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王宮南門駛出。
進入紅樹林中,可并排通行四輛馬車,水泥硬化的永備道路。
方孝孺坐在馬車內。
透過玻璃窗,看著明媚陽光,透過紅樹林枝葉縫隙,灑下的斑駁光影。
孩子們騎著自行車,一邊向前,一邊歡快笑著。
不知為何。
他總感覺,這里每一處都是這么的好,讓人舍不得離開。
他喜歡這里的人文、自然、林立的,讓人看著心驚的工業。
但即便再喜歡。
他也不能像普通百姓一樣,偷偷摸摸遷徙離開大明。
百姓有權力,尋找一個,更能庇護他們,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的政權。
但他身為讀書人。
不能離開。
讀圣賢書,就是為了忠于君王,匡扶天下,造福百姓的。
若是他因喜歡燕藩的一切,而選擇離開大明。
那就不配做個讀書人。
也玷污了,十年寒窗苦讀的圣賢書。
方孝孺輕輕拉開窗戶。
讓窗外舒爽溫和的空氣,卷著樹木、青草的芬芳,和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吹進來。
斑駁的光影灑在臉上。
柔和的讓人毛孔舒展。
方孝孺輕輕閉上眼,回味著這幾日在燕藩看到的種種,這是他回到大明后,努力的榜樣,奮斗的動力。
同時,想象著,如今的燕王朱老四有什么不同。
彼此見面后,如何說,才能讓燕王回朝走一走,看一看。
燕王是個念舊的人。
示范區百萬蒙古百姓,曾隨他南下,幫他,這些年,從羊毛毯子、廉價的御寒爐子等等,給蒙漢雜居示范區多少好處?
更是一個,心里裝著中原所有百姓的人。
燕王做事手段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但自從悄悄去土橋村試探開始,這么多年,以他對燕王的了解,燕王內心,對中原有很深的情結。
否則,這些年就不會一船一船的把糧食運回去,默默平抑日益飛漲的物價。
燕藩的工業如此發達。
類似耕犁、鋤頭、鐮刀這類鐵制農具。
依托燕藩如此龐大,就連鐘表、自行車這種極為精密的東西都能制造,結構簡單的農具,恐怕更是不成問題。
朝廷完成鄉土村社建設經驗總結,培養出足夠實干的官員,全面推動鄉土村社初期。
來自燕藩的廉價農具,就被批量販運回中原。
為成千上萬,初步完成鄉土村社的村莊,提供了十分大的動力。
這些廉價好使的鋒利工具,使鄉土村社在極短時間內迸發出極大的效力。
可當朝廷鄉土村社建設,進入末期時。
來自燕藩廉價好使的鋒利農具就消失了。
轉而,燕藩只是將一船一船的廉價鐵錠販運回中原。
對于燕藩的這種轉變,他還做過調研。
最終明白燕藩在農具、鐵錠上這種轉變的原因。
鄉土村社大規模建設初期,大明境內傳統的鐵匠鋪子,根本無法滿足,百姓對鋒利農具日益增加的需求。
所以燕王統帥的燕藩,大規模為中原百姓提供廉價的農具。
再加上遍布大明的鐵匠鋪,手工打造農具,滿足了中原龐大農民群體的需求。
鄉土村社建設進入尾聲時,轉為只提供鐵錠。
燕王是在保護,中原那些以打造農具、廚具的手工業匠人。
賣經過深加工農具的利潤,總比直接賣鐵錠更賺錢吧?
燕王一個能把燕藩工業區搞成如此規模的人,難道不懂這些?
說到底,還是燕王對中原百姓有著很深的情結,寧愿少賺錢,也不想因為燕藩的廉價農具,沖擊中原的手工業從業者。
說服燕王回去走走看看。
看看中原百姓,還在普遍吃著窩窩頭果腹。
看中原百姓,還普遍無力供養孩子去讀書。
更別說,去大劇院觀看舞臺劇,充實精神。
省錢買自行車、鐘表了。
或許,當燕王看到中原百姓的普遍狀況后,可以稍稍放下這些年,來自大明或明或暗針對的委屈。
多幫襯一下大明。
也讓大明,早一日,消除迂腐、虛偽、勢利這些陳腐之氣,能夠扔掉壓在中原百姓,幾千年積攢的沉重包袱,輕裝上路。
方孝孺思緒起起伏伏時,馬車停下。
原來已經來到海軍大營營門外了。
這是他抵達燕京后,第一次來海軍大營。
不同于朝廷那邊,木質柵欄建設的大營。
燕藩的水泥、制磚高度發達,大營的高墻,完全用水泥和紅磚建造。
長長的營壘墻壁十分高。
相隔十幾米,緊挨城墻,還佇立著一座座比營墻更高的小型堡壘。
目視可見,身穿白色海軍軍服的將士,背著火銃,認真值守,戒備著周圍一切。
“王妃,請!”
