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琳進門的第一句話,問的就是這個。
緊接著就急迫地補充一句:“我要去京城!”
紀元海說道:“你先別著急,坐下慢慢說。”
宮琳這才停下腳步,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額頭上不斷地冒出來汗珠子。
她目光掃過紀元海、王竹云,最后還是落在王竹云身上——畢竟她們已經是熟人,而紀元海只是陌生人,甚至以前還沒說過話。
王竹云感受到宮琳的目光,開口說道:“他就是馮雪說的紀元海,發生了什么事情,你直接跟我們說就可以。”
“現在是放假期間,馮雪已經回京城了。”
宮琳的神情明顯失落下來:“她已經回京城了?”
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宮琳輕輕喘著氣站在紀元海和王竹云兩人面前,一股香氣便撲面而來。
正好來了一個買花草的顧客,紀元海開口招呼著,片刻后賣出去一盆五十塊錢的君子蘭。
等他做完這一單生意,回頭再看王竹云和宮琳兩人。
在王竹云的陪伴下,宮琳已經情緒穩定了很多,甚至還有些驚奇地看著紀元海做生意——這一盆花就五十塊錢啊?
這么賺錢的嗎?
紀元海這才開口說道:“你好。”
“伱好!”宮琳連忙說道,“我叫宮琳,已經從醫學院畢業了。”
“馮雪說的,如果我想去京城,就可以來芳草軒來找你;她之前跟我說的,可以幫我安排這件事。”
說到這里,宮琳有點局促不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這件事,有沒有跟你們說過。”
紀元海點點頭:“你放心吧,這件事我們的確知道,馮雪也的確跟我們說的,她應該也是會履行諾言的。”
宮琳頓時長長松了一口氣。
那就好!
馮雪不是逗自己玩就好,他們都知道、愿意承認就好!
如果他們說沒有這回事,宮琳簡直不能想象,自己將會多么尷尬可笑,又該怎么回去面對家人。
“你現在是什么情況?”紀元海問道,“需要緊急去京城?特別急嗎?”
宮琳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其實這件事,要說不緊急,我已經無家可歸。”
“但要說緊急,倒也不至于說立刻就要動身,只要我從馮雪那里再次確定一下,的確可以去京城,我等個十天半月,甚至一月兩月都可以。”
說完這番話后,她愁眉微蹙,顯然還是心煩意亂。
王竹云奇怪地詢問宮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宮琳面帶愁容,慢慢說來:“我畢業后分配工作,本以為怎么都應該在省城范圍內,要么去醫院,要么去藥品管理所,或者去衛生局——怎么都沒想到,居然把我分配到幾十公里外的鄉鎮衛生所去。”
“我可是省醫學院的大學生,哪有這么分配工作的,我一點都不能理解。”
“我爸以前也算是個文化人,認識醫學院的一位領導,他帶著我去了那個領導家一次,好不容易才打聽出來,我之所以被這樣分配,就是得罪人了。”
“要么,我主動去找人家,讓人家原諒我;要么我就接受事實,去鄉鎮衛生所上班。”
紀元海聽到這里,已經挑眉:“是馬向前?”
宮琳點點頭:“肯定是他,也只有他。”
真的……自以為是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但凡馮雪不是恰好對宮琳上心一些,宮琳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不是嗎?
紀元海心中想道。
宮琳繼續說道:“回到家之后,我跟我爸媽說了馬向前不懷好意的事情,我爸媽也都很發愁。”
“他們也當然不愿意看到我被人欺負,不愿意讓我去求人;但是除此之外也沒更好辦法,思來想去,最后也想出來兩條路。”
“一條路就是去鄉鎮衛生所端鐵飯碗,好歹也是正式工作,然后開始相親結婚。”
“另一條路,那就是趕緊立刻結婚,就跟之前介紹的那個技術員,然后以那個技術員妻子、醫學院大學畢業的身份,去廠衛生室當大夫,夫妻倆又能在工廠團聚,又不被人拿捏。”
紀元海點點頭:“按照常理來說,你爸媽想的第二條路,也算是比較穩妥了。”
“畢竟你結婚以后,跟著丈夫參加工作,再加上你學歷也是根本沒有問題,去工廠的衛生室當大夫,工廠肯定是歡迎的。”
宮琳苦澀地說道:“話是這么說,但馬向前這人……幫我的心思沒有多少,毀了我的心思倒是很多,我就算是這樣做,到時候他如果跟工廠也能說通了,只怕也就只能在家呆著,找不到工作機會了。”
“再者說,無論哪條路,我都要結婚生孩子。”
“這也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紀元海有點驚訝:“這都不是你想要的?”
宮琳點點頭,跟紀元海說了自己的理想——不愿岌岌無名,做一個家庭婦女,只為了結婚生孩子;而想要光芒萬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哪怕只是很短的時間,成為有名的女演員,也不枉來世界上走一遭。
紀元海很是驚訝,贊嘆道:“好啊!你這志向,不亞于許多男人的遠大理想啊。”
宮琳有些驚奇:“是嗎?”
