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同淵站在朱棣面前時,卻愣怔,一時間忘記了說什么。
一雙眼睛,盯著朱棣,只顧著打量了。
曾經熟悉的長發不見了。
板寸甚至能透過密而短的發叢,看到發叢下的頭皮。
新式的分體服。
黑色圓領裝,最上面一顆扭頭也緊緊扣著。
數年不見,那張依舊熟悉的臉上,雖然依舊沒有蓄須,可完全不見當初離開大明時僅剩的那點稚嫩。
剛毅間,一股不怒自威的威嚴若隱若現。
上位者氣象,給人的感覺,絲毫不遜色陛下。
或許,回中原的緣故,這位已經在盡可能收斂吧。
燕王妃穿著一身新式女裝站在旁側,后面一群孩子,看樣子很多都成家了,身邊都有了伴侶。
男孩子和燕王的裝束差不多,女子與王妃裝束一般。
雖然這種新式裝束,落在他眼中多少感覺有點怪怪的。
但絕不能否定,這種新式裝束,給人那種簡約、干練展現出的無法描繪的美感。
而這群人身上,那種勃發的朝氣。
更是令人心驚。
別的他不敢預判,但可以肯定,只燕王為首這群人的穿著,以及表現出的精氣神,就足以給大明,上到精英,下到百姓,帶來強烈的沖擊和震動!
思緒至此。
俞同淵才恍惚意識到失禮了,幸虧,他早琢磨好,以何種禮節迎接燕王,隨即……
捶胸鏗鏘道:“大明水師統制俞同淵,攜水師將領,歡迎王爺、王妃回中原!”
朱棣唇角笑意一閃而逝。
他很滿意俞靖父親這個迎接方式。
回中原,而不是回朝。
這就意味著,俞同淵沒有把他當做大明臣子看待了。
類似有這種清晰認知的人。
在大明其實并不多。
很多對他喊打喊殺的人,本質上,其實還只是把他當做大明一臣子看待。
對他種種不符合中原的行為。
更是把他當做背叛!
逆賊!
這類人的心理很別扭。
一方面,想要把他歸結為大明臣子,好以上國的身份對他施加壓力和各種詰責。
一方面,這群人還抵觸他,當初巴不得他趕快離開大明的就是這群人。
朱棣舉手回禮,笑道:“多謝俞統制,及各位將軍迎接我們。”
俞同淵和水師將領,看著朱棣舉手回禮,不由微微愣怔。
俞同淵短暫愣怔后,就了然了。
知曉,這一定是新軍的軍禮。
他們水師,接觸燕藩商人的機會多,對燕藩軍中一些事情了解的也多。
知道燕藩因為救護隊中,配置了女兵,更改了軍中禮節之事。
當然,這些新奇消息,也就他們水師內部議論一下,可不敢在大明境內到處宣揚。
現在,大明境內,從朝堂到地方精英,對于燕藩的一切新奇事情,抵觸的很厲害。
即便如此,就因為水師沒有敵視燕藩的情緒,這些年,還屢屢被朝中一些人詬病。
朱棣回禮后,干凈利落放下手時,俞同淵做了個請的手勢,“王爺,水師已經給王爺準備好了下榻的房間,等朝廷準許王爺的船隊,駛入內河的命令來了,末將親自護送王爺前往金陵。”
“好。”朱棣笑著,不可置否的點點頭,“一切聽從俞統制安排。”
朱棣轉身對海軍陸戰隊營管帶吩咐:“這里是水師大營,沒危險,派出一個棚將士跟著就行了,剩下的將士,都回船上休整。”
“王爺。”
不等營管帶領命,俞同淵就迫不及待道:“我已經為王爺海軍將士安排了營房,就在水師營房旁側,末將想讓水師和王爺海軍交流一下,不知……”
朱棣含笑看著俞同淵。
他信得過俞同淵。
首先,俞同淵和俞靖是父子關系。