方孝孺被說話聲吸引,視線循聲轉移,就見一名值守的隊官,沖徐妙云的馬車,舉手敬禮后,向后退了一步,揮手。
營門兩側站崗的將士,迅速移開門口的粗木欄桿。
燕藩海陸軍不光軍服發生了細微調整。
敬禮之類一些軍中小細節,這些年也調整了。
就比如敬禮。
已經由傳統的捶胸禮,改為舉手,傾斜指向耳尖的方式。
他詢問過原因了。
世子告訴他,軍中救護隊中,新設了女兵。
燕藩認為,女子在救護中更細心,更容易安撫受傷將士,同時,燕藩的人力十分緊張。
女子不光可以進入軍中救護隊從醫。
還可以從事其他行業。
比如擺攤。
教書。
在工業區,一些輕松的環節,也有很多女性參與工作。
總之,在燕藩,女性創造了巨大財富價值。
和中原女性,只能做男人的附庸,相夫教子,有著很大的區別。
根據他了解,在燕藩,女性已經對家庭經濟來源,產生了十分大作用。
經濟地位提升。
燕藩女性在家庭地位、民間社會中的社會地位,也得到了很大提升。
正是由于女子救護隊的出現,軍中原本的捶胸禮就不合適了。
種種細節,足可以看出,燕藩這些年,不光發展民生經濟,對軍隊建設也沒有落下。
方孝孺審視打量著營門站崗的幾名將士,乘坐馬車,第一次,進入燕藩海軍大營。
一排排樹木后,一排排三四層不等的紅磚營房聳立著。
馬車行使在兩旁栽種樹木的營內硬化道路中。
不時遇到,三三兩兩,身穿白色海軍軍服,帶著不同肩章的海軍將士。
年輕的士兵,一邊行走,一邊低聲交談。
剛毅的臉上,時不時露出笑容。
即便日常行走,高大身形都十分筆直。
無不彰顯,這支成立不過數年,年輕軍隊的精神面貌。
每當王妃的馬車、世子、郡主的自行車經過時。
臉上洋溢著蓬勃朝氣的年輕將領,都會第一時間停下交談,立正轉身敬禮。
眼神中的敬重、崇拜、感恩,他可以看的十分明顯。
在這些將士身上,他沒看到,大明軍中將士那種兵痞氣。
相反,總給他一種‘文明’的感覺。
仿佛,這些人,不像是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軍人,更像是一個個知禮守儀的讀書人!
在一個個所見的年輕面孔上。
他竟然感受到了書卷氣?
馬車一路來到海軍軍港碼頭。
譚淵、張武、俞靖、呂珍、葉琛等海陸軍將領已經在這里等著了。
徐妙云的馬車停下時。
一群將領快步走到馬車側門幾步外,立正站好。
王宮的車夫打開門,徐妙云從馬車內下來時。
“敬禮!”
譚淵鏗鏘聲響起同時,海陸兩軍,數百名將領紛紛立正,舉手向徐妙云敬禮。
徐妙云含笑點點頭。
看著譚淵、柳升為首的陸軍將領,笑道:“王爺雖然從未嚴令禁止迎來送往,可你們跟他這么久了,還不知道他的喜好?小心回來看到你們不在陸軍大營,反而都跑到海軍大營,挨罵!”
譚淵笑道:“王妃,今天恰巧是我們陸軍和海軍蹴鞠聯誼比賽,我們是代表我們陸軍,來給將士們加油的,恰巧聽俞靖說,今天王爺回來,就來迎接,王爺要是罵我們,王妃可得幫幫我們……”
方孝孺下馬車,站在不遠處,看著譚淵等人。
他覺得,數年不見。
譚淵等人也變了。
不像北征草原回來時,只有為將者的蠻霸氣勢,如今,更加內斂了,竟然有點儒將的影子。
這怎么可能!
