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內寂靜一片,就連趙奉和尚總管都無法保持淡定,滿臉驚愕和惶恐之色。
倒是葉老和王喜,面上還算平靜,只是眼中也泛起了波瀾,顯然也是極受觸動。
“你這是,拒絕朕?”
永元帝的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
李玄默默的點頭,然后接著寫道:
“我對成為護國神獸沒有興趣。”
“我相信安康也對大興的皇位同樣沒有興趣。”
聽出了李玄的言外之意,永元帝原本懸著的心突然放了下來,接著問道:“那你們想要什么?”
李玄抬起自己的一只后腿,撓了撓有些發癢的耳后,以極其隨意的態度說道:
“我們只是想平平安安的活著而已。”
“最好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聽了這樣的答案,永元帝詫異的問道:“如果是這樣的話,豈不是更應該答應我提出的條件嗎?”
“只有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你們才能按照自己想活的方式活下去。”
“這是你們通往你們所向往的‘自由’的唯一路徑。”
李玄古怪地看了看永元帝,忍不住輕蔑一笑。
永元帝從一只貓的臉上看到了這樣的表情,其心情可想而知,額頭上立刻有青筋暴起。
若不是他現在有求于李玄,只怕是以永元帝原本的脾氣,早就忍不住了。
這時,尚總管上前一步,大聲呵斥道:
“阿玄,你對陛下怎能如此無禮!”
“看來是我們平日里過于驕縱你了。”
“搞得你現在一點規矩都沒有!”
“陛下,老奴教導不力,還請陛下降罪。”
說罷,尚總管跪倒在地。
一旁的趙奉也是麻溜的跟著跪下,俯首叩地,無聲請罪。
平日里,就是他們兩人代表永元帝和李玄接觸。
如今,這甘露殿內氣氛焦灼,兩人不得不出面請罪,也是給雙方提個醒,他們互相之間并不是敵人。
尚總管和趙奉的適時出面,讓李玄和永元帝之間出現了一個明顯的緩沖。
實話實說,即便是李玄沒有暴露自身的特殊之前,尚總管對他們景陽宮也是不錯的。
當初送回來的月例和五十兩銀子,李玄一直都記著。
李玄先前倒也不是故意嘲諷永元帝,只是下意識的一種反應。
隨即,他也做出了自己的解釋。
“我雖然和伱接觸的次數并不多。”
“但在我看來,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自由的人。”
“甚至,我覺得宮里的一個小太監都比你自由的多。”
李玄看著永元帝的眼色,但還是照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永元帝微微一愣,看著李玄認真的目光,知道他并不是在調侃或嘲諷自己,只是將自己的想法直白的說了出來。
可這樣反倒讓永元帝更加難受。
因為就連一只貓都能看得出來的事情,卻有很多人都無法理解。
永元帝突然感到有些意興闌珊,他抬手沖著尚總管和趙奉的方向輕輕揮了揮,讓他們起身退到一旁。
“阿玄,你說得沒錯。”
“可就是這樣一個牢籠一般的皇位,卻有無數人趨之若鶩,愿意為之付諸一切。”
永元帝慨然一嘆,隨手摸了摸李玄的腦袋。
毛茸茸的,觸感不錯。
“阿玄,你知道嗎?”
