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植桐剛來武漢的時候,晚上吃的四菜一湯中就有藕,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品種,但吃起來感覺淀粉偏多。
有淀粉可是好事,這玩意頂餓啊!
騎車來到月湖邊,唐植桐東瞅瞅西看看,愣是沒看到有人看管自行車。
興許是這邊地界大,步行太費事吧。
唐植桐騎著自行車緩行,這邊湖邊也有釣魚的,只不過沒有江邊多。
有些人穿著制服,一看就是附近工廠的工人,旁邊放個竹筐,用一根長竹竿釣魚。
也有些人是騎自行車過來釣魚的,自行車鎖好放在身后,倒也沒人偷。
這個季節的月湖沒啥好看的,放眼望去一片殘荷敗葉的景象。
每片殘荷敗葉中總有那么幾個穿著皮衣的人影,彎著腰,推著小木筏伏在水面上。
只見挖藕工胳膊伸在水下,不一會的工夫就能拽上一條藕,然后左右手配合,將蓮藕上面的淤泥大概抹掉后,放在小木筏上。
釣魚的人與挖藕工似乎很有默契,作業區域劃分清晰,互不干擾。
唐植桐一邊騎車,一邊往空間里薅蓮藕。
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唐植桐不薅尚未作業的區域,只開掛撿點挖藕工已經挖過的地方。
而且也不是全都薅干凈,只撿著重疊的藕下手。
如果碰到某塊區域藕已經被挖干凈,為了保證來年還能有藕長出,唐植桐還會在這塊地方塞上根帶藕芽的藕瓜。
整個過程有些費神,沒有在江、河里面薅魚來的痛快,但唐植桐仍舊樂意這么做。
高臺唱盡繁華事,不肯低頭看眾生。
唐植桐重活一世,不愿跟某些人似的只顧自己。
蓮藕的進化決定了它們不可能長到湖中心,但凡水深一點都不會生長,所以大明湖畔的荷花都是長在湖邊。
唐植桐六十米的外掛很好用,也足夠用。
沿著湖騎行了大半圈,蓮藕也薅了個千把斤,唐植桐就收手了。
這時,一裝滿藕的木筏被挖藕工拖拽到岸邊,挖藕工整個人已經凍麻了。
在岸邊接應的人,快速過去接手,把挖藕工扶進臨時搭建的窩棚內,脫下外面的防水服,裹上被子,又塞進一個暖水袋才算結束。
唐植桐在一旁恰巧看到這一幕,四九城吃藕的人恐怕想不到挖藕會這么難、這么苦。
在很多地方,人們都將“打鐵撐船磨豆腐”稱為人生三大苦。
但在武漢這地界,撐船排不上號,挖藕更苦,讓擺渡人過來挖藕人家都不樂意干。
即便是再熟練的挖藕工,一天挖個六七百斤頂天了,一般來說也就三四百斤,這還是在有相當好的保溫措施下。
而眼下,明顯沒有這種條件。
唐植桐本來都打算往回走了,在看到這一幕后,停住了。
“走走走,這邊不賣藕。”由于這邊存著挖出來的藕,負責看守的人警惕性很高,隔著老遠就朝唐植桐揮手趕人。
唐植桐笑笑,搖了搖頭,也沒言語,蹬上自行車朝還沒開始挖的那一片區域騎去。
唐植桐不知道這些蓮藕是無主的,還是屬于集體的,雖然自己薅的是漏網之魚,但就這么占了便宜拍拍屁股走人也不太好。
挖藕工比下井工人更需要一口白酒,但這邊明顯不具備條件。
唐植桐沒有把自己囤的白酒拿出來,而是打算減輕一下挖藕工的作業負擔,將尚未挖掘區域的蓮藕用掛稍微往上提了那么一丟丟。
除了留種的及個頭小的以外,大的蓮藕已經在淤泥下方五六公分處了。
這點改變不大,但能大大減少挖藕工的工作強度,挖滿一木筏能快上不少,這樣就能早點回窩棚暖和了吧?