譚淵、張武、柳升這些人,他還不了解嗎?
隨著地位升高,自己努力識字,認識點字,可充其量就是認識點字。
和儒根本沒任何關系!
徐妙云含笑點點頭,“行,你們身為將領,在軍中這種單純的環境中,和從政的文官不同,雖然伱們是高級將領,但也不要習染文官那些不好風氣,王爺能對文官那些不好風氣進行忍讓,畢竟,文官要平凡和百姓、商人打交道,一些傳統風氣免不了,但王爺絕對不容許,軍中這種市井風氣泛濫。”
“遵命!”
數百將領,立正敬禮領命。
徐妙云不再說話,走到前面,望著軍港外水面。
譚淵等人誰都沒去打攪。
在方孝孺走來時,譚淵笑道:“方大人,我們知道你來了,不過軍職所在,還望方大人見諒。”
方孝孺搖頭,打量著譚淵,好奇詢問:“譚將軍,這次見面,你給希直的感覺不一樣了,不,你們所有人給我的感覺都不一樣了,能跟我說說原因嗎?”
他很想知道。
譚淵等人相互對視,不由笑了,周浪笑問:“方大人是不是覺得我們有點像你們讀書人?”
方孝孺點點頭,“希直很想知道,其中原因。”
譚淵擺手,“沒什么不能說的,這些年,我們在王爺的帶領下,從以前,只懂打打殺殺的丘八,變成了有知識的軍人,不光我們,軍中每一個普通將士,都是如此。”
嘟嘟嘟……
就在此時,號角聲響起。
方孝孺等人忙結束談話。
譚淵等海陸軍將領,紛紛轉身,身形筆直站定。
方孝孺目視著一艘滿布三層火炮的巨艦,在五艘中等戰船的護衛下,組成編隊緩緩駛入海軍軍港。
燕藩海軍戰船,這些年,已經由最初的三百艘,縮減為一百五十艘了。
戰船數量雖然縮減了。
但火力卻一點都沒有縮減。
相反,還略有增加。
原有的戰船,除了那艘已經被命名為公爵級巨艦。
原來的數百艘戰船,都相繼退役。
重新改裝成商船,出售給大明海商。
而燕藩用這筆錢,重新建造了兩種海船。
分別是侯爵級、伯爵級。
都是風帆和畜力二合一的混合動力新艦。
唯一不同的是。
侯爵級,裝配五十門火炮。
伯爵級,裝配三十六門火炮。
由一百五十艘戰船組成的燕藩新海軍,速度更快,火力更猛!
這些消息,錦衣衛都有搜集到,朝廷也都知道。
朝廷建造了幾艘公爵級巨艦后。
也在建造類似燕藩這種侯爵級、伯爵級巨艦。
但同等級別的戰艦,朝廷的火炮數量,沒有燕藩的多。
至于原因也很簡單。
朝廷沒有掌握煉鋼技術。
鐵鑄造的火炮,笨重粗大,同等級別的戰船,無法安裝如此多的火炮。
戰船緩緩靠近,停泊在軍港碼頭上。
朱棣帶著葉茂、夏時敏、蔣進忠等一群文官,從戰船走下來。
祈婳剛想跑過去,手就被人抓住了。
扭頭,又低頭,就看到滿臉挑釁的金豆子。
氣的暗暗咬牙,伸手揪住金豆子耳朵,金豆子雖然疼,可就是拽著祈婳不放。
姐弟兩偷偷較勁兒時。
朱棣和徐妙云、譚淵等人已經說完話,快步向后邊走來。
姐弟兩瞬間同時松手,乖巧站好。
朱棣距離孩子們五六步時停下,看著站在前面的楊榮。
楊榮眼睛通紅,嘴唇動動,快走幾步,噗通跪到。
“學生楊榮,拜見師傅!”
哽咽聲響起。
朱棣快步走到楊榮面前,扶起楊榮,打量著,伸手拍拍楊榮發頂,笑道:“長成大小伙子了,身體結實,看樣子,這些年沒有忘記操練,哭什么哭,其實是師傅對不起你!”
所有孩子都帶在身邊了。
獨獨把楊榮留下。
因為雄英身邊不能沒個知根知底,懂雄英、幫雄英的人。
而其他孩子,和他關系太密切了。
孩子們中間,也只有楊榮最合適。
索性,這孩子這些年在大明,沒有受委屈。
雄英的師兄!
