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聽說和劉備有關,曹操頓時坐直了身子,接過來細細查看,旋即露出了笑,望向還有些拘謹的徐庶道:“元直有心了。”
但曹操旋即又拋出疑問:“不過若如卿言,劉備奔至江津與關云長匯合,二人合部眾僅有兩軍,才六七千人……當真如此之少?我怎聽聞他在荊州數年間大募兵卒?就算在長坂大破,不是還分了部分給云長么?”
“號稱而已。”徐庶故意將劉備殘存的兵力往少了寫,足足砍掉了半個軍,就是想讓曹操放松警惕,更加輕敵,他腹中早有應對之言:
“劉表對玄德雖名信任,實則戒備,只予一縣之地,牢牢把控軍糧,故玄德在新野時卒眾不過兩軍,欲募兵而無糧秣,此乃荊州文武人盡皆知之事,丞相可詢問蒯異度。”
“后來劉表病重,不得不倚仗玄德,調他南守樊城,軍糧稍足。這才能多募外籍游戶自實,以益兵眾,如此方得兩軍新卒,但征發后訓練不過兩月,未經戰陣……分予關羽走水路的,便是此輩。”
“而玄德自將兩軍老卒走陸路,不想竟被丞相大破于長坂,與百姓自相踐踏,死者二千,俘者千余,其余大多逃散,玄德收攏的潰卒不過數百人,與關羽匯合后,便得此數。”
曹操復問:“元直的意思是,劉玄德麾下老卒已盡?”
徐庶道:“然也,否則玄德也不會絕望之下,竟欲去投蒼梧吳巨啊。”
徐庶也不怕被拆穿,因為曹軍俘虜的劉軍士兵,確實以從軍三年以上的老卒居多,只是這群人對劉備依然十分忠心,敗后陸續往漢津匯合,合計兩千余,加上關羽的兩軍,尚有近萬人。
“妙哉!”曹操善用兵,很清楚什么人才是軍隊中堅。
早年,曹操靠的是曹氏、夏侯兩家親戚,以及在故鄉譙沛募集的兵員,還有少數丹陽兵。這些人隨他討董卓戰敗后剩下的部分,成了久經沙場的老卒,加上袁紹勻給的新兵,曹操才在東郡兗州打出了第一塊地盤。
到了后來,他軍中主力換成了鮑信留下的泰山兵和招降的青州兵,雖然這些黃巾余孽最初紀律渙散,但經過十余年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成了百戰老卒,在各部充當基層將吏,所以曹軍才能不斷擴充卻戰斗力不減。
劉備那邊也一樣,這些年全憑從冀青徐豫一路帶過來的老兵們拼殺,才能屢撲屢起,既然現在他手下舊部大損,那劉玄德,就真的不足為懼了。
想到這,曹操又忽然感覺到一絲無趣,如此孱弱的劉備,確實已不配當他的對手了。
曹操遂又問徐庶:“據你所言,那司馬德操弟子諸葛亮,長坂敗后仍在追隨劉備,為其謀主,不知此人智略,較元直如何啊?”
徐庶心中暗道:“以我與孔明相比,真譬猶駑馬并麒麟、寒鴉配鸞鳳也。孔明有經天緯地之才,更有為主公驅馳死節之志,勝徐庶何止十倍!”