“這世上其實只有兩種皇帝。”
“一種被關在欲望的牢籠里。”
“一種被關在條框的牢籠里。”
“前者必將是暴君,后者可能是賢君。”
永元帝隨手擼著貓,說起了往昔。
“當年我十九歲的時候,稀里糊涂的登上了皇位。”
“我本以為自己身負天子氣運,一上來就打算大刀闊斧的大干一番,給老祖宗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
“可結果,我卻和大部分其他的少年皇帝一樣,不過是別人的傀儡罷了。”
李玄頭一次聽關于永元帝登基之初的事情,倒是頗有興趣。
一旁的幾個大太監則是默默露出擔憂之色。
那一段歲月,是永元帝最不愿意回憶的過往。
其實,從這甘露殿內只有幾個大太監的情形,李玄也不難猜出,恐怕永元帝在朝中也并沒有太多可值得信任之人。
否則,像今天這般重要的事情,怎么也得有幾個親信大臣一同見證,而不是清一色的大太監。
而且,即便是眼前這幾位,也并不是大太監中的所有人。
李玄估摸著,永元帝這個皇帝當得并沒有他看起來那么威風。
“這二十年來,我付出了許多代價,才如履薄冰地走到了今日。”
“阿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付出了那么多代價,我絕不會讓它們都變得毫無意義。”
李玄能夠聽得出來,永元帝的決心毋庸置疑。
不管他是為了自己的權勢欲望也好,還是為了這延續近千年的大興王朝,永元帝都要豁出一切,完成自己一直以來的計劃。
李玄看著永元帝,默默的擺動尾巴問道:
“那么,蕭妃也是你的代價之一嗎?”
永元帝原本撫摸著李玄的手突然一頓,默默收回。
尚總管和趙奉看到李玄的問題,齊齊皺眉,暗道一聲糟糕。
可和他們預想的不同,永元帝竟然只是簡單的點了點頭,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說。
但李玄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無法掩飾的哀傷,也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我和你不一樣。”
李玄斷然寫道。
永元帝默默的看著。
“安康是我無法付出的代價。”
“即便是玉兒也是如此。”
“我只是一只貓。”
“所以我的世界很小很小。”
“你要幫我守護好我的‘世界’。”
“這便是我的條件。”
當看到李玄所提出的條件,永元帝有種意料之中,但卻不愿接受的奇怪感受。
眼前的這只貓,把他這個皇帝襯托的是那么的卑微。
卑微如塵土。
“當你無法幫我的時候,我會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我的世界!”
當甘露殿中的所有人,看到李玄所寫下的這句話時,都是動容不已。
尤其是尚總管和趙奉,想起了當初剛剛認識李玄時對他的評價,此時更是百感交集。
他們眼前的這只小黑貓,從始至終都是那么的至情至性。
誰能想到,在這世間最冰冷的地方,卻孕育了最炙熱的情感。
“只有這些嗎?”
“其他的都不要了?”
“護國神獸,女帝之位,除此以外還可以談,你可以去旁邊跟安康商議一下,如何?”
永元帝不甘心的追問道。
“其他的,我提你就能做到嗎?”
“比如,請你除掉這宮中所有威脅安康的存在。”
“舉個例子來說的話,就是陛下的那位皇后。”
李玄的嘴角噙著淡淡的微笑。
不信任的種子一旦種下,便難以根除。
自打李玄意識到,自己修煉陰陽真氣是在永元帝的引導下之后,他便開始懷疑起從永元帝這邊得到的所有信息。
即便此次出宮躲避,暫居興慶宮也是如此。
武皇后真的開始對安康公主感到威脅了嗎?
這是李玄無法確認的事實。
乃至于,武皇后真的敵視他們景陽宮嗎?
以武皇后的實力,解決掉之前孱弱的景陽宮,或許壓根連自己的手都不必臟了吧?
還是說,有人在宮中故意散播了這樣的謠言?
信任這種東西,想要建立起來,費時費力,但想要破壞,只需要一個小小的謊言。
永元帝也是察覺到了李玄的態度變化,但這件事情是沒有辦法的。
他確實出于私心,引導了李玄的行為。
永元帝本以為這并不是一件大事,沒想到李玄的反應卻這么大。
“難道這就是貓跟人的不同嗎?”
“人只要有利益,不管如何都能驅使起來。”
“這貓明顯更任性一些啊。”
永元帝想到自己現在正在哄騙一只小貓跟自己一伙,想想就有些不真實的發笑。
可這就是現實,從李玄練成陰陽真氣的那一刻起,永元帝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皇后的問題我確實無法解決。”
永元帝聳聳肩,直白的說道。
“那不就得了。”李玄鄙夷的看了一眼永元帝,然后接著說道:“你只需要竭盡全力的保護我們的安危就好,到時候我也會配合你們。”
“還有,以后你們若是再騙我,不管事實如何,只要我感到被欺騙了。”
李玄沒有繼續多說,只是嘿嘿一笑。
“你們就祈禱你們還能找到第二個練成陰陽真氣的存在吧。”
永元帝嘆息一聲,以現在李玄的態度,只怕真到了那個時候,什么事情他都干得出來。
永元帝也是漸漸摸清楚了李玄的脾氣,當即順著他說道:
“只要你愿意配合,那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自然也就不需要再耍什么心思。”
“我們先前也不過是為了促成合作的基礎罷了。”
永元帝說罷,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然后趕緊開口問道:“你還有沒有其他的條件或問題?”