老頭子喜歡這孩子的學識和能力。
就連大哥,都很認同這孩子。
其他人有些小心思,也不敢動歪腦筋。
“師傅不要這樣說,學生會無地自容……”
朱棣和楊榮說話時。
方孝孺默默打量朱棣。
朱老四剪了短發,這么多年了,將近三十歲的人了,也沒有蓄須。
圓領裝,最上面一顆用椰子殼制成的風紀扣,緊緊扣著。
威嚴而也不失活力。
就好像整個燕藩,處處都顯得井然而充滿活力。
“方希直!看什么,老朋友見面不認識了?”爽朗聲突然響起,打斷方孝孺思緒。
方孝孺回神,看著朱棣含笑大踏步而來,忙作揖行禮,“下官方孝孺,拜見王爺。”
朱棣一把托住方孝孺,擺手道:“行了,你方希直當初偷偷去土橋村,吃我做的飯,還跑去公祠學堂試探我,你就不是個好人,裝什么裝。”
眾人全都笑了。
方孝孺笑著,情不自禁回憶起當初的一幕幕。
目光看著朱棣。
他對這位王爺,從最開始的敵視、戒備、驚訝、再到后來的敬重、佩服……
如今,竟然成了朋友。
至少,他知道,燕王把他當朋友了。
“這次你來我燕藩,有沒有再搞刺探?”朱棣笑問。
方孝孺笑著點頭,“刺探了,這段時間,看了好多,工業區我全都看了,還去看了新編梁祝舞臺劇,其中,祝母對梁山伯說的那番話,給我的觸動很深!”
朱棣第一時間明悟方孝孺話中,未盡之言,微微愣怔,隨即笑著拍了拍方孝孺肩膀,“你方希直是個無謂生死,頭鐵的,這恰恰是我喜歡欣賞你,愿意和你成為朋友的原因。”
“能讓王爺視為朋友,下官死也無憾。”方孝孺笑著打趣:“既然希直已經是王爺的朋友,不知王爺能不能帶希直,好好刺探刺探王爺的海軍大營?”
“這有何不可,我們先去看將士們蹴鞠,然后我帶你好好轉轉海軍大營。”
朱棣和方孝孺走在最前面。
徐妙云、烏云琪格、明月、金豆子、祈婳走在后面。
譚淵和孩子們跟在最后面。
金豆子看著朱棣,拉了拉烏云琪格的手,好奇抬頭,低語詢問:“姑姑,我阿爹對這個方叔,怎么這么不同?”
烏云琪格看了眼方孝孺。
低頭笑道:“因為你阿爹知道,讀書人、官員中,類似這位方大人的,不多,只是鳳毛麟角。”
方孝孺看著兩名經過的海軍將士,站在路邊敬禮,等走過后,問:“剛剛入軍營,我就發現,時隔數年,王爺麾下的將士,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更是和大明將士截然不同,譚淵告訴我,是因為,他們現在已經成為,有知識的軍人,對此,我不是很理解……”
“等會兒我帶你去看看,你就明白了。”
“海軍加油!”
“陸軍最強!”
朱棣的話音剛落,側前方幾排樹林后面,就傳來熱鬧的喊聲。
朱棣笑道:“海陸兩軍正在進行蹴鞠聯誼賽,咱們順道去瞅一眼。”
方孝孺作一請的手勢。
跟著朱棣,穿過五排高大樹木,來到一片寬闊平整的綠蔭草地邊緣。
密密麻麻圍觀的海陸兩軍將士,黑白分明。
看到朱棣時,有將士要行禮。
朱棣擺手制止。
兩軍將士繼續給場中,相互奮力對攻的袍澤加油鼓勁兒。
方孝孺仔細觀察時。
俞靖、譚淵為首海陸兩班將領湊到朱棣身邊。
俞靖得意洋洋,“王爺,我們海軍將士,練就了在海中風浪都能釘在船上的下盤功底,說實話,每次陸軍和我們比試,總是輸多贏少,我們都不愿和他們打比賽,可譚淵、柳升、張武、周浪他們,輸不起啊,總是纏著我們,想贏回來,可次次都輸!如今,為了讓陸軍兄弟心里好受點,我們只能讓著他們。”
譚淵氣的嘴都歪了,指著不遠處的記分牌,“俞靖你能要點臉嘛,看到我們要贏了,覺得沒面子,就說你們讓著我們?”