“我這樣追求名聲,真的算是遠大理想嗎?我跟我爸媽說,他們都說我不安分,根本不是姑娘家應該有的想法。”
紀元海點點頭:“這種事情,其實不必分男女,你爸媽也是太拘泥于尋常人觀念。”
“換成男人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這一輩子一定要干出一份事業來,大家都會夸他積極上進。”
“你作為女人也有這樣的想法,也并不能說你就有什么錯誤。”
宮琳訝然:“你認為,我不想結婚生孩子,不算是錯誤嗎?”
紀元海直接一笑:“這算是什么錯誤?”
“你的身體,是你自己的,你的理想和意志是你自己的。”
“難道一定要順從別人的意志,他人的觀念,指指點點,那才叫好?活在別人嘴里面的好,所謂的工作穩定,生活穩定,有兒有女,當你自己不感覺好的時候,別人說再多也沒有任何意義。”
紀元海說到這里,宮琳神情激動地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他的手掌。
“你……你說的太好了!”
“你的這些話,就像是我想了很久很久,說不出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全都被你一下子說出來!”
“你簡直……說到我心里去了!”
紀元海和王竹云一開始有些驚訝于她的激動,隨后卻也漸漸明白了她為什么這么激動,說到底就是她一直以來都沒有人認同。
現在紀元海不光是認同,還一席話說到她心里面去了。
完完全全就是真正的從心里面認同她,這樣的情況,宮琳就像是孤單飛了很久的小鳥,忽然找到了同伴一樣激動。
激動過后,宮琳松開紀元海的手掌,對他的態度也迅速熟絡起來。
因為她感覺,這樣一個能夠理解自己的人,一定不會是什么壞人。
王竹云則是嘴角含笑,心說:元海可真厲害啊。
紀元海倒是沒感覺自己有多么厲害,畢竟他擁有大量記憶之外,還有網絡時代的某些特質,那就是看上去博學多才,對什么都能說兩句,至于說更專業的東西,那可就差得遠了。
“你能夠理解我的選擇,那其實就好說多了。”
宮琳對紀元海說道:“在我父母看來,我就算不和工廠技術員結婚,不去工廠衛生室工作,至少也得去鄉鎮衛生所端鐵飯碗。”
“他們怎么都沒想到,我居然跟他們說,我不想結婚,我想要演電影。”
“這在他們看來,我完完全全是瘋了——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分配不到好工作,他們心里面就已經感覺我有些不懂事了;結果我還不肯踏踏實實結婚,不肯老老實實過日子,還想去當演員。”
“我爸勃然大怒,氣的嘴唇和手指頭都哆嗦了。”
“我媽也是一邊流淚一邊勸我不要癡心妄想。”
宮琳說到這里,看向紀元海:“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很不孝順?”
紀元海微微搖頭:“這種事情,沒辦法說——每個人成年之后,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比如說,你如果現在選擇聽從父母,那么你自己失去的那些東西,任何人都沒辦法彌補。”
“舉個例子,就說我,我父母都是鄉下公社的農民。我曾經要考省大學的時候,他們都認為我是亂來,不肯踏踏實實種地生孩子。”
宮琳深有體會,極為共情地連連點頭:“然后呢?”
“然后我考上了省大學,如今已經上完了大學一年級,九月份就開始上大學二年級了。”紀元海說道。
宮琳大喜——這事情太有代入感了。
她仿佛成為了他。
“你現在上了大學一年級,怎么又在這里開店賣花草?好像還特別賺錢?”
紀元海微笑道:“芳草軒和奇物軒都是我的店鋪,現在放假了,我開店賺錢,也很正常吧?”
你父母是鄉下社員,你哪來的錢?
宮琳下意識地想道。
隨后連忙忍住——她到底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天真的小女孩,去追問人家的錢財來源,這是好朋友都不應該過多詢問的事情。
不管怎么說,紀元海的事情作為日子,宮琳是真的感覺到大受鼓舞,充滿了勇氣,心里面也安穩多了。
沒錯,紀元海留在農村種地,會是現在這樣嗎?會賣出一盆花五十塊錢嗎?