自認為是做了好事的唐植桐這才開心的回了招待所,做好事嘛,總是令人愉悅的。
這次回來得早,趕上了招待所這邊開飯。
飯后,黃瑞豐召集大家開了個簡短的會議,說了一下自己與市局溝通的結果,無非就是昨晚跟唐植桐聊的那些。
唐植桐干這些輕車熟路,但對于一幫長期蹲在辦公室里的人來說就有些生疏了。
最后,黃瑞豐甚至讓唐植桐站出來講了一番。
這事雖然露臉,但畢竟場合有點小,唐植桐有些看不上,嗯,更主要的是不愿出風頭,但他也沒拂了黃瑞豐的意。
部里這次有考察干部的意思,大家來的路上還爭相表現,所以唐植桐有些擔心別人會針對自己。
但一番下來,好家伙,大伙齊齊鼓掌,盛贊唐植桐講得好,把唐植桐都搞懵了,部里的辦公環境這么和諧嗎?
等幾泡尿下去,肚子又餓了之后,唐植桐琢磨過來了,這哪特么是和諧,是大大的陽謀啊!
雖然才來了兩天,但兩天的下基層已經讓諸位組員看到了這邊的真實情況,如果真被考察中了,轉調到這邊的話,定量肯定也會跟著下降。
本來在四九城就吃不飽了,再來這邊可怎么辦?還不如順水推舟將機會讓給出頭的人。
唐植桐不知道這種想法是他們私下商量好的,還是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反正自己肯定不會來。
市局這邊的執行力還是可以的,2月9日一早,在各組員到達支局后,刻有郵編的印章已經到位。
有些人選擇留在支局給信封蓋章,有些人選擇繼續去投遞,有些人選擇去張貼告示,還有些人出去游玩……
唐植桐上午依舊是跟著投遞,“深入基層了解民生痛點”是下午的事。
WH市局不僅信件投遞延遲,投遞頻次也有縮減,投遞員輪流去柜臺辦業務或者休息。
唐植桐今天跟著的是吃地瓜面窩頭的那位,跟小王同學是本家。
投遞完兩條胡同后,唐植桐在胡同口寫好郵編,貼好宣傳告示,正打算走呢,就看到一旁王師傅的臉色很差。
“王師傅,要不先歇歇?”唐植桐把帶有漿糊的小鐵桶掛在車把上,主動建議道。
“有些頭暈。”王師傅努力的笑了笑,一手扶著自行車,一手摸著自己額頭,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唐植桐估摸著王師傅是低血糖。
低血糖是營養不良的一種,不算大病,但一旦發作也挺嚇人,兩眼一黑,人就軟了,運氣好十來分鐘才能緩過來。
“吃顆糖。”唐植桐從兜里掏出一顆硬糖遞了過去,雖然自己包里有食堂打的雙蒸飯,但對于低血糖來說,見效最快的還是糖,任何糖都可以。
“這……不太好吧?”王師傅眼睛盯著糖,咽了一口口水,但理智尚存,沒有伸手。
“吃吧,你要暈過去,我可扛不動。”唐植桐眼瞅著王師傅的手已經開始顫抖,也不等他接了,直接扒開糖紙,把糖塞進了王師傅嘴里。
隨后,唐植桐先扶住王師傅的自行車,把自行車立好,再回過手來扶著王師傅,讓他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王師傅剛開始是砸吧嘴,稍微有點力氣后,把硬糖咬碎嚼了起來,但也沒有全部嚼碎,而是留了一小塊在嘴里。
糖的味道是甜的,而甜能給人帶來幸福感,王師傅想要把這種感覺留的久一點。
大概五分鐘后,王師傅有了點力氣,對唐植桐報之以歉笑:“唐調查,對不住,我這老毛病嚇到你了吧?”
“沒事,身體要緊。要不你先回去?我打聽著把剩下的信投完。”雖然人生地不熟,但唐植桐一點都不打怵,自己剛干投遞員的時候,也沒少跟群眾打聽。
很多事情其實都一樣,只要發動了群眾,難事也就容易了。
但隨著有人明里暗里說“炮灰”,發動這事就越來越難了。
“不用,再稍坐一會就行了。”王師傅擺擺手,坐在地上回味著糖的味道。
“行,那就坐一會。”唐植桐順勢在王師傅旁邊坐了下來。
兩人一個餓的頭暈,一個心情沉重,一時間也沒說話。
這時,旁邊胡同口走出來一位穿著簡樸的女同志,懷里抱著孩子,徑直朝唐植桐走了過來。
“同志,你能幫我抱著點孩子嗎?我肚子不舒服。”這位女同志一邊將孩子遞向唐植桐,一邊看向另一頭的廁所方向。
“這合適嗎?”唐植桐有些猶豫,但朝兩邊看看,也沒什么其他人能托付的,這年景,如無必要是沒有人樂意出來的,躺在床上最省糧食。
“合適,合適,謝謝你。”女同志說完,不容分說的將襁褓中的孩子塞到唐植桐懷里,用手撫摸了一下正在熟睡的孩子,捂著肚子,扭過頭就走了。
唐植桐總感覺有些不對勁,看看懷里的孩子,從重量、長度及額頭尚未脫落的乳痂來看,月齡并不大。
等抬起頭的時候,哪還有什么女同志的身影?