其次,這些年,燕藩海商海船上的軍情司成員,也沒少向他匯報,大明水師對燕藩海軍,十分有好感這一態度。
俞同淵有這等眼界,想讓大明水師和燕藩海軍進行交流,他支持。
其實,他從沒有小氣吝嗇過。
他的理想,更希望,整個中原,整個華夏,都能取得長足進步。
如果大明境內,全都是俞同淵、方孝孺、藍玉這樣的人,大明想要什么技術,他都可以給。
“好!”朱棣笑著點頭,轉頭吩咐管帶:“去通知戰船上的將士們。”
將士們也要入營。
朱棣得盯著點。
先把將士們安頓好。
一隊隊身穿白色海軍軍服的將士從船上下來,在碼頭列陣后,跟著俞同淵派出的將士,一隊隊離開。
朱棣見俞同淵及水師將士全都盯著海軍將士的軍服好奇打量。
招了招手。
一名海軍陸戰隊將士背著火銃靠近。
朱棣抬起將士的衣袖,捏著加厚的衣袖袖口介紹道:“這是我們燕藩新研制出的一種布料,使用棉和麻制成的……”
這種混紡布的啟發來源。
說起來,還是來源于福建那種,棉花和劣質蠶絲混紡布。
“我們把這種布,稱之為帆布,之所以這個稱呼,是因為,起初這種布,就是用來做戰船風帆用的,因為添加了麻,耐用性、抗腐蝕性比最初的棉布,以及后來,更換為棉花、蠶絲混紡布更好。”
“百姓學會這種棉麻混紡紡織技術后,為了省錢,就開始自行調整這種布料中棉麻的比例……”
麻含量太高。
做成的衣服,穿在身上會很不舒服。
“通過百姓自發反復調整后,最終找出了一個最佳比例,棉六、麻四,混紡出的帆布,不但具有耐磨、耐腐蝕性,同時,還有韌性好、透氣性好、吸濕性好,不像我們以前的勞動布,洗的次數多了,就容易縮水、而且,這種帆布,不容易起皺。”
“做衣服,穿在身上,版型好,將士們,以及我們現在穿的衣服,都是帆布制作。”
帆布這種混紡布。
已經取代綢緞、棉布,成為燕藩境內最流行的布料。
尤其是妙云她們這些女性最喜歡。
帆布做的衣服,筆挺,做出來的女性衣服十分好看。
“海軍軍服,之所以是白色的,是因為,根據將士們反應,經常出海,穿白色的衣服,更加清爽。”
呂宋那地方,一年十二個月幾乎都是高溫。
而海軍又要在無遮無擋的大海上,經常活動訓練。
穿白色的衣服,吸熱性差。
這個時代的人們,未必理解顏色的吸熱性。
但已經有這方面的實踐經驗了。
俞同淵為首一群水師將領聽的滿腹感慨。
朱棣指了指將士的軍帽。
這名將士干練取下軍帽,雙手遞給朱棣。
朱棣接過后,介紹道:“這種大檐帽軍帽,其實也是為了防曬,這個大檐里面,有一塊薄鋼片做成的支板,外面蒙了一層帆布。”
俞同淵伸手觸摸。
‘鋼都能這么使用了?’
俞同淵忍不住感慨。
至于帆布這么新奇的布料,沒有販賣回中原的原因。
他大概也猜到了。
燕王肯定是擔心,從大明賺走的錢太多,更加被人記恨。
饒是如此,這些年,地方到朝堂上,進一步打壓燕藩商貿的聲音也此起彼伏。
可剩下的這些,燕藩賺取利益的商貿貨品,朝廷還真不好打壓。
就比如廉價的燕藩米面吧。
一旦打壓,大明無數個城池內的百姓,連吃飯都要成問題。
就是太子爺,也不敢下這個決心!
打壓廉價燕藩米,對于大明來說,絕對是自毀長城!
其實,朝廷隨著鄉土村社建成,以及玉米種植的普及。
糧荒問題,基本已經解決了。
起初,他也奇怪,按理說,這些年,糧食供應量多了,為什么糧價反倒上漲了?