他自己堅持考大學,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并沒有完全聽從父母的想法。他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
“總而言之,情況就是這樣,我跟家里說不通了,想要堅持自己的理想,就從家里面出來找馮雪。”
宮琳說道:“只要馮雪愿意幫忙,我就去京城,開始我的演出事業。”
紀元海點點頭:“嗯,知道了。”
“竹云,馮雪不是給我們留電話了嗎?你帶宮琳去打個電話,說一下前因后果,問問馮雪那邊怎么安排,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畢竟馮雪當初把這件事情說定了,現在該履行承諾了。”
王竹云有點不愿意跟馮雪打電話,兩人屬于是能聊天但只能聊幾句。
不過,現在紀元海這邊還正在開門營業,她也不好推辭。
王竹云跟宮琳兩人離開芳草軒去打電話,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兩人才回來。
宮琳面帶喜色,對紀元海說道:“馮雪讓我一個月后去京城,紅到時候就安排好了。”
“我準備利用這一個時間,勤學苦練,把自己的舞蹈、歌聲都練好。”
紀元海對此并不感覺意外。
馮雪很驕傲,人品也是很可靠的;說出口的事情,肯定會做到——除了沒從紀元海手里搶走班長位置,但那也是因為馮雪不用盤外招,她要是用盤外招強勢壓人,紀元海這班長位置早就沒了。
“馮雪對馬向前的行為也很惱火,不過她也說了,終究不好過多插手。”王竹云說道,“她把宮琳帶到京城去,這件事也就到此結束了。”
紀元海點點頭,他到底是個人生經驗豐富的人,明白這種事情不可能跟說書唱戲似的一蹴而就。
馮雪可能會跟父親馮藎松說,她父親馮藎松也不可能立刻就對馬家作什么,只不過是心里面對馬家的印象、評價變成什么樣,以后再有什么選擇的時候,又會如何取舍選擇,如何順勢而為——總而言之,那些高來高去的事情,遠離了常人的眼界和生活,云山霧繞,一時間看不到雷霆霹靂,真的是太正常了。
“宮琳,你接下來準備怎么做?回家,然后學習舞蹈聲樂?”
紀元海問道。
宮琳苦笑說道:“我回家……那肯定不能清靜。”
“我爸媽都是要勸我結婚,安穩過日子的,急了除了打罵哭之外,估計就要讓家里其他親戚來勸我了,我回去怎么也不可能安靜過日子。”
“而且,如果讓他們知道我一個月后去京城學表演,想當女演員,也肯定是不能夠同意的。”
“但是,我又不得不回去——我畢竟沒有參加工作,身上沒有多少錢,必須要在家里住,必須要跟家里要錢學習舞蹈聲樂,必須要跟家里要前往京城的生活費。”
宮琳說到這里,眉頭又不由地皺起來。
紀元海點點頭,說道:“這也是沒辦法。”
“總是要跟父母家人說清楚的,你可以適當把事情說的十拿九穩一些,幫助家人增強信心;同時你也自己表現的更加堅決一些。”
紀元海其實可以幫助宮琳,無論是住處和錢財都可以幫助她。
但是說到底彼此交情淺,不適合說太深,幫太多忙。
胡亂幫忙,就等于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紀元海只是給宮琳提供了一些建議,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再說。
宮琳聽了紀元海的建議后,詳細詢問了幾句,商量一下自己的決心表達問題,之后也是自己給自己打氣,略有點“悲壯”地走出芳草軒。
沒辦法,鼓起勇氣跟父母攤牌說很多事情,就是要這樣“豁出去”的氣勢。
兩天后,陸荷苓從陸園回來,聽說了宮琳的事情,也是不由地感慨她也很不容易。
王竹云倒是繪聲繪色地跟陸荷苓描述了一下紀元海說話的時候,宮琳那種滿懷激動,當作知己的模樣。
陸荷苓笑呵呵說道:“元海這么好嗎?怎么沒有想辦法幫助她,讓她住下來?”
紀元海不由地伸出手指,彈了陸荷苓腦門一下,彈得陸荷苓抱頭委屈。
“元海,你干嘛呀……”
紀元海笑道:“讓你們倆在這兒給我來這套陰陽怪氣?當我聽不出來?”
王竹云頓時笑得前仰后合。
冷不防紀元海抬手,如同疾風似的,在她額頭上也彈了一下。
這一下可比陸荷苓那一下還要重。
王竹云一半是真疼,一半是偽裝,委委屈屈跟紀元海笑鬧起來。
又過了一天,宮琳來到了芳草軒,跟紀元海、王竹云、陸荷苓說了說她自己的情況。
因為她的執拗堅持,又因為紀元海的提醒,她給父母畫了個美好的大餅,說將來一定會出演電影,成為名人。
宮琳家里吵吵鬧鬧兩天之后,她父母總算是勉強接受了她又要繼續學習表演的事情。
但是,家里面的支持不多,宮琳需要自己想辦法賺取以后前往京城的生活費。
紀元海、陸荷苓和王竹云都感覺這其實也挺好了。
至少家里還供著吃喝住,她只需要賺取生活費就行了。
宮琳也是點頭:“這也是我能夠爭取到的最大好處了。”
“不過,我現在沒有工作,到底怎么賺錢?我還想專心致志地學習舞蹈聲樂,開學之前至少讓自己表現的更像是那么一回事啊……”
紀元海對此沒有開口,陸荷苓和王竹云也就沒有開口。
不同的家庭環境,不同的現實。
宮琳面對的就是這樣的現實,輪不到他們來當好人、濫發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