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灣外。
三里處。
漆黑的天際,泛起白色的蒙亮。
新的一天,又即將開始。
但天際的蒙蒙亮光,實在太微弱了,人的肉眼,可以看見極遠處,天際灰蒙蒙宛若霧氣的亮光。
而四周的海域,依舊一片漆黑。
游輪在蒸汽動力驅動下,推動海面,發出‘嘩啦啦’聲響,向前快速推進。
甲板上的電石燈,散發出刺眼的光亮。
周圍編隊,護衛游輪行進的戰船,依靠著彼此間的光亮,確保夜間行進,戰船與戰船之間的距離。
黎明的黑暗中。
朱標站在游輪艦首。
看著遠處,散發著明亮光芒的燈塔。
那處燈塔,應該就是老二他們口中所說,老四燕京灣,指引海船夜間定位、入港的燈塔。
昨夜在百里外,遠遠就看到了這亮光。
只是當時距離很遠,很微弱罷了。
這是他,第一次出海。
之前父皇出海,那時雄英年紀還小,他都留在金陵監國。
說實話,對老四的燕京,他只是從錦衣衛匯總上來的消息了解過。
所有關于老四燕京的一切,幾乎都是根據錦衣衛密奏中的文字,想象出來的。
這種想象,并沒給他太大的沖擊。
與朝臣們去過燕京,回來后,描繪的那種強烈沖擊,完全不同。
難道親眼所見的沖擊,真就這么大?
他不清楚。
不過,馬上就能親眼看看了。
‘此去,見到老四……’
相較于對燕京的好奇,他更多猶豫掙扎,此去見到老四時,兄弟間,該以什么樣的方式相處?
三十多年匆匆而過。
沒想到,昔日親親相愛的兄弟,走到現在這種尷尬的局面?
真的,完全是他的錯?
老四就沒有錯?
就在朱標思緒繁復之際。
東邊的海面上。
突然,一縷刺眼的金光,沖破朦朧‘白霧’,躍然海面上。
朱標下意識抬手遮擋,以適應突然躍出海面,刺眼的金光。
剎那間。
整個海面宛若瞬間活了一般。
金光以橫掃千軍之勢向前推進……
黑暗在金光抵達前,宛若毫無抵抗之力的敗軍,迅速潰敗。
剎那后,黑暗已經被金光橫掃。
群鳥從遠處,陸地上的林中發出‘嘰嘰喳喳’的歡鳴聲,飛來,越過頭頂。
海面下。
游輪、戰船前進中,驚動了一群群‘沉睡’一夜的魚群。
魚群濺起水花,在戰船兩側,躍出水面。
萬類霜天競自由!
朱標震驚看著眼前這一幕。
輾轉反側,一夜難以入眠的壓抑心情,在這一刻,似乎陡然間輕松。
海風、海浪、依托大海生存的萬物,撲面而來……
朱標抬頭,看著遠處,整晚亮著亮光,驅散海岸,給大海上的游子,指明方向的地方。
此刻,已經距離很近了。
最多不過一里。
十幾丈高,巨型的四方水泥柱子頂端,一個巨大的,直徑大約有兩米的玻璃燈罩內,一團熊熊火焰燃燒著。
朱標微微張嘴……
玻璃早已不是什么稀罕東西。
拉上陳朝,盜取盜用老四燕華玻璃燒制技術后。
大明也早已能燒制玻璃了。
只是,燒制技術很粗糙。
在福建商人得到燕華授權以及手把手教授燒制工藝前。
大明只能燒制純凈度不高的綠玻璃。
這種綠玻璃,沒有燕華富裕的大明百姓使用不起,而富裕之家,又不喜歡這種,燕華百姓之家,才使用的綠玻璃。
認為這種綠玻璃是平民之物,無法匹配他們的身份。
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大明商人制造出來的玻璃,陷入了沒有市場的尷尬境地。
朝廷治下的士紳們,嘴上罵著老四燕華,卻偷偷購買燕華那種,純凈度更高的透明玻璃。
可即便現在。
隨著福建商人,跟著燕華工程師,完全掌握玻璃燒制技術。
也吹制不出,如此巨大的玻璃器皿!