直到他和一位燕藩來的商人交流,才知道原因。
首先,朝廷這些年的錢變多了,據說,燕藩有個隸屬財部的經濟研究機構,把這種錢多了的情況,稱之為通貨膨脹。
其次,在通貨膨脹的基礎上,地方鄉土村社雖然都自建糧倉。
可這些年,大明以省府州縣地域性越來越強烈的地方保護色彩。
致使糧食等百姓產出的商品,在流通環節中出現了滯脹問題。
再加上商人囤積居奇。
所以才造成,明明不缺糧食,糧價卻飛漲,城里百姓吃飯問題越來越難,而農民的收益卻沒有增加這種詭異問題。
他聽那名燕藩商人講述這些后,剩下的只剩滿嘴苦澀。
瞧瞧,大明的經濟問題,大明自身都不清楚。
可燕藩卻研究的清清楚楚!
幸虧,燕藩研究這些,只是把大明的經濟現狀,當做一個研究案例。
試想一下。
如果燕藩真的對付大明。
都不用動刀兵。
只要斷了每年大批量燕米供應,就能讓大明怨聲載道了。
“王爺,這是燕藩的新式火銃嗎?”
“嗯。”朱棣順著俞同淵手指的方向看去,示意下,接過將士遞來的火銃,“這把火銃,我們稱之為燧發槍,在點火方式、以及定裝火藥方面,進行了一些改良。”
朱棣接過將士遞來的紙殼彈藥。
用牙咬開紙殼,小的一端,打開引火池上面的蓋子,倒入引火池。
然后迅速把剩下裝著彈丸和火藥的紙殼,從槍管前段塞入槍管中,抽出通條,頂著彈丸,塞入槍管最深處。
舉槍,按住扳機。
清脆槍聲響起。
槍聲落下后,朱棣把燧發槍遞給眼巴巴,早已迫不及待的俞同淵,“這種燧發槍的好處有幾方面,一,點火率比火繩提高了不少,一般的大風也不怕,主要是怕下雨,二、射擊速度更快了,火繩火銃,我軍中將士,一分鐘最多射擊三次,而燧發槍可以做到,一分鐘五次。”
說到這里是,朱棣唇角不由微揚。
燧發槍時代,最精銳的陸軍就是普魯士陸軍。
普魯士陸軍,就能做到,一分鐘五次。
而燕藩海陸兩支配置燧發槍的實驗營,通過不斷摸索,優化裝填順序、動作,通過反復訓練,這兩個實驗營,也已經能做到一分鐘完成五次射擊。
“當然,提高射速的主要原因,不是燧發裝置的改進,主要是紙殼彈藥的改進。”
俞同淵接過一顆紙殼彈藥。
捏了捏,紙殼很厚實。
咬開紙殼,準備親自打一槍試試時,才注意到火藥細節。
竟然不是粉末,而是細小的顆粒狀。
朱棣見俞同淵詫異,笑著解釋,“這是顆粒火藥,其實和咱們的粉末火藥成分是一樣的,呂宋那邊天氣潮濕,粉末火藥太容易受潮,我麾下兵工廠通過反復改良,做出了這種顆粒狀火藥。”
顆粒狀火藥,除了不易受潮。
略微還能增加一點火藥威力。
不過,在火槍中裝藥量太小,體現不明顯。
但在火炮中,體現就比較明顯了。
俞同淵暗暗感慨著,裝填好后,舉槍瞄準碼頭遠處的海面。
扣動扳機,槍聲響起后,又愛不釋手,仔細打量一會兒,遞給朱棣。
朱棣笑道:“這只燧發槍就送給俞叔了。”
俞同淵頓時高興道:“王爺,那我可就收下了。”
話罷,轉身交給身后將領。
看著海軍將士都已經入營,于是請朱棣去準備好的下榻之地。
邊走邊好奇詢問:“王爺,這種燧發槍制作難嗎?”
朱棣笑笑,“難,扳機用到了一種鋼制彈片,這個彈片帶動撞擊火帽,產生動力,撞擊燧石點火,而這個鋼制彈片,是制作鐘表中,技術含量最高的一個部件。”
最開始,燧發槍使用的是彈簧,被稱之為簧式燧發槍。
可制作工藝太復雜了。
價格太昂貴不說。
保養也十分復雜。
直到東旭搞出鐘表發條,兵工廠很快就發現了這種鋼的巨大價值。
可最開始,也不能使用。
直到沈家進行改良。
這種鋼才勉強能制作燧發槍的彈片。
即便如此,平均兩百六十次射擊后,彈片就會斷裂。
并且,造價依舊比較昂貴。
所以,他只是裝備了海陸兩個實驗營。
反正目前軍事對這種更優良的火槍,需求不那么迫切。
一種新式裝備,沒必要在其工藝不成熟就大量裝備。
裝配兩個實驗營,主要為了先行總結使用經驗,同時,在使用中發現不足,讓兵工廠繼續改進。
攻克技術瑕疵。
俞同淵默默苦笑。
他就是光聽,都知道,這涉及很多技術問題。
而且,這些技術,大明一樣都不會!
不過,就連燕王海陸軍都沒有批量裝備,倒也不著急。
俞同淵扭頭看著,跟隨在身后的一個棚陸戰隊將士,好奇道:“王爺,此番回朝,末將感覺,王爺麾下的兵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了,除了有軍人的威懾感,不知為何,末將還在這些將士身上,感受到一股令人情不自禁信服的正義之風,王爺是如何,把一群將士,訓練成如此?”
俞同淵終于問出。
他最想問的問題。
大明的軍人,只會讓百姓感到害怕。
但燕藩的軍人,不知為何,給人一種讓人看著放心,覺得可以依靠信賴的‘錯覺’。
朱棣微微詫異。
就是方孝孺,對燕藩海陸軍的總結,都沒俞同淵深刻!
不錯,燕藩海陸軍,不但有軍人該有的鐵血威武。
還有令百姓看了,產生可以放心依靠、信賴的感覺。
畢竟,他曾今就在這樣一支軍隊中。
知道如何讓一支軍隊,擁有這種精神。
他可以很自豪的說。
這樣的軍隊,無論是曾今還是現在,放眼天下,兩個時代,只此一支!
“其實也簡單,就是讓將士們掌握知識,我們軍中,從幾年前開始,將士們每天都要學習兩個字,這些年,所有將士都掌握了,至少一千五百個常用字,將士們識字后,就要教將士們為何而戰……”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教將士人民史觀。
但這些不能說。
俞同淵驚的張了張嘴,最后,只剩下苦澀,暗暗道:‘落后了!落后了!大明真的從方方面面落后了!’
當天晚上。
朱棣在松江口水師大營,接到朱元璋催促的圣旨。
夜深了。
從俞同淵的宴請宴會回來后。
朱棣就站在下榻的窗口,看著窗外,從海面升起的月亮。
徐妙云在洗腳盆內,泡好藥草后,來到窗邊,看著海上升起的明月,視線轉移,微微側頭,看著朱棣棱角分明的側臉,輕聲問:“想什么呢?”
朱棣回神,側頭,笑笑,“父皇在圣旨中催促咱們快點回朝,就差直接罵咱們,老頭子很想早點見到咱們,這很正常,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在想,這次回大明會發生什么事,又能在大明看到什么,雖說,這些年,通過海商了解,咱們也知道大明的現狀,可到底沒有親眼看到,這次,我想好好看看,去金陵看看,然后回江寧看看,再去周圍的鄉土村社看看,也不知道,讓不讓我看,能否成行。”
人民經濟、精英經濟論述,不能全憑他自己主觀想象。
必須有詳實的實際佐證。
而觀察大明,無疑會給他提供很多啟發和現實依據。
“其實,我也有點近鄉情怯。”徐妙云含笑,微微側身,靠在朱棣肩膀上,“忍不住想,阿爹、父皇、母后是不是老了,輝祖他們……”
朱棣笑笑,輕輕拍了拍徐妙云挽著他胳膊的手,“這回,妙繡恐怕要找我算賬了,她出嫁,咱們沒回來,你也沒回來,估計,她把這筆賬,算在我這個姐夫頭上了。”
徐妙云莞爾一笑。
妙繡出嫁,剛好是陳祖義取消帝號,和大明這邊達成商貿往來,大明商人聯合陳祖義,排擠燕藩商人最為激烈的時期。
這個時期,她身為燕藩的王妃。
怎么能回大明。
燕藩的商人們會怎么想?
而且,當時彼此競爭的十分激烈。
中原商人并不占優勢。
中原商人開始占優勢,是從中原沿海地方,用行政手段,施行地方保護時開始的。
當時燕藩商人前往大明購進貨物,總會或明或暗,受到來自地方官府的責難。
若無地方保護。
中原海商,絕不可能如此迅速,搶走燕藩對大明海貿的優勢地位。
“沒事,到時候,把鐘表、自行車、新式馬車給妙繡擺在面前,她肯定馬上忘了咱們沒能參加她婚禮這檔事,這丫頭,我了解。”
翌日。
天色微亮。
朱棣的船隊,就在俞同淵親自護送下,披荊斬浪,從松江口逆流駛入大明內陸江河中。
臨近中午。
金陵百姓紛紛涌出武定門,前往秦淮河。
“王爺就是中午回來對吧?”
“錯不了,朝廷禮部官員都已經出城了!”
“這幾天傳得事情,是不是真的?燕王燕藩,真的發明了一種,不用牛馬牽引的車子,還有一種精準計時的物件?”
“那是鐘表和自行車,俺家有親戚在方大人府中做工,方大人之前代表朝廷去給燕王送邀請函,肯定錯不了!”
時隔數年。
許多金陵百姓,迫切想看看現在的朱棣。
東宮。
美人殿。
王美人看著一兒一女狼吞虎咽,不由微微皺眉。
這幾年,她再未給太子生養子嗣。
倒不是失去太子的寵幸。
相反,太子對她的寵幸一直沒有衰減。
只是,她有自知之明。
太子妃姐姐因為生允熥殿下,再不能生養,她若是再生養,擔心刺激到太子妃姐姐。
可能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反正謹小慎微沒壞處,太子妃姐姐不在意,可常家未必不在意!
到是側妃又給太子生了一個兒子。
如今又懷孕了。
她不羨慕,如今她兒女雙全。
太子對她的寵幸不衰,已經足夠了。
王美人笑著給朱玉秀、朱允熞夾菜,“慢點,吃這么快做什么,咱們跟著你父親去洪武門外迎接,還有的是時間。”
“娘夠了。”朱允熞端著碗避開,迅速把碗中飯食扒拉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道:“我們要跟著大哥去碼頭……”
“對!”朱玉秀急切道:“娘,我想看看祈婳他們騎得那種自行車,好些年沒有見朱祈婳了,當初她抄金剛經,我不小心給她弄臟,她竟然還替我向皇祖父求情,其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朱祈婳。”
王美人臉色笑容消失,“不許去!跟著你們父親在洪武門外等著!”
朱允熞姐弟二人全都愣怔。
朱允熞不高興道:“娘,為什么?大哥都去碼頭迎接四叔,我們跟著大哥去,怎么了?”
“反正就是不準!”
王美人冷著臉怒道。
她隱約覺得,其實太子爺并不希望朱四郎回來。
畢竟,這些年,根據收到的消息,大明的發展不如朱四郎的燕藩。
“還有,伱不要和你大哥走的太近了,你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皇孫,低調,平庸才是你該做的事情,不要總跟在你大哥身后!”
大明的情況,她也了解。
這些年,整個保守精英集團,對太孫都充滿了戒備、質疑、警惕。
不敢把矛頭直接對準太孫。
無非是,父皇立國定下的皇明祖制,早早確立了雄英的正統身份。
其次,父皇還在世,而父皇對雄英的支持和喜愛,又讓保守精英集團不敢亂動。
再次,武將勢力中,有一大批雄英的支持者。
示范區,主政文武的藍玉、張玉,這就統轄這十萬精銳!
京營新軍中,丘福、朱能、瞿能、徐輝祖這些人,也都支持雄英。
再加上,常家、湯家、徐家曾今一把手栽培提拔起來的武將勢力。
這三家父輩是結義兄弟。
常家是太孫的娘舅家,當然支持雄英。
徐家則是因為朱四郎,支持雄英。
湯家則是因為陛下而支持雄英。
看似,太孫雄英在軍中的支持力量很大。
但這只是現在。
常遇春已經死了。
其部下的遺澤,還能堅持多久未可知。
而徐湯兩家,未來,隨著徐達、湯和亡故,他們在軍中的人脈網絡,還能有多少存續可就是個未知數了。
陛下、母后將來也總會離開。
但保守精英集團對雄英的戒備、猜忌、她覺得,未來隨著老一輩相繼離開,會十分激烈。
允熞不能和太孫走的太近。
只要保持低調平庸,默默無聞,等太子爺登基,她為兒子求一個好的封地,去封地安安穩穩做個富貴封王就可以了。
革新也不摻和。
保守也不摻和!
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娘,你就是膽小怕事!”
八歲的朱允熞已經有了主見,冷哼道:“我看誰敢對大哥不利,真以為四叔是泥捏的?大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你信不信,四叔的炮艦、海陸軍,馬上就能殺回大明,殺得大明血流成河!”
“我猜測,在四叔心中,大哥和雍鳴堂兄的地位差不多,要不然,四叔這么多年都不回京,為什么,這次,大哥成婚,四叔卻回來了,從這件事,足可見四叔多么在乎大哥,我們大嫂還是四叔四嬸的學生,有這些關系在,誰敢動大哥,那就是老壽星吃砒霜找死!別說什么保守精英集團,恐怕,恐怕就是父親想換繼承人,也得好好考慮……”
到底是涉及朱標,朱允熞聲音漸漸變弱。
王美人聽到朱允熞非議朱標,不由抬手抽了朱允熞一個耳光。
冷冷怒道:“我說不準,就是不準!還有,你四叔再厲害,他的燕藩也只是一個彈丸之地!今天,你必須跟著我們在洪武門迎接,不準出城!”
朱允熞起身,捂著臉,氣呼呼道:“我就要出城,我就佩服大哥。”
話罷,朱允熞轉身跑了出去。
王美人氣的起身,“不聽話了,好啊,不聽話了,我是你們娘親,我還能害你們不成……”
王美人氣的來回轉動時。
朱玉秀悄悄放下碗筷,躡手躡腳挪動,悄悄離開。
東宮東門。
“大哥,等等我們!”
朱雄英撩起車窗簾子,就看到朱允熞、朱玉秀跑著追上來。
“停車。”
馬車停下。
片刻后。
朱允熞姐弟氣喘吁吁追上來,上了朱雄英馬車。
馬車內,坐著朱雄英、朱允熥。
“大哥。”
姐弟二人氣喘吁吁和朱雄英打招呼。
朱雄英含笑點頭,指了指朱允熞臉上的紅印子,“你這是怎么了?”
“別說了!”朱允熞摸了摸臉,尖辣辣的刺疼傳來,嘴角抽抽,說道:“我娘打的,她不讓我們跟著大哥迎接四叔,還不讓我和大哥走的太近……”
朱玉秀悄悄拉了拉朱允熞衣袖。
朱允熞甩了甩手,扭頭,“姐,娘那點小心思,即便我不說,大哥還不清楚?而且,我說了,大哥也不會跟娘一般計較的。”
朱玉秀訕笑低頭,不敢看朱雄英。
朱雄英笑笑,說道:“從我四歲跟四叔去遼東時,四叔叫教育我,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不要在意,我也把這句話送給你們。”
朱允熞連連點頭。
這就是他更喜歡大哥,而不喜歡二哥朱允炆的原因。
二哥朱允炆瞧著溫文爾雅,可給人的感覺,總是很不舒服。
可大哥就不同了。
從來都是就事論事,而且度量大。
可能這種性格,就是跟四叔學的吧。
上次四叔回朝助戰北征,他還小,記得不清楚了。
朱雄英沖車外喊道:“走吧。”
秦淮河碼頭。
朱雄英帶著弟弟妹妹抵達時,已經是人山人海了。
呂本、胡惟庸擠在人群中間,看著朱雄英的馬車駛過。
呂本微哼,低語,“咱們這位太孫,不愧是個感恩的,竟然如此光明正大來迎接朱四郎。”
胡惟庸站在呂本輪椅后面,聞聲,微微俯身,淺笑低語,“這樣不是更好嘛?”
呂本唇角笑意一閃而逝,微微頷首。
朱雄英越是不和朱四郎進行切割。
哪怕他對雇工身股制這些所謂的革新不發表任何意見。
大明境內,龐大的保守精英集團,也會越發警惕朱雄英。
擔心朱雄英將來,跟進朱四郎提出的異端邪說!
這有利于允炆,取而代之!
朱樉、朱棡一群皇子皇女站在前面。
看到朱雄英從馬車上下來。
朱樉感慨道:“雄英是個好孩子,這種情況,竟然敢這么光明正大,堂而皇之來迎接老四,而且,雄英算是把老四為人處事的精髓學到了,聽說,咱們這幾個侄兒侄女,都特別信服雄英,尤其是允熞,都成雄英的跟屁蟲了。”
朱棡笑笑,知道老二埋怨大哥不出城迎接老四,低聲解釋:“老四這次是以燕藩之主回來的,大哥身為咱們大明太子,在洪武門迎接,也合情合理,若是按照一般的邦交,都不需要大哥迎接,如今,在洪武門迎接,考慮邦交,也有兄弟情誼的考量。”
朱樉微哼,“是,他是太子,處處衡量大明、自身利益,所有的一切,都要給這些讓路,他怎么就沒考慮考慮,老四這些年,為他這個大明儲君做了多少事情!要不是老四的鄉土村社,大明百姓現在連口飽飯都吃不上,北征期間,要不是老四,他現在……”
目視朱雄英靠近,朱樉及時停下來。
轉移話題,笑道:“我們家尚炳跟老四數年,也不知多么優秀了,老三,你舍不得讓孩子離開身邊,失算了。”
朱棡氣的瞪了眼。
朱老二臭不要臉,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也想把長子塞給老四教導。
可兄弟們總不能全都學朱老二這么臭不要臉吧?
老四又要在海外打拼,還得給他們撫養教導孩子?
“二叔、三叔……”朱雄英此時走來,笑著給皇叔皇姑們行禮。
“行了,免了免了。”朱樉因為朱雄英敢這個時候,堂而皇之來迎接朱棣,十分高興,欣賞,攬住朱雄英肩膀,打趣道:“這次,你四叔肯定帶了不少好東西,當做你們小夫妻兩成婚賀禮,是不是分二叔一份?”
“別忘了三叔。”
“哈哈,雄英,還有我們。”
一群皇子皇女紛紛打趣。
朱雄英笑著攤手,“皇叔皇姑,你們直接找四叔要就行了,連侄兒的東西都搶?”
哈哈……
一群皇子皇女頓時笑成一團。
引得代表禮部前來的左右侍郎黃子澄、齊泰不由側目。
相互對視一眼。
黃子澄用只兩人聽到的聲音,小聲低語,“朱四郎離開數年,在皇子皇女中的影響力,竟然與日俱增?”
皇宮。
六部衙門的官員,無心公務,紛紛走出官衙,站在官衙門口,湊在一起小聲議論。
“這位就算以燕藩之主的身份回來,應該也會第一時間入宮吧?”
“應該吧,哎,也不知又會帶回什么妖風邪氣,既然走了,還回來干什么,真以為這大明是他的,還是以為,咱們大明很歡迎他。”
“可別這樣說,聽說,整個金陵城百姓都聞風而動,去迎接了。”
“哼,一群愚民!”
“陛下都坐不住了,瞧……”
御書房門外。
朱元璋負手而立,陽光映照下,滿頭華發,身子微微前傾,瞇眼,盯著洪武門方向。
馬秀英在采綠陪同下,遠遠靠近,瞧見朱元璋期盼的模樣,不由笑著擠兌,“不裝了?不怕這樣一幕,被老四看到,有損你的父權?”
朱元璋扭頭瞪了眼,擺手道:“咱都這個年紀了,在意那些干什么!”
采綠低頭,抿唇忍笑。
馬秀英走到朱元璋身邊,瞥了眼朱元璋,視線順著朱元璋視線,看向朱棣入宮后,一定會經過的方向,笑道:“你總算是活明白了,不晚。”
洪武門外。
朱標帶著太子妃常氏、側妃呂氏、王美人以及東宮一眾屬臣,靜靜等待著。
朱允炆站在朱標身邊。
看看左右。
除了三歲的胞弟。
朱允熞、朱玉秀、朱允熥全都跟著大哥出城了。
唇角不由浮現笑容。
‘我又在父親心中加分了吧。’
他才不信方孝孺那些夸大言辭。
朱祈婳,朱雍鳴一個番邦郡主、世子,有什么資格讓他出城迎接!
來洪武門,都抬舉他們!
“來了來了!”
熱鬧的秦淮河兩側,某刻,百姓突然激動大喊。
朱樉等人,目視遠處,迎風破浪而來的船隊,頓時精神一震。
后面人群中。
呂本坐在輪椅上,努力伸展脖子,卻被人群阻擋,無法觀察,雙手緊緊捏著斷腿處,暗暗咬牙:‘朱四郎!’
齊泰、黃子澄相互對視,默默吸了口氣。
雖然禮部商討迎接朱四郎的章程中,他們提出了發飾、服飾的問題。
但新任禮部尚書和其他同僚,一致通過決議,可就是沒人愿意來做這件事。
無非都是害怕朱四郎。
最后,那群無恥之徒,把此事推給了他們二人。
不過沒關系。
如今,所有的決定都是禮部一致做出的決議。
他們不怕!
晾他朱四郎,也不敢把他們怎么樣。
“王爺!”
“歡迎王爺回來!”
在船隊進入兩岸圍觀百姓區域內,岸邊的百姓開始大聲呼喊。
徐妙云聽著岸邊傳來的喊聲,微微側頭,含笑看著朱棣。
百姓變化不大。
不過,很明顯,百姓還是念著四郎的好。
“不和百姓打個招呼?”徐妙云輕聲詢問。
站在身后的李琪、朱鏡靜一群人,全都看向朱棣。
朱棣略微有些猶豫后,抬手向兩岸招了招手。
他不想鬧得太轟動了。
可轉念想了想,百姓如此,他若是連個招呼都不打一下,那太無視百姓的熱情了。
至于,某些群體怎么想?
管他呢。
“王爺和咱們打招呼了!”
“歡迎王爺回來!”
百姓看到朱棣向兩岸招手,頓時激動大喊,喧鬧的情緒,瞬間更加沸騰。
岸上。
朱樉等人,看著兩岸狂熱歡迎的百姓,不由微微錯愕張嘴。
他們還沒被老四帶回的驚喜沖擊。
首先倒是被大明百姓的態度給震驚了。
朱樉笑而搖頭,“老四沒出走大明時,百姓對老四的狂熱,也沒有這么濃烈嗎?這走了幾年,非但沒有因時間而冷卻,反而越來越狂熱了?恐怕某些群體,看到這一幕,會恨得咬牙切齒!”
朱棡笑笑。
其實百姓這種反應并不難解釋。
首先,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擁有多么珍貴。
老四的出走,讓剛剛冒出聲勢的雇工身股制戛然而止。
百姓只是沒有話語權,又不是傻子!
其次,這些年,老四燕藩的手搖縫紉機、廉價的鐵,這些都關乎百姓日常生活,也都影響百姓日常生活。
尤其像縫紉機這種時髦東西。
并不貴,很多大明家庭都會省吃儉用買一臺。
然后接點縫制成品鞋子、衣服的活計,很多人從中受益了。
如今,大明各地,裁縫鋪子十分常見。
“哇!快看四嫂、還有皇姐她們穿的衣服,好好看!”
隨著游輪抵近。
皇女們看到徐妙云、朱鏡靜的穿著,率先發出驚呼。
觀音奴、晉王妃謝氏一群妯娌,湊在一起,看著徐妙云等人穿著,不由小聲議論。
“以前只是聽說四弟燕藩推行新服飾,沒想到女性的服飾這么好看。”
“是挺好看的。”
“不成體統!”
黃子澄大紅酒糟鼻微微動動,低聲怒道:“看吧,果然帶回妖風邪氣了!走吧,去見見朱四郎,說說咱們禮部的迎接規矩!咱們必須滅了這股妖風邪氣!他們夫婦在海外怎么都行,但這股妖風邪氣,決不允許帶回大明!”
終于恢復一萬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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