“沒有,我就當我們從今日開始合作愉快了。”
李玄雖然不情愿,但也知道并沒有選擇的余地。
永元帝現在還跟他好好說話,還不是看在陰陽真氣的份兒上。
自己再多囂張一些,恐怕就有些不太妥當了。
李玄見好就收,問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你的敵人都是誰?”
永元帝松開了按著太陽穴的手,打趣道:
“也難為你能忍到現在。”
永元帝沉吟一番,接著說道:
“朕的敵人很多,也都很強。”
李玄早有預料,但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正經皇帝能求一只貓求這么半天?
而且永元帝先前也說,自己登基之后當的是傀儡皇帝,之后付出了許多代價才有今日。
可即便付出了這么多代價,只怕有些事情還是難以改變的。
“比你還強是吧?”
李玄沒好氣的問道。
永元帝摸了摸鼻子,淡定的吐出四個字:
“勢均力敵。”
李玄了解帝王的語言藝術,知道這四個字里面,永元帝給自己摻了不少水分。
李玄認真思考一番,接著問道:
“武皇后跟你不是一條心吧?”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永元帝習慣性的答道。
但隨即他意識到眼前是一只比較缺乏常識的小貓,便換上了更加直白的語言。
“阿玄,在這朝堂之上,只有一種關系,那便是互相利用。”
“利益一致的時候,那便是朋友。”
“利益沖突的時候,那便是敵人。”
“按你的話來說,皇后此時確實和我不是一條心。”
“但互相退讓,也有合作的可能。”
永元帝為李玄上起了政治課。
“阿玄,你只需要知道。”
“我的手上有皇后需要的東西,而皇后的手上也有我需要的東西。”
“如何得到互相需要的東西,這其中所包含的便是政治的藝術。”
也就是說,在永元帝看來,武皇后是一個可能爭取到的盟友,也是一個潛在的敵人。
“皇后為什么會對安康感到威脅?”
李玄繼續問道。
永元帝笑了笑,說道:“皇后不會將安康視作威脅,在她眼中其他的所有皇子皇女都無法對老二造成威脅。”
“而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事實。”
李玄聽了這話,先是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他們這幾天在興慶宮到底是在躲避什么。
可就在此時,永元帝接著說道:
“皇后雖然不在乎,但后宮中有其他人在乎,也希望安康成為皇后的威脅。”
李玄明白了永元帝的意思,但也同時感到納悶。
既然這位二皇子如此優秀,讓武皇后可以那么自信,那難道其他人都是傻子嗎?
這還爭個球?
像那大皇子三兄妹那么上心,那不都成耍猴的了嗎?
安康公主雖然贏了幾次御花園的比賽,但如果永元帝和武皇后都認為其他人無法對二皇子造成威脅的話,其他人又都是怎么想的?
“難不成就是看安康不順眼,這也不對吧?”
宮里的這些個貴人,哪有幾個傻子。
李玄覺得這其中一定有自己還不知道的某些細節。
他當即對永元帝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既然二皇子如此勝券在握,那其他人又是在爭什么?御花園的比賽又有什么意義?”
“他們有什么必要如此針對安康?”
永元帝看了李玄的問題,滿是錯愕之色。
其他的大太監的臉上也是滿是古怪。
李玄當即左右看看,發現眾人的臉色不對。
“怎么回事?”
“難道我說錯什么話了嗎?”
永元帝突然噗嗤一笑,接著有些費解的問道:
“誰跟你說老二是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