朱棣唇角含笑,聽著海陸兩班將領斗嘴。
這群活寶,這次陸軍贏了,海軍回去后,就會拼命練習,覺得有必勝把握后,就去挑戰。
總之,雙方有輸有贏。
誰都不服氣。
看了一會后。
朱棣轉身,往前面走去,方孝孺等人忙跟上。
朱棣詢問:“希直剛才觀看,發現了什么?”
“更有活力!”方孝孺的總結十分短。
燕藩軍中的活力,是他在大明軍中所看不到的,“這種活力不光是在軍中,燕王治下,整個燕藩,都十分有活力。”
朱棣點點頭。
帶著方孝孺走到一棟四層紅磚房外。
方孝孺抬頭。
看著樓頂前端邊緣,用鐵鑄造而成的三個字:教學樓。
朱棣順著方孝孺視線,抬頭看了眼,一邊往里走一邊說道:“你的疑惑,全都在這棟小樓內。”
方孝孺跟著朱棣往內走去。
這種數層不等的磚石建筑,來了幾天,他已經很熟悉了。
沒有鋼,建不了這種建筑。
對于如今,工業能力很強的燕藩來說,這類建筑,反而比木質建筑更省錢,速度更快。
畢竟,如果要建造大量木質建筑。
就需要很多陰干的木材。
這對于迅速發展的燕藩來說,就比不上水泥磚石了。
第一層,一個大房間。
站在門口,可見里面一個個書架。
有海軍將士,或站在書架前,或坐在桌子前,靜悄悄認真看書。
方孝孺眼中震驚一閃而逝。
這么多書!
即便是他家都沒有這么多書!
朱棣低聲道:“這里面的書,和你們讀的書有很大不同,除了少量我們認為有可取之處,重新修訂的先賢書籍,剩下的,更多是各類雜學書籍,比如數術、以及數術在農田水利、建筑中的實際運用,齊民要術為代表的農學書籍、歷朝歷代的工藝技術書籍,我們重新修訂的史書……”
用人民史觀,重新修訂的部分史書,已經在軍中圖書館陳列,供將士們閱覽。
不過,這些書籍只是在軍中。
并沒有在外面普及。
無他。
他不想因為這些書,招致大明精英層更大的敵視,影響現在每年五萬名額的遷民。
如果朝廷有一天,對燕藩的態度,惡劣到禁止遷民,禁止商貿。
他就會將人民史觀的史書,直接加入到,整個燕藩教育體系中。
朱棣轉身,帶著方孝孺上樓參觀。
第二層有四間教室。
匠人、農科司研究農作物的老學究,正在給將士們講解一些工學、農學知識。
朱棣帶著方孝孺,從二樓上三樓時,介紹道:“二樓是講各種雜學的,三樓是講各種軍事知識、軍事條例的,四樓……”
朱棣扭頭,詢問雍鳴,“不見你原吉師兄,他今天在這里有課?”
雍鳴笑著點頭,“嗯,今天是原吉師兄給海軍第二艦隊第三護衛艦隊講楚漢時期的歷史。”
方孝孺驚訝。
夏家大小子,都能講課了?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誰來回答一下,楚雖三戶是那三戶。”
方孝孺剛準備詢問,就聽緊挨樓梯口的課堂內,傳出熟悉的聲音。
分明是夏原吉。
方孝孺快步走到門口邊緣,只見一名海軍將士站起來,大聲回答:“三戶分別指楚國三大氏族,屈、景、昭!”
“很好!”
只見十八九歲的夏原吉,含笑自如點點頭。
隨即反問端坐的七八十個將士,“那么,亡秦的,真是這三大氏族嗎?”
“是!”
“劉邦是楚國人!”
“項羽也是楚國人!”
“陳勝吳廣也是楚國人!”
聽課的將士們,紛紛回答。
“不對!”