但他卻只搖頭,故意貶低道:“諸葛孔明雖年輕而有小慧,在荊州號為伏龍,常自比管仲、樂毅,但福與他相處后觀之,言過其實也。”
徐庶朝曹操拱手:“更何況,大丈夫生于天地間,不識其主而事之,是無智也,徐福以為諸葛孔明不足為慮。”
曹操也這么覺得,又看向第二張紙,卻見上頭寫滿了隨劉備南下的冠族姓名。
錄這份名單時,徐庶是思量過的,隨劉備南下的士人都有哪些,其實已是公開的秘密,曹操幕府中有杜襲、繁欽等對荊州極其熟悉的幕僚,多花點時間去查也能知曉。
更何況鐵了心追隨劉備走的,多是南陽冠族,宗族早就在過去二十年大亂中支離破碎,曹操想報復也不容易。
如今提前寫出來,雖然不會改變什么,但終歸是出賣了他們,放在過去,恪守原則的儒士徐庶絕不會做此等事!他那會是個什么都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士族之心也想替劉備收著,逃難百姓也想替劉備帶上……
經歷長坂慘敗后,徐庶才終于明白,什么都無法舍棄的人,什么都無法改變!倒不如順水推舟,好博取曹操更多信任。
“南陽新野陰氏、湖陽樊氏、安眾宗氏、宛縣卓氏……”
果然,曹操看后不由冷笑:“好個劉玄德,分明出身販履之家,望之似士伍老革,卻能如此得仕宦之家喜愛,與在徐州時一樣啊。四姓小侯,從之者竟有其二。”
原來這里面的陰、樊兩家,都是漢室外戚,陰家出過陰麗華等兩位皇后,而樊家作為光武帝劉秀的母族,也有縣侯者四人,鄉侯一人,世出二千石,還培養出一位大儒,家傳公羊嚴氏春秋,門生遍天下。
兩家被列為“四姓小侯”,一度貴不可言,雖然桓靈之后他們已經衰敗得不成樣子,但畢竟是國朝舊勛,舉族從逆,算是比較嚴重的事件了,讓曹操這漢相很沒面子。
還有這安眾宗氏也不得了,一門仕宦,至卿相者三十四人,中興以來荊州無與比者。
曹操當然知道這些南陽士族為何舍棄自己追隨劉備,嗨,還不是十年前他三次征討張繡時,曹兵在南陽地區殺掠太重的緣故,都是過去的事了。從那時起,南陽冠族的莊園田宅基本就被毀光了,他們中不少人只能離鄉避亂,而等劉備駐扎新野,讓鄰近地區得到數年安穩,一眾冠族在漢南混的也不好,遂紛紛歸鄉,依附于劉備。
再往下瞧,還有什么襄陽襲氏兄弟、沔南龐林,都是比較陌生的姓名,曹操也不一一細看了,只令辛毗將此收起來:“彼輩皆世為冠族,卻不珍惜家中莊園土地,舍棄祖宗爵祿墳冢,而寧隨叛逆而去,何其愚悖!”
“佐治,你立刻摘抄一份送往襄陽,叫留守的婁子伯按照這名錄,禁錮其子弟,再一一籍沒其家財物貲奴仆,以充軍資!”
曹操一向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與他合作的豪強士族可以得到發展,忤逆的則要狠狠打擊,當年他在攻下河北后,便是如此做派。
徐庶知道,這婁圭婁子伯,乃是荊州南陽人,也是曹操舊識。早年曾依附劉表,后來投靠了曹操,此番南征也隨軍而來,被留在襄陽暫任守職。此人對南陽、襄陽士族知根知底,是否會逢迎曹操之意,大肆打擊?
徐庶卻不憂反喜,荊州冠族,哪家不是一堆姻親故舊?早就盤根錯節,一損俱損了。婁圭最好將陣仗搞大點,拔根帶泥,讓還在觀望的荊州士族人人自危。更何況,有部分與劉備有暗中往來,但因曹軍南下突然未來得及隨劉備而去的潛在盟友,徐庶可是一個沒提,這些家族目前只能暫時蟄伏,觀察形勢。他日若曹操敗了,徐庶有信心將他們煽動起來共同反曹。
當然,說來說去,這一切的前提還是曹操當真會輸,否則這些小算計,統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辛毗與徐庶稍后便告退了,走之前徐庶還瞥了張紹一眼,而三人方才的對話,張紹都聽在耳中,心里大贊徐先生會來事,經此一事,曹操應該不會懷疑他詐降了,這也方便日后徐庶能施展手腳。
正想著呢,曹操卻又斥道:“張紹,你發什么呆?這水,又涼了!”
……
“元直今日立有大功,丞相日后應該會更信任你了。”
等出了廳堂后,辛毗對徐庶連夜工作的效率贊不絕口,卻也提醒他一個小小的失誤。
“但如今元直既已入丞相幕府,當以丞相為君,而自己稱‘臣’,用謙詞自稱反而顯得疏離了,下次拜見時,須得謹記啊!”