“壞了!這不會是丟孩子的吧?”唐植桐福靈心至,一下子反應過來。
“我看著車,你快去追。”王師傅抬抬胳膊,他這會兒就是想追,也有心無力。
“好!”唐植桐隨即站起身來,在追之前,還不忘將剛才那位女同志掀開的地方給掖起來,孩子還小,一旦感冒就是件麻煩事。
哪怕是外掛傍身,唐植桐此刻也沒瞅見那位女同志的身影。
雖然掃描一下女廁所有些不禮貌,但此時也顧不上了。
好消息是里面空無一人,壞消息是里面空無一人。
這特娘的!
唐植桐心里又氣又急,這叫什么事啊?出差一趟撿了個孩子?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唐植桐回憶著那位女同志的模樣和穿著,試圖分析出些什么。
首先肯定不是這一片的居民,否則不會在家門口扔孩子。
其次,她在摸孩子臉的時候,不光手指粗糙、枯瘦,好像還有繭子、皴裂,再加上那身有補丁的衣服,難道是附近農村的?
但開口喊自己“同志”,而且沒有用當地方言,似乎也不像。
但一切都來不及多思索,唐植桐先順著胡同朝大路那邊跑去。
這一跑不要緊,將懷里孩子給顛醒了,頓時哇哇哭了起來。
唐植桐邊跑邊想:可千萬別出來好心人,萬一有人喊句拐孩子、人販子,自己挨頓打都次要的,時間一耽誤就更找不到孩子的母親了。
好在唐植桐平時吃的飽,力氣大,這時也顧不上孩子哭了,只要不磕飛出去就行。
來到大路后,唐植桐遠遠的看到了那個穿著樸素的身影。
“同志!等等!”唐植桐一邊跑一邊喊,想盡快將兩人的距離拉近到六十米內,只要到了六十米內就不怕再跟丟了。
也許是聽到了唐植桐的喊聲,也許是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也許是那女人沒了力氣,更大的可能是母子連心,那位女同志猶豫一下,轉過身,朝唐植桐這邊小跑了過來。
看到這里,唐植桐才松了一口氣,腳下也慢了下來,兩人已經相距不足六十米了。
“不哭,不哭,寶寶不哭。”等到了跟前,女人一邊掉眼淚,一邊從唐植桐懷里接過孩子,熟練的解開了上衣的紐扣。
唐植桐側過身去,往旁邊挪了兩步,盡可能的擋住這位正在哺乳的母親。
嘴里有了東西,孩子瞬間就不哭了,唐植桐就這么站著,什么話都沒說。
附近偶爾有經過人,頂多往這看一眼,沒有人跳出來管閑事。
大概有個兩三分鐘,孩子大概沒吃飽,又有哼唧的跡象,女人則鼻囊著哼小曲兒哄孩子。
唐植桐聽見動靜,知道喂奶結束,才轉過身來:“同志,可不帶這樣的,怎么說這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謝謝,謝謝!”唐植桐不說還好,這一說,女人又開始哭,一邊哭,一邊朝唐植桐鞠躬。
“別客氣,困難是暫時的,熬一熬也就過去了,逃避可不是辦法。”唐植桐往旁邊一側身子,伸手架住了女人的胳膊:“省點力氣吧,你還有孩子要照顧呢。”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孩子,女人哭聲更大了,若不是唐植桐拉著,整個人都能癱軟在地上。
還好,即便是這種時候,女人也沒有再把孩子扔掉。
不過,女人一哭,懷里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孩子也不安靜了,跟著哭了起來。
這年月,在大街上、胡同口奶孩子的常見,人們不以為奇,但一個老爺們站著,一個女同志抱著孩子哭就少見了,更何況還拉拉扯扯的,尤其是在這饑寒交迫的節骨眼上。