夏原吉一口否定眾人的答案,轉身,用粉筆在黑板寫下‘百姓’二字。
這粉筆是朱棣唯一直接插手搞出來的。
其實很簡單,就是把以前的白泥塊,用水錘搗成粉末,混合一點魚漂膠,在模具中曬干水分罷了。
夏原吉轉身看著一群聽課的海軍將士,解釋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是精英們,以精英史觀編史的狹隘觀點,如果沒有百姓,僅憑三大氏族,就能打敗秦王朝?我們已經學了一段人民史觀,看待歷史,學習歷史,就不能書上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們要從人民史觀的角度,去理解、解釋歷史大事件……”
“勞動者創造歷史,這是人民史觀最基本、最核心的價值觀……”
“我師傅,也就是燕王總說,燕藩現在的一切,不是因為他出海造成的,而是百姓跟隨他出海,所有的勞動者共同創造的。”
方孝孺不知自己怎么從海軍大營教學樓走出來的。
默默跟隨在朱棣身后,直到和朱棣一同上了一輛馬車后,馬車緩緩駛出海軍大營,行使在回宮的林間道路。
才緩緩從震驚中回神。
坐在朱棣對面,看著朱棣,“王爺,這人民史觀……”
他不敢往下說了。
等于是摧毀了精英層。
甚至摧毀了皇權天賦的那套理論!
朱棣知道方孝孺想說什么,“希直是想說,我就不擔心,這樣教育將士們,有一天,我的后代胡作非為,被將士們推翻?”
方孝孺點頭。
朱棣含笑搖頭,“我不這樣看,那些胡作非為的皇帝,為什么敢于胡作非為?無非是以為當了皇帝,就可以目空一切,把自己當神看待!”
“鄉土村社建成后,官員的官僚風氣得到了很大遏制。”
“同理,我也堅信,只要人民史觀在我燕藩軍中、百姓中,堅定不移推行下去后,精英層、君主都會產生敬畏,人有敬畏之心,有害怕的東西,才會時時刻刻約束自己,如此,后來的繼承者,即便平庸一點,但至少不會胡作非為。”
其實,就是主體思想!
“人民史觀,不但教育百姓、將士,我這一系的繼承者,也必須從小學習,人民史觀更是會被定為我開創燕國的祖制,任何人都不得動搖,我的繼承人動搖,天下人,可以群起而攻之!這番話,將來我會寫入祖制中。”
“如果有一天,我的后人,有人不知死活,敢動搖人民史觀的主體思想,那就是他咎由自取,活該!”
“只要我的后人,哪怕心里不爽,行為都堅定不移執行人民史觀的主體思想,百姓就會擁戴他。”
“燕藩的君權是天賦,但在我們人民史觀的主體思想中,天心即民心!”
上蒼看不見摸不著。
如何給帝王帶來敬畏?
還不如,目視所及,密集的百姓,對君王更具有震懾性。
當一個君主,學習了人民史觀,當一個政權下的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人民史觀時。
統治者,看著一群堅信人民史觀的人,無論做什么事,都會有所顧慮。
多考慮一下百姓的。
方孝孺沉默思考。
他無法預判,燕王這番話對不對。
也無法預判,燕藩一旦推行人民史觀后。
是讓燕國國運變長還是變短?
“希直,人民史觀這件事,我不希望傳回朝中,你知道就行了。”
方孝孺回神,鄭重點頭。
他當然清楚,人民史觀新編歷史,若是傳回朝中,會給大明和燕國的關系,帶來怎樣的影響。
下一秒,方孝孺臉蒼白,“燕王認為,未來大明一定會與燕國的關系更加緊張是嗎?到時候,燕王就會沒有任何顧慮,推行人民史觀?”
朱棣扭頭看向窗外,“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你來了好幾天,也看了好幾天,應該明白,我燕藩和大明,在很多內在的核心思想上,有著很大的沖突,我不會為了遷就大明而變成大明,我當然希望,雙方和睦相處,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可中原能不能也如此?”
“這些年,我已經沒有試圖改變中原了,但中原對我的敵意,似乎并沒有隨著我離開而減輕,對吧?”
方孝孺沉默。
燕王對未來悲觀。
此刻,他突然也很悲觀。
一會兒還得說服燕王回朝。
這個沉重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方孝孺收斂思緒,轉移話題,“王爺,為什么還要教將士們農學、工學?”
朱棣笑笑,“將士們早晚有一天,會離開軍中,學點東西,將來離開軍營,也有一技之長傍身,對了,明年,我們軍中,三十五歲以上的將士,要有一批退役……”
方孝孺瞪大眼睛。
三十五歲退役?
這可是一個士兵,最好的年紀啊!
回到王宮。
朱棣就帶著方孝孺進入書房。
眾人在外面等著,看著緊閉的書房門,全都有些緊張擔心,他們都知道,方孝孺要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