和朝廷中的尚書令九卿、大夫不同,幕府官署中的眾吏與曹操的關系已是君臣,是“自己人”,這也是他們秩雖低權力卻很大的原因。
“弟初入幕府,故不懂規矩,萬幸佐治兄提醒。”
徐庶聞言一愣,旋即對辛毗感激不已,提醒下次一定要記住,萬不可引起曹操猜疑。盡管他對自己說:“對曹操稱臣,這是虛與委蛇,只是一個稱謂而已”。
但徐庶心中,仍是一百個不情愿,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稱臣的人,他真正愛戴并忠誠的主公只有一個,那便是劉玄德!
……
“這阿瞞,真拿我當僮仆了啊。”
天色已晚,在幾名武衛的監視下,張紹抱著虎子,心中罵罵咧咧回到食官屬所住的小院,他當然不喜歡伺候人。
忙活了一下午,王垕和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了,只有湯吏和灶夫還在院里的井旁打水、燒水,為明早供應丞相需求做好準備。說起來這侍童身份雖低,卻有個大好處,除了吃喝不愁外,那便是能經常跟水打交道,甚至能混上溫開水喝!
張紹又死皮賴臉跟湯吏多要了些熱水,蹲下來認真地清洗臉和手。倒不是他有潔癖,而是這古代醫療條件太差,為了不少年早夭,張紹只能從搞好個人衛生入手,盡量避免那些蚊蟲虱子傳播的疾病找上自己。
等收拾干凈后,張紹才躡手躡腳地推開門,邁過地上抱在一起打鼾的廚子、庖夫,爬到磚石砌成的矮榻上,環登倒是夠意思,還給張紹占了個位置。
張紹正要躺下,原本臉對著墻的環登卻忽然翻過身子來,在黑暗中瞪眼看著張紹,仿佛要重新認識他一般,半響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張紹,你……你真是張飛之子?”
看來環登今晚也沒閑著啊,終于打聽到張紹身世的八卦了,張紹遂笑道:“是又如何?”
張紹爽快承認,環登卻不說話了,繼續背過臉去,過了一會他實在忍不住,又湊到張紹耳邊小聲問:“張紹,伱父親,當真身高丈余,能力角犀象,徒手殺死熊虎么?”
張紹頓時樂了,這才幾天啊,曹軍中已將三爺形象傳成這樣了么?想想也能理解,畢竟是一人嚇退千余虎豹騎的猛人啊,可不得夸張點。
于是張紹索性再添了些藝術加工進去。
“當然是真的!”
張紹低聲道:“吾父,生得豹頭環眼,燕頜虎須,他聲若巨雷,勢如奔馬,打仗時使一柄丈八點鋼蛇矛……”
……
到了翌日車隊再度出發時,環登看張紹的眼神更不對勁了,已有八分敬畏,也不敢直呼其名,說話用上了敬語,還叫他“小張君”……
今日走的路程與昨天差不多,都是四五十里,在一座名叫“烏扶邑”的鄉邑中休息,居民們照例被夏侯淵帶人提前趕跑了,曹操的丞相行營遂能占據空城過夜。
食官屬又在為曹丞相做飯了,但今日曹操沒有擺宴的興致,眼看這邊沒那么忙,張紹和環登打了個招呼后,想抽空溜到隔壁的醫官屬處。但才出門,專門盯他的武衛趙伍長果然帶著兩個兵跟過來了,還呵斥張紹,質問他欲往何處。
張紹苦著臉裝可憐:“伍長,我腿疼,想找醫官屬診治,再不治,就跛啦!”
他說著還繞著趙伍長走了一圈,腳一高一低,頗為夸張。
然后張紹亮出威脅:“我若去武衛營中請吾二舅夏侯屯長出面,求他懇請丞相容許我去看病,亦無不可……”
趕在趙伍長作色前,張紹又笑道:“但我想這等小事,就不必勞煩丞相和二舅知曉了。”
最后還給了趙伍長一個臺階下:“伍長若不放心,大可跟著我同去,盯住我在屋內一舉一動,記住我和醫官屬說的每一句話,如此既不必耽誤我的傷痛,也不會辜負丞相之令。”
于是等片刻之后,醫官屬手下的藥童聽到砰砰敲擊聲打開門時,就看到張紹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他后面還跟著三位威風凜凜的武衛,寸步不離……就好似貴公子帶幾個跟班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