做的最多的,也就是門窗用玻璃。
游輪在艦隊的護衛下,緩緩經過燈塔,駛入剛剛蘇醒,安靜的海灣內。
在經過燈塔時。
朱標抬頭看著。
一個身穿藍色工裝工人,來到燈塔下方,雙手拉著繩子,用力拉扯。
燈塔頂部,巨型球形玻璃燈罩內的火焰熄滅。
嗒嗒嗒……
朱標低頭,視線看向海灣深處時。
身后傳來腳步聲。
轉頭。
朱元璋在朱允熞攙扶下,走來。
“兒臣拜見父皇。”朱標忙行禮。
朱元璋點點頭,看著朱標滿是倦色的臉,“一夜沒睡?”
朱標不由尷尬。
朱元璋也沒說什么,從朱標身邊走過,來到艦首,示意朱允熞不要扶了。
雙手握著護欄,蒼老的目光,看著海灣深處,扭頭,沖朱允熞慈祥笑著,“距離咱們上次來燕京,多少年了?”
朱允熞看了眼,尷尬站著也不是,說話也不是的朱標。
笑道:“皇祖父,上次來燕京,是洪武二十五年,四叔開國,現在是洪武三十年,差兩個月就是整整六年了。”
朱元璋手輕輕撫摸,鐵制的護欄,“六年前來時,皇祖父乘坐的游輪,也是你四叔送的,當時還是混合動力游輪,而且這護欄,也是木制的,六年,都變成鐵制的了,動力也以蒸汽動力,取代了老舊的風帆畜力動力……”
朱元璋滿臉感慨。
說著,扭頭,笑道:“也不知,這些年,燕京的變化有多大,這次你大哥沒來,你好好看,回去后,講給伱大哥。”
“嗯!”朱允熞笑著認真點頭。
朱標看著朱元璋、朱允熞互動。
他有四個兒子。
兩個女兒。
四個兒子中。
允炆的性格最像他。
允熥性格有些軟弱,而且資質也比較平庸,不惹事,但也沒有優秀的表現。
甚至,還有些怕他。
總之躲著他。
至于三子允熞,則完全是雄英的鐵桿支持者。
如果他和雄英意見相左,多半支持雄英。
朱允熞和朱元璋說話,朱標思緒再次繁復涌現之際。
朱樉等人,也相繼從船艙內走出。
朱樉伸了個懶腰,抬手,故意用力拍了拍朱允熞肩膀,笑道:“好好跟著你大哥,將來咱們大明革新,你大哥身邊,不能沒有一個,任勞任怨的人幫扶。”
“嗯。”
朱允熞笑著點頭。
朱元璋扭頭瞪了眼朱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話中,余光看了眼朱標。
老二這是在含沙射影,指責標兒。
朱樉瞥了眼朱標,笑著提醒:“父皇,你罵了我,也罵了你自己。”
朱元璋被氣笑,抬起拐棍,不輕不重在朱樉腿彎抽了一下,“是不是覺得咱老了,就打不斷你的腿了!”
嗚嗚嗚……
悠長的汽笛聲,突然在前后、左右響起。
前方岸防炮炮臺內。
汽笛聲響起瞬間。
朱標就看到,一個個身穿白色海軍軍裝的士兵,整理著軍裝同時,從炮臺內跑出來。
在海岸邊排成一隊。
“敬禮!”
當艦隊駛過時,海岸兩側,黝黑粗壯炮臺炮管下方的海軍岸防士卒,抬手敬禮。
艦隊中,戰船上、運輸船上的海軍將領以及戰士,也站在甲板上、艙室內,向炮臺回禮。
朱標看著這一幕,默默不語。
他注意到,側前方的指揮使內。
堂堂燕華,一部,海軍部長,呂珍都站在玻璃窗前,向岸邊戰士敬禮。
要知道,這只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入港罷了。
從一些細節上,就能看出好多東西。
至少,在朝廷軍中。
除了藍玉、俞同淵為首,希望效仿燕華進行革新的將領。
其他,絕大多數將領,從來都不屑于,向底層士卒敬禮。
艦隊駛過后。
岸上的岸防營將士放下手,小跑出操開始,一二一的口號聲也接連響起。
朱標盯著看了許久。
直到海岸兩邊,出現一排排,鱗次櫛比的三四層建筑群。
以及岸邊,各種叫賣的嘈雜聲傳來時,才收回視線。
看向岸邊。
首先是海灘映入眼簾。
海灘后方,一排排椰子樹后方,隱約可見,一條寬闊的灰色水泥道路上,人影綽綽。
有在街邊擺攤的。
有新式的馬車駛過。
更多是密集的自行車車流。
自行車多的嚇人!
五六年時間,自行車在大明,也不是什么稀奇東西了。
金陵城內就到處可見。
但與眼前,椰子樹后,道路上行使的密集車流相比,還是完全沒法兒比。
似乎在燕華,幾乎人人都有一輛自行車。
朱樉似乎看出了朱標的驚訝,介紹道:“去歲,尚炳給我寫信,老四他們年終統計,燕華的自行車普及率,已經做到了,每五人兩輛,這幾年,為了不沖擊朝廷的自行車制造,燕華內部,制造的六七十萬輛自行車,幾乎全都內部自行消化了……”
燕華的自行車制造。
得益于蒸汽機生產線的使用。
以及鋼鐵、橡膠原產地的廉價性。
成本已經很低。
如果向大明傾銷的話,侄媳婦兒那個自行車工廠,在成本上,根本無法和燕華競爭。
不過,老四燕華內部的潛力,也幾乎已經挖掘到了極限。
每五人兩輛自行車。
幾乎等于,燕華每個家庭,就有兩輛自行車。
最少都是大人一輛。
上學讀書的孩子一輛。
他猜測,老四抓住老大針對燕華的契機,覆滅陳朝,其實并不單單是為了反擊老大。
恐怕,也有為燕華工業品,尋找出路的目的。
如今,燕華不向中原傾銷工業品。
就只能向西開拓銷售市場。
而堵住馬六甲海峽的陳朝,在燕華內部工業品市場趨于飽和的同時,只能用戰爭方式,打垮陳朝,打通馬六甲。
當然,他之所以能分析出這些。
得益于尚炳這些年,一直在燕華讀書。
寄回來的書信,又有姚廣孝這個大和尚,逐字分析。
朱標看了眼朱樉,詢問:“尚炳和高熾同歲吧,在燕華求學十幾年,準備什么時候回咱們大明?”
朱樉看著朱標,嘆了口氣。
他本意是提醒老大,這些年,老四為了大明利益,燕華放棄了多少自身利益。
他不信,老大聽不出他的提醒。
可老大,卻轉移話題。
朱樉擠出一絲笑容,“現在尚炳都不想回咱們大明了,這些年,每年過年時候回去看我和觀音奴,總說咱們大明太落后了,太沒意思,還讓我問問他大伯,大明什么時候,才能追上他四叔燕華……”
朱棡不停悄悄拉朱樉衣袖。
朱樉氣呼呼扭頭,“老三,你拉我衣袖干什么!”
朱棡唇角抽抽。
氣的翻白眼。
他倒了八輩子血霉,攤上朱老二這么個二哥。
此番大哥和老四鬧矛盾,朱老二因為勸說的言論激進,就已經被大哥派人申飭了,現在他好心好意提醒朱老二別太激烈。
還被狗咬呂洞賓?!
朱棡撇頭看向旁出。
直接把朱老二當空氣。
這么一鬧。
船上的氣氛頓時有些僵硬。
誰都不說話了。
朱元璋、馬秀英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也沒說話。
咚咚咚……
洪亮的整點報時鐘聲響起,打破船上僵硬氛圍。
朱標循著聲音看去。
前方不遠處,又是一個十幾丈高水泥柱子。
炎黃樓!
別名四面鐘樓。
這鐘樓,他早知道了。
不過,這是第一次見。
眼神凝重看著鐘樓。
這么高的鐘樓,足可以看出,老四燕華的基礎建設能力。
視線向鐘樓后方延伸。
宏偉的世紀大橋映入眼簾。
燕華的基礎建設能力的代表。
并不是炎黃樓。
而是這座大鐵橋。
朱棡輕咦一聲,“世紀大橋和上次不一樣了,下面又多了一層,應該是火車軌道吧?”
他的長子,也在老四燕華讀書。
父子間經常通信。
所以他知道一些。
嗒嗒嗒……
嗚嗚嗚……
就在此時,汽笛聲,有節奏的碰撞聲,突然從北岸市區方向傳來。
眾人循聲看去時。
就見滾滾蒸汽中,一個奇怪的,四四方方的鋼鐵‘巨獸’,宛若一條墨龍,從白霧中沖出。
還能看到,玻璃窗戶內,有人。
墨龍拖著十幾節車廂,前面三節是封閉式,帶玻璃窗戶的車廂。
后面幾節,就是一塊安裝在輪子上的板子,上面整整齊齊堆滿了麻袋。
在眾人注視中,發出轟鳴聲,從鐵橋沖過去。
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所有人都震驚看著,墨龍消失在南岸,林立的工廠中。
尚未回神,又被進入視線中,一根根冒著滾滾黑煙的煙囪吸引。
“這就是火車吧?”老十三朱桂小聲嘀咕,顫音中的震撼情緒,表露無疑。
朱樉回神,伸手攬住朱桂的肩膀,“老十三,這些年攢下多少錢,二哥決定了,甭管父皇和老四,能不能談成,大十字鐵路合作計劃,二哥都要在封地內建設一條鐵路,到時候,你給二哥投點錢?”
朱桂翻白眼,推開朱樉的胳膊。
朱元璋氣的抬手,手指顫抖指著朱樉,好氣又好笑罵道:“咱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不要臉的。”
“人家老十三有錢,自己在自己封地內建鐵路不行,干嘛給你投錢!”
瞬間,朱老二就被一群兄弟聲討。
氣氛倒也融洽了不少。
朱標看著兄弟們,聲討朱樉,卻對自己保持距離,不由滿嘴苦澀。
自從他和老四的關系越來越差開始。
兄弟們對他,也漸漸疏離。
難道他真的錯了?
為什么,身邊的親人,就不能體諒一下他?
眾兄弟嬉笑打鬧斗嘴中。
艦隊緩緩向海軍軍港駛去。
嬉笑聲漸漸消失。
氣氛有些凝重。
誰都知道,很快,就要和老四見面了。
這次,沒有盛大的歡迎,足以感受到燕華的冷淡了。
和上次父皇南巡來燕京的盛大,簡直不可相比。
朱棡盯著工業區,低聲感慨道:“這回再來,工業區的煙囪多了太多了,幾乎,到處都是林立的煙囪,真是有些迫不及待,想去看看,蒸汽化改造后的燕京工業區。”
朱標聞言,也不由又向工業區看去。
其實,他表面看似平靜。
實則,內心受到的沖擊,只有他自己知道。
原來,錦衣衛密奏中描繪的燕京,連萬分之一的震撼沖擊也沒有真實反映出來。
怪不得,都說燕京好。
怪不得,老四敢于強勢反擊。
單單是看到一個表象,給他的震撼、沖擊已經十分強烈了。
其實,他也迫不及待想走進入,深入其中,好好看看。
當然,這些想法,他說不出口。
砰砰砰……
鳴炮聲響起。
朱標的思緒被拉回來,這才注意到,已經進入海軍軍港內。
炮臺、水泥硬化的碼頭、裝配龍門吊……
如此完善的軍港,他還是第一次見。
相比之下,松江口水師大營,就好像是草臺班子。
碼頭上,一群人等待著。
為首,被簇擁在中間,數年未見,熟悉而陌生的高大身影,威風凜凜。
曾經熟悉的稚嫩消失了。
只剩下,上位者成熟穩重的威勢。
老四!
朱標隱于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
一時間,心亂如麻。
現在,老四是勝利者,而他,是個被燕華海軍,炮口對準金陵城的失敗者!
朱樉、朱棡兄弟們的交談聲漸漸息落。
所有人的視線,一邊注視著碼頭上,被簇擁在中間的朱棣,以及身邊的朱標身上。
沒人知道,此刻,朱標心中,正執著于,失敗者與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