刻拍下需要技巧和運氣。
河仔耐心地打磨著自己的技巧，同時也沒有忘記投喂宅靈。
有一天他醒來，忽然覺得頭疼欲裂，全身失去力氣，甚至沒辦法去拿箱子里的速效救心丸。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渾身開始變得冰冷，他幾乎感覺自己快死了。
鴿師傅急的在籠子里撞來撞去。
“堅持，堅持一下，馬上，馬上就能飛到最近的城邦！”
可飛鳶小屋的速度在空中根本快不起來。
迷迷糊糊，河仔看到壁爐里鉆出了一個黑白兩色的身影。披頭散發的宅靈小心翼翼走到床邊，好奇檢查著自己的身體，然后她開始在屋子里忙忙碌碌……
醒來后，河仔只覺得身體恢復了不少。飛屋降落在兄弟會的農莊里，醫生已經給他看過病，確認已經沒有大礙，只是需要多休息。
所有人走后。
“多虧了宅靈，你得好好謝她！”鴿師傅提醒說。
河仔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黑漆漆的壁爐旁，敲了敲墻壁：“謝謝。”
壁爐里倒著垂下來一個少女的頭，她一頭長發落在爐灰里，蒼白的少女面頰上，灰色的眼睛還是那么大，鼻子和嘴都很小巧。
“嗯。”
宅靈飛速鉆了回去。
從這以后，河仔和宅靈慢慢變成了朋友。
宅靈自稱叫做爐餅愛，這個名字就代表了她的愛好，喜歡住在壁爐或爐火堆里，愛吃餅。
之所以吃腐爛食物，是因為這樣免得被罵小偷，腐爛食物人是不碰的，但宅靈可以吃。
“那就叫你小愛吧。”
河仔拍著胸口說：“大家以后就是室友了，是好兄弟。你救我一命，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嗯嗯。”
小愛膽子還是很小，只要有外人在，她就絕不現身。只有在鴿師傅和河仔面前，她會出來透透氣，吃點東西，然后吹吹風，好奇地透過窗戶看向窗外。
對于外面的世界，她沒有一點向往，倒是一直很擔心。如果這個屋子飛得太高太遠，壞掉了，她就無家可歸了。
“不用擔心，會定期維修的，相信鴿師傅。”
河仔安慰她說。
后來，小愛學會了揉面做餅，學會了做飯，看書，甚至學會了使用晶相。
更讓河仔吃驚的是，小愛居然會一點一點長大，當河仔變成了一個大男孩時，小愛也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大姑娘。
她的長發扎在腦后，還是穿著不變的黑白長裙，但是蒼白的臉上不再害怕，做餅的時候還會哼歌。
唯一的破綻就是她裙子下面，有時里會露出一條像是影子般的黑尾巴。
“奇奇莫拉就是這樣的，如果被討厭和害怕，就會低落變得很可怕……現在我才知道，如果被照顧和喜歡，就會變得更接近屋主喜歡的樣子，真神奇。”
有一天，甚至小愛興奮地說，她變成了被堯神認可的英雄。
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河仔感覺到很奇妙。
如果人人都喜歡宅靈，那么她們就不是怪物，而是人均可愛少女。
但要做到這一點很難。
因為喜歡和照顧奇奇莫拉，必須是發自真心。
最初見面時，宅靈都會非常警惕和害怕，不同宅靈適應屋主的時間也不同。有的宅靈一嚇到就會變成各種各樣的怪物，有的宅靈又是天生自閉，不肯說話……
“在宅靈里，我超大膽的。”
小愛自豪地說：“她們其他的，哪怕遇到老鼠也會變成怪物。我就不一樣，過去我經常和老鼠交朋友，宅靈們都覺得我不要命了。”
河仔對此無法評價。
他倒是能感覺到，和宅靈一起生活很放松。
宅靈不像普通人那樣，會有各種各樣的心思，會隱藏身份，會離開。對她們來說，居住的房子就是所有的世界，你總能找到她們。
河仔有次好奇問她：“宅靈來自哪兒？”
“就是從房子里誕生的，但是要很多很多年。不過我們來自于一個被毀滅的世界，過去的記憶都被刪掉了……我們是被堯神大人接納后帶過來的。”
小愛露出回憶的神色：“外面很慘的，大家都擠在一起，像是被塞進壇子里的果醬，昏昏沉沉的，非常難受。”
“能來到這里的世界真是太好了！這里很寬敞！還能遇見你！”
“贊美堯神大人！”
河仔這才知道，原來宅靈的到來竟然也是堯神的力量。
他這次真切體會到，自己生活的軌跡，其實無時無刻都在受到堯神的庇護和牽引。
如果沒有小愛，自己上次可能就已經死了。
或者更早，在銅扣幫，自己就被老大賣給秘術師做實驗了。
能好好地活著，有一個不離不棄的朋友，有一個重回正軌的人生，都繞不開堯神的偉力。
河仔心里默默祈禱。
堯神大人。
謝謝您，謝謝您的一切。
今日一更……細綱還得捋一捋，明天恢